散文

咖啡休息時間，幾個女職員湊在一起，翻看當地小報競選花邊新聞。原來有位呼聲甚高，競選當地市議員的博朗男士，他的好多幅競選宣傳招牌，被人噴灑黑漆，變成了大花臉。報上照片大而醒目。簡短的新聞內容提到，可能是有人對他不滿，以這種手段破壞競選等等。

「快要投票了，關鍵時刻，大家都是花樣百出…」

「老博朗當年做了四屆市議員，口碑不錯…」

「這個博朗是他兒子，聽說不一樣…很會斂財…」

大家隨口議論著。拿著咖啡回到自己辦公桌前。想起前個夜晚和蘇珊所做的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最初確是打算替蘇珊出口惡氣，如今卻沒有報復後的喜悅。那晚，下完夜班已經十時，毛毛雨為黑夜增添一絲淒迷。這鄉間小路路燈很少，彎曲狹窄，只要可能，我們總接伴輪流開車。那晚輪到蘇珊開車，剛上車還沒有繫上安全帶，她便指指司機座旁的籃子，裡面放了好幾罐黑色噴漆。

「沒忘吧？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忙碌整天，還真忘了。

「不是說好了今天晚上…？」

蘇珊眼神裡閃耀一絲惡作劇神采。

「噢？你還當真？」

「你不是說小事一件！」

「對….反正只是出口惡氣，對吧？」

其實心裡真有些嘀咕。原以為她是說著玩的，誰知她還當真了。

蘇珊熟練地把車往鄉間小路開去，一路保持沉默。同事多年，對於她的身世非常熟悉。她的父親是那種老式財主，在當地頗有些田產。有一次，她拿出兩張舊照，說那是她家農莊。一棟白色樓房，非常氣派，屋前立著一排仿希臘石柱，依稀是「亂世佳人」剪影，讓人神往。她家總共只有兩兄妹，哥哥比她大十歲。父親除把田地出租外，在當地還經營一家小型高檔餐館，地處黃金地段，不少富商政客常到餐館餐聚會面。她父親是個具有魅力的餐館主人，多年來，那兒成了當地商界政界活躍人士的聚集中心。後來父親出面參選當地市議員，果然順利高票當選，在市議員的寶座上禪連許多年，口碑不錯。

蘇珊自幼就有舞蹈天賦，雙腿修長，腰身柔美，特富韻律感。很小就被送到到曼哈頓名師處去潛心學舞，最初學芭蕾，而後改學國際標準舞。父親有足夠的財力支持她這份愛好。她經常參加各樣舞蹈比賽，無論狐步、恰恰、倫巴、探戈、華爾茲…,全都十分精到。或為表演，或為友誼，或為籌募基金等等。比賽時要訂製昂貴華麗舞衣，配以特製的舞鞋、耳環、項鏈、皮包。而這些行頭不能重複，置裝費是一大筆開銷。比賽多半在大城市舉行。紐約、倫敦、舊金山、芝加哥、或是佛羅里逹。出外表演或比賽時，除了飛機票、豪華旅館、入場費等等，還要為陪伴出場的舞蹈老師支付所有費用。另加鐘點費、註冊費、額外開銷等等。總之，為她的這份天賦和愛好，父親有充足的財力供應，更全力支持。年復一年，蘇珊在舞蹈的美麗虛幻天地裡成長、陶醉、長大。

那年她二十三歲，在倫敦。那夜探戈舞的賽程正進入最高潮，熱烈的掌聲及評審的讚美正令她沉醉，忽然傳來父親中風病危的消息。拋下即將獲得的榮譽和光環，即刻晝夜兼程往家裡趕回去。到家時父親已經去世。除了跳舞是她的專業愛好，是她的整個世界，對於其他世事完全懵懂無知，也不感興趣。她的哥哥在父親病危時一直守在身邊，哥哥和他的律師好友進進出出，讓父親在許多文件上簽字，父親對兒子十分信任，從沒懷疑他的動機。蘇珊對於至愛的父親，沒能見到最後一面，想起許多往事，只感到萬分愧疚和悲痛，幾個月來淚水流個不停。

更可悲的是，這期間竟收到了律師的正式通知，他代表哥哥的權益，限她在九十天內搬走。根據這位律師的說法，父親的遺產沒有她的份，哥哥是唯一繼承人。這怎麼可能？父親生前經常說他愛他的一雙兒女，他身後家產一分為二。即使妹妹不會理財，這份遺產也夠她今生享用的了！媽媽早在三年前因乳癌病逝，媽媽的去世導致父親心情鬱悶低沉，覺得人生乏味，以至突然中風。蘇珊萬分愧疚，萬分悲痛，卻沒法改變既成事實。哥哥的貪婪背叛對她的打擊更勝過喪父之痛。既缺乏法律常識，更沒有應對手段，最後只有低頭面對現實。搬離這孕育關懷寵愛她二十多年的人間天堂。

公寓只有一間臥室，對於住慣寬敞豪華農莊的蘇珊，實在感到委屈。有時隔壁公寓年輕夫妻吵架打架，她掛在牆上的畫框會被打落在地。公寓裡的種種境況全不是居住農莊時所能想像得到的。人們為停車位爭吵，爲搶用地下室洗衣機、烘乾機爭吵、為高分貝音響或嬰兒哭鬧而相互對罵等等，她突然從仙境跌落到了凡塵。還是靠父親老友幫忙，才找到圖書館這份職員的位置。她的舞蹈愛好被迫停頓。當年所獲各樣獎牌、銀盾、金牌．．如今只冷冷地站立玻璃架上，寂寞冷清地面對四壁。虛無飄渺的舞蹈世界已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境。她感到無限委屈，無限憤怒。每日只為平庸無味的生活奔波。她的哥哥既繼承了父親的全部財產，也接管了鬧市中的小型高檔餐館，依循父親當年所走的老路，結交了許多有財勢的朋友，如今又要競選市議員。蘇珊在許多輪流開車的路途中，述說著陳年往事，如此令人為她感到不平。

鄉間小路似乎格外狹窄，黑漆般的路上只行走著我們一輛孤單的汽車。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團黑影，擋住去路。蘇珊減低速度，打亮高燈，原來是一頭受到驚嚇的梅花鹿。它面對這突來的強烈燈光，有些不知所措，大約兩秒鐘，突然撒腿往空曠的玉米田飛奔而去。強烈燈光下，田野邊出現一塊競選大招牌，「人民公僕，正義喉舌。敬請投博朗一票！」不正是要尋找的目標？快！快！拿起黑漆鐵罐對準招牌噴灑過去，也不知是否噴個正著，蘇珊就猛踩油門往前衝，大約用力過猛，汽車差點衝入玉米田裡。一陣驚慌過去，汽車恢復正常速度。不久又看到競選招牌。於是如法泡製，用力對準招牌狠狠噴灑上去，這次確定為招牌塗了個大花臉。那夜，磨磨蹭蹭，消耗了好幾罐黑漆，回到家裡已將近十二點。

次晨去上班，蘇珊的臉上時而浮現一絲詭秘的微笑，不知是喜是悲，此外一切依舊。那夜的事就那樣默默過去，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再提起過，好像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咖啡室裡人們還在漫無天際的議論著。那次的選戰雖然激烈，對手雖提出許多高明施政策略，蘇珊的哥哥因為在當地人脈深厚，資金充裕，最後仍然高票當選。（於新澤西州,普林斯頓,2014-7-1）

作者簡介

孟絲  本名薛興霞，台灣師大英語系學士，普渡大學教育系肄業，匹次堡大學碩士。曾由「文星出版社」出版《生日宴》小說集。後陸續出版《吳淞夜渡》、《白亭巷》、《楓林坡》、《情與緣》等小說集。擔任《漢新月刊》文學獎評審多年，為該刊專欄作家。散文、小說、傳記、旅遊文學《漫遊滄桑》等散見海內外各報章雜誌。現為《新州週報》藝文版資深編輯，《好讀網》專欄作家。「新州書友會」創辦人及會長，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及評審（2006-2008）。

(1/5/2015 與中華副刊[品讀北美]專欄同步刊出, 請看中華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