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九九九年，巢空之後，每年至少一趟， 多則三趟， 往返美、台，探望耄耊父母，忽忽十多年間， 父親走了五年， 現在，母親也走了，在她守了四十年，和父親退休後，共同生活的老家臥床上。

她守住她的家，讓七個子女永遠有個可以回去歇息的落腳處， 直到最後。

她不喜歡看醫生、去醫院。

背脊椎開刀後的七、八年來，今年四月下旬，首次離家出城，坐南迴鐵路轉搭高鐵，進台中童綜醫院檢查，停藥、禁食，照胃鏡、腹部超音波、心肺X光、CT掃描、MRI，加上無數次的抽血檢驗，血管老針不著，手背、腳背，盡是擴散的烏青瘀紫。

有一度，母親的雙手背上，各針進兩細條管子，與活動吊架相連，供不時的注射營養劑、抗生素、以及不同的藥水，鼻子又插入兩條氧氣管，心肺不適時，再加罩牆上拉下的氧氣透明鼻口罩，方便吸入溶於瓶管的藥粉。檢查期間，血壓曾暴升，心律不整，前胸貼了五、六圓磁片，接上機器看螢幕心跳，手臂又纏著活動帶輪的血壓機，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 也許各部門的醫護人員忙於做一連串的體檢， 卻忘了她是一位虛弱帶病、恐難承受如此緊湊驗查的92歲老人？

實難相信，進醫院前，只想弄清楚到底是甚麼原因，連著幾星期，老是作嘔、沒胃口的吃得少，但還能獨立作息，經過這般檢驗，有如元氣耗竭，感染肺炎又胃出血， 住院十七日，兩度危急救治，出院兩個多月後，母親，走了！

老年人的生命， 多麼孱弱， 江河急轉直下的病情， 短短三個月不到，就走至盡頭，也許到末尾，母親去意已堅，除了米漿， 闔緊嘴巴，不肯再吃藥，繼肝、腎失能後，心、肺衰竭，母親，永遠的遠離我們逝去。

思念，總在分別後，更在永別、不會再有「後來」的時候。

深長追憶過往，花在陪伴老母親身邊的時間，永遠不夠長，事實上，也很難長久，畢竟，歲壽有限，生也有涯。

母親走後，不免心頭反芻，冒生或多或少的「唉！應該…」「如果…」，即使，當時已盡全了心力。

原來，對已故逝的父母，心裡只會遺憾， 為他們做的， 永遠不夠多、不周到，而機會卻難再有，怎不自惱？自責？

多年來，很習慣訂期回台探母親，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換坐四種不同飛機，迢迢歸去，疲憊、年齡加時差，但心有所寄盼，是那種可以見到母親的踏實；今年四月，兩度返台，母親已病著，搭機的心情，很是沉重，七月再飛回，送母親最後一程，而今而後，即使想再空中奔波，探望母親，已屬枉然，失落母親，竟然成為無可挽回的事實，一慟！

送別返美，如同往常，在中正機場臨上機前、沿途的轉機機場，隔空想對母親報個平安，但，即使打到她的電話號碼，再也不會聽到熟悉的「一路平安，順利回到家啊！」一個從此打不得的電話、聽不見母親回應的哀傷與悵然。

回想四月探她時，跟隨我做「十巧手」運動的牽強，自行拿ㄇ型助行杖，一步一踱的乏力，又眼睜睜見著母親生命的逐漸流逝，一點一滴，從坐輪椅時，精神不濟的支著下巴打瞌睡，從與她話家常，她會說著說著，語音變小，眼皮闔起，晃入了夢境…，有幾回，我停下為她念的文章，輕撫她手臂，喚她上床休息，她猶夢醒般自責：我怎麼會這麼累啊！

母親小寐醒來，喚我上樓去佛堂櫥櫃內，取回她專門為我搜集在報章雜誌發表過的早期文章剪貼簿，工整井然，按年月編排成一大本，雖然這些文章，多已編入我的第一本書內；她又要我進小臥房，去拿她早年眼力好時，親手織的兩件全新毛背心，是以兩長支竹勾針所抅織，手工細密，圖案紋路清晰，母親要我留做紀念。

我感恩地瀏覽剪貼簿，細緩地觸撫毛背心， 眼淚卻不聽話的淌下臉頰，直覺母親似知來日無多、見面難再的交待著後事？母親見我傷情， 只說「別難過，人遲早總是要走的」，瞬間，淚水益發不可收拾地縱橫了滿臉。

而後，我隨么妹夫婦，陪她住院檢查之後再返美，發現母親肝臟長了腫瘤，且已擴散，兄長們決定不讓母親知道病因，但採取保守治療，畢竟年歲已高，體力有限。回美三日，得知母親又病危，旋再飛回和手足輪番睡在醫院病床旁陪了七日，幸得醫生團隊的醫護，母親再度穩定且得以出院，身為子女，見她努力配合著各項檢查，承受諸多醫療的苦痛，那種無能代她、幫她的無奈，椎心地難受。

檢查結束的五月上旬，母親出院，不再有又綁又吊的針管，她很歡喜。

家宅內，又與兩位兄弟陪伴了母親一星期。也許奔波勞累，也或者在醫院受了感染，返美前兩天，自身不支地發燒臥床，平白誤失兩日與母親最後相處的機會。只因，回美後，持續病恙三星期，想再長途飛台並輪值夜班照護，體力已難勝任，而母親每況愈下，等我訂好機票，意欲飛回輪替手足看護，母親已無息離世。

嗚呼，遺憾沒能趕上與母親最後面別，幸有高科技視訊的傳遞心聲，病重時，我告訴母親，我很想念她、也永遠愛她，她會一直駐在我心裡…。

往昔陪伴母親，總特意去娛樂她，照了許多開懷的照片，下載電腦，按年編檔，每一打開瀏覽，為她拍照的當時情景，就晃回眼前，既熟悉又想念，照片的憑證，為我留存了母親美好又慈藹的神韻， 然而，難挽地，我終究還是永遠地失落了親愛的母親。

(寄自密西根   原載中華副刊2014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