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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氣溫潤可人,陽光照在北海公園水光瀲灩的湖面上,像鑽石撒在一臺舞姿婆娑的妙齡女郎的紗裙上,閃動,眩目。岸邊,碩大的古柳垂著長長的細絲,串著點點青翠,迎著軟風輕搖款擺。樹下一張長椅上,坐著一位六十開外的女士,素卿,正等著人,望著湖面發呆,漸漸進入沉思。 是三十年前,一九六四年的秋天,素卿大學畢業了。那時,中國仍舊對大學畢業生進行統一分配工作。她被分到民航局宣傳處工作,就在報到的當天,人事處的人從抽屜里拿了張紙給她說:「你去領一個月的工資,先去四川的新津,飛行二團的機務大隊去鍛煉,大學生都得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一年,才能回來上班。」 素卿小聲的問:「我父親病重,需要人照顧,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可不可以在北京接受再教育?」 那人說:「都得去四川新津,那是最基層。」看都沒看她一眼就關上抽屜走了。 依依不舍地辭別病中的老父,素卿來到新津。在這裡遇到了另外的十幾名大學生,分別來自東南西北,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專業,雖然他們又被分到三個不同的中隊,還是有機會見面說話,特別是周末,當地的機師都可以回家去,少數單身機工和大學生就留在團隊的集體宿舍,學生們就一起去農村集市或小鎮上走走。素卿在三中隊,和二中隊的小琳、馬淑芬最談得來,也就常結伴同去趕集。不想,在二團一待兩年,文革開始了,北京不能回去,這些大學生又被重新分到天南海北。素卿分到四川A城機場,小琳、淑芬留在二團。這一別三十年。 小琳花了許多功夫,打聽到素卿正在北京,就約了她到北海「五龍亭」見面。素卿在想:小琳會是甚麼樣子了呢? 柳枝拂面,素卿用手推開,卻聽見身後有人大笑,回頭一看,是小琳;她那笑的樣子沒變,坦坦蕩蕩,還是一頭齊耳短發,只在鬢角多了點花白,正笑著,手拽著柳條在素卿頭上搖動。素卿不由得笑說:「小琳,你瞧你,要是認錯人呢?」小琳放開柳枝,坐在素卿旁邊,上下打量著她,還是笑,「還行!沒怎麼變。我已經在那邊觀察你好久了!錯不了。」 素卿注意到她今天一改白衣藍褲的常態,穿了件粉紅碎花的白上衣,米色褲子,米色平底皮鞋,就拉著小琳的手說:「你真精神!」 小琳說:「今天高興唄!我聽說你去了美國,還以為見不著你了呢!」 素卿說:「回來探親,我還有哥哥住在北京呀!你甚麼時候從廣州調回北京的?」 「有十來年了!」小琳說完,從大包裡拿出兩個玻璃瓶,遞了一個給素卿,說:「這是今早我特意給你沏的好龍井茶,杭州新茶。」 素卿笑著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說:「好香!」又看了一眼小琳,問道:「怎麼還用玻璃罐頭裝茶?你現在日子過的怎麼樣?」 小琳說:「玻璃罐頭裝茶,水不會漏出來。咱們這號人要求不高,能回北京干本行工作,有地方住,不作虧心事,晚上能睡著覺,做個平民百姓,就挺好的。我又不是馬淑芬!」 「淑芬怎麼啦?」素卿問她。 「會撈錢,愛當官。你覺得她怎麼樣?」她來個反問。 「我原來很同情她的,但是,他不該拖政委下水。」素卿回答。 小琳兩眼直直地望著素卿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事。我在二團氣象臺的時候,工作組來找過我瞭解她和政委的事,我不相信政委會和她有甚麼事。不過她就是有毛病,你想,我們從學校出來,一下子就下放到了最底層去清洗飛機發動機,每天擰螺絲釘,累死了。她可好,處處爭先,寫黑板報寫到半夜,還跑去周中隊長辦公室去『請甚麼示』!不是自找麻煩。結果,中隊裡風言風語,說她和周中隊長關係不正常。才把她調到你們中隊去的。」 淑芬從二中隊調到三中隊,和素卿住一間宿舍,是到機務大隊三個月後的事。三中隊五個大學畢業生,只素卿一個女生,有淑芬來,她很高興有了一個伴兒。一個周末,同宿舍的另兩位女無線電維修員回家去了,淑芬拿出剛收到的家信給素卿看,低著頭跟她說:「我父親是富農。一九五八年我上了清華大學土木建築系,本想學成之後,可以改變命運,搬進城去少受欺辱,沒想到我才畢業,他受不了批鬥跳井自殺了。我成了反革命份子的子女,今後我的處境就更難了。」她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甘心!」周末,她不是拉著素卿去廚房幫廚,就是到菜園澆糞,素卿挑半桶糞就直不起腰了,她挑了滿桶還跑得飛快。回到宿舍就捶腰捏肩,素卿很同情她,可是,自身難保,誰能改變自己的出身呢? 陽光透過樹的枝葉,在石板地上畫著各種大圈小圈的圖案,素卿看著有趣,對小琳說:「咱們換個地方走走,我喜歡北海,這裡到處都重疊交織著我的童年記憶。」她們起身,朝一條小路走去,一邊聊著從一九六六年分別後近三十年的家事。素卿一抬頭,看見兩棟并立在紅墻外的新型大樓。就問: 「小琳,這樓很漂亮,大陽臺、大玻璃窗就對著這公園。很貴吧?」 「還用說嗎!反正你我買不起。」小琳撇著嘴回答。 「誰買得起?」素芬問。 小琳語帶玄機的說:「淑芬這樣的人。」 素芬聽出苗頭:「你今兒個怎麼啦,跟淑芬沒完沒了?」 小琳說:「甭逛公園了,到我家去,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小琳在環保局工作,住在宿舍樓一套兩房的公寓,她讓素卿坐在客廳裡,自己去廚房煮開水。客廳裡有一個三人沙發,對面兩把單人沙發椅,中間一個木頭長茶几,三面是書架和壁櫥,除了書,有一張小琳和丈夫、女兒的全家福照片,擠在大小不同的許多獎狀堆裡;另一面墻有個大窗和一扇門,門外是陽臺,陽臺上許多花草。 小琳端著兩杯茶水從廚房出來,放在茶几上。轉身又進了臥房,拿出一個軍用黃背包,把包放到素卿面前,面帶神秘地說:「你看看。」 素卿打開背包,拿出一件黃色衣物,再攤平了一看,是件新的六十年代的男軍褲,大號。她看著小琳問:「這東西在六十年代,可是寶貴得很,能穿黃軍裝的人,象徵著政治地位『高』,身份『紅』,後臺硬,你怎麼沒用?」 小琳說:「不是我的,是政委給淑芬的。」她坐在素卿對面的單人沙發上,接著說:「一九六六年你已經去了A城工作。我和淑芬暫留二團,我在氣象室,她在機建處。上面派了工作組來調查王政委的問題,當天政委來到氣象室把一張淑芬的大照片交給我,說不便保留在他那兒,我回到宿舍就把照片撕了。第二天政委的愛人(妻子)也來到二團,白天黨委開會,政委挨批評,晚上,他愛人又跟他哭鬧,氣氛神祕兮兮的。淑芬老打電話到氣象室來,問我政委的事,我挺煩的,就說這電話要保證提供飛行員和調度室的需要,不能私人使用。而且,接線臺是常監聽電話的。到了隔年,她分到A城機場,我分到廣州,臨走前,一個晚飯後,政委和他的愛人一同散步到氣象室來,把這個包給我,讓我交給淑芬。」 素卿問:「和他愛人一起?」 小琳說:「嗯。你還記得他的樣子是吧?原來高高大大的,很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闊嘴。那天,可是瘦多了,他有點憔悴。」 「是嗎?這褲子你留到現在?」 「嗯。再見到淑芬是九十年代,也就是前年。她高昇了A城新機場建設處的處長,到北京來為這個工程找單位合作。」 「她來找你?」素卿問小琳。 「哪裡!我不懂潛規則。她拿不到好處!」 小琳看素卿一臉不解,就把這潛規則講給她聽:「我們這兒事事向錢看。每個工程項目,都是發財的機會,誰有工程項目,誰就是老闆,打個比方,如果是五百萬元的項目,利用各種名目回扣挪個五十、一百萬,易如反掌。環保方面她找了環保局的一個人,這人只用了她的妻子,一個項目就他們倆做主,這貓膩就不被人知了。建機場得用多少錢!不就可以在北京買樓了嗎!」 素卿問說「原來如此!她在北京買房了嗎?」 小琳迷著眼想了一下說:「奇怪,沒聽說她在北京有房。」 素卿又問:「你沒把這褲子給她?」 「我在會上見到她,好高興,約了去酒店見她。結果,見了面跟我打官腔。真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把我氣壞了。褲子帶去又帶回來了。她已經不是二中隊時的淑芬了。而且,這褲子現在誰還希罕!」 素卿說:「這裡有學問。」 小琳一雙大眼閃了閃說:「一定是政委向妻子『坦白交代』了,他們協議,這褲子是對淑芬的『補贘』,也是『絕交』的象徵,所以政委要當著妻子的面拿給我。」 素卿說:「想必他們之間有暗語。」 小琳拿出許多北京零食:芝麻糖、花生米、瓜子、山楂糕、陳皮梅放在茶几上,又重新換了熱茶水,然後坐在素卿對面,向前探著身子,雙眼直直地望著素卿,「她到A城機場後怎麼樣?」 素卿回答,「她分在機建處,實際上是去修建新芙蓉花機場。我一人住一間女宿舍,她等飛機去芙蓉花的這段時間,就和我住在一起,大概兩個星期吧。」 小琳剝了一粒陳皮梅,放在素卿面前的小碟子裡。素卿嘆了口氣說:「起初,我是很同情淑芬的。可是,我被她利用了。」 「你說,怎麼回事。」小琳急著問。 「政委是我們團的一把手,半生戎馬,才得到這官爵。沒必要和我們這些學生兵交往。我們也只是聽他在會上做形勢報告時看見他,我以為,他是個極嚴肅的人,不茍言笑。可是私下裡他是很風趣的。」 「他的演講稿都是他自己寫的呢。」小琳插了一句。 「對。他上過軍政大學。是團裡的秀才,團裡其他當官的,土八路,容不得他,老是想把他搬倒。他要保住一把手的位置,也要有建樹。我們下到團裡來,在新年聯歡會上表演了大合唱,淑芬領唱。他看了演出後,就決定以我們這些大學生為骨幹排演歌劇《江姐》。淑芬就當了女主角江姐。她特別賣勁。有天下午政委來看我們排演,表揚了淑芬,說她辛苦了,排演時不必唱那麼高音,要保護嗓子。」 「對對對,從那天起,她就昂著頭走路了。政委常從飛行隊食堂拿些巧克力來給她吃,她也分給我們吃。」小琳,急著加了一句。 「要是就這樣,倒也平安無事。」素卿吃了小琳剝了包裝紙的陳皮梅,端起杯子來喝一口茶,放下杯子,坐直了腰,接著說:「她要抓住這個機會,找個保護傘。她開始在排戲之後去首長住的大院子向政委『匯報思想』。也拉我去過一次。政委給我們講他的家庭:妻子出身蘇州大戶人家,他倆的婚事還是他的首長做媒促成的。她在某個大工廠上班,因為表現好,是在萬人大會上入黨的。他還對我們說,你們的出身不能選,就得看自己的表現嘛!這句話正說到淑芬的心窩裡。小琳,你記得我們第一次演出成功,政委特高興,帶著我們去了好幾個縣城演出嗎?」 小琳點點頭。素卿接著說下去:「好景不長。一九六五年秋,《四清運動》開始,我們都得去農村鍛鍊一年。出發前,我和淑芬去城裡買點日用品,是坐團裡的大卡車去的。她買了一條毛毯。回團的時候,正等車,政委也來坐車,他當然坐司機室,淑芬走近政委,把手中的大包打開一條縫給他看,他點點頭。回到宿舍後,她跟我說,錢是政委給她的,怕是四川山裡冬天很冷,她的被子不夠暖。」 「有這事?她可沒告訴過我。」小琳瞪大了眼睛說。 當時,這十幾個大學生,又跟著團的政工幹部,去了農村一年,回到機務大隊,等著回北京。九月總局下達指示說,北京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原來分到總局的幾個人,重新分配。真是晴天打雷,大夥兒都傻了,回不了北京了。就在等重新分配的這一段時間,一九六六年秋天,反正要走了,機務大隊對他們已經不怎麼管了。淑芬常去政委的宿舍。一天午休時間,中隊長要素卿去找淑芬到中隊部去談話,素卿不得不去政委的宿舍找她。 素卿說:「我敲了門,政委開了門,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臉紅紅的。政委穿著一條短褲。」 小琳大叫,打斷了她的話:「短褲?」 素卿用手拍拍她說:「小琳,別激動!後來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上面派來的工作組,每天找她『學習』。不過開始她還有恃無恐。晚上她回來告訴我說『那些工作組的干事要和我一起學毛主席語錄,還得拿著書念,我閉著眼就能說出第幾頁第幾行: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如何如何,把那些干事們耍得下不來臺。』她還很得意的說:『才念幾天書,就想整我!哼!』再後來,我們住的宿舍裡那倆位室友,二十四小時跟著她,連上廁所我都不能和淑芬單獨在一起。我和她的床是頭對腳,到了晚上,吹了熄燈號,大家放下蚊帳,她捅我的腳,我就掉過頭去;人一動,那竹板床就咯吱咯吱響,我不敢動,她就使勁發出一串咳嗽聲,從蚊帳下遞過一個小紙團,我趕忙接了過來。」 小琳問:「她真機靈。寫了甚麼?」 素卿說:「是給政委的。說工作組輪流轟炸她,她甚麼都沒向那些人說。第二天她又被叫去學習,我找了一位男同學把紙條給政委送去了。」 小琳急著問:「怎麼送的呢?」 素卿說:「裝著在路上碰上了,聊兩句,點根煙,打開火柴盒取火柴時候,讓他看見裡面有紙條,然後火柴盒就給他了。」 小琳樂了,說:「這不是偵探小說嗎!」 「這事情不了了之!我到A城機場上班以後,她也來機場報到,就住在我的宿舍,沒兩天政委也來了我的宿舍。很久沒見老首長,我挺高興,趕忙去食堂買了飯菜,我們就在我的宿舍吃了飯。吃完了我得去辦公室,我到辦公室待了一會兒,沒甚麼事,就想回宿舍和他們繼續聊。一推門,鎖上了,我敲敲門叫淑芬,忽然,聽到房間裡她發出一連串咳嗽聲,竹床板咯吱咯吱的響……我愣住了,進退兩難,就轉身去了樓梯間裡的公用廁所,再出來,看見宿舍門開了,一回頭,看見政委下樓梯的背影。」我問淑芬:「政委走了?」淑芬若無其事的回答:「你一走他就走了!」 小琳一雙眼睛,又瞪大了,打斷素卿說: 「她對你撒謊!」 素卿原原本本向小琳講述了她知道的故事── 淑芬去了芙蓉花機場一年多後,寫了封信給素卿,說是很寂寞。這時素卿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寓,在機場對面的家屬院裡,平房,裡外兩間。一個微風斜雨的周六,王政委騎著自行車來找素卿,神色落寞。素卿拿出淑芬的信給他看。政委拿著那信讀了很久,像是自言自語: 「她想結婚了!」政委苦笑著,「今天你們方局長叫我來坐坐,一進門就說,老王,馬淑芬打了報告,人家要和科長結婚,你搞了她沒有,我批不批?我說『怎麼不批,你批!』」 政委向素卿講了他們故事的起因,一個中午,她去他的宿舍幫他清理房間,他在床上看書睡著了,她走近床邊,吻了他……之後,他感情深陷又內心掙扎,她還是個處女,覺得對不起她,而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又無辜的很。政治的前途和感情的折磨,使他身心疲憊不堪。他一直談到深夜,素卿送他出門,看著他的身影在一陣風一陣雨中消失。 又過了幾個月,淑芬和科長回北京結婚,路經機場,素卿在侯機室看見了她,高原的紫外線把她的臉曬成豬肝色。素卿心有不忍,悄悄問她:「他對你好嗎?」淑芬用眼角掃了一下遠處的科長說:「他是工人出身,能擋住我的成份給我的不方便。他只有專科的學歷,在芙蓉花機場,他是老大,可是他聽我的。」 素卿講完了故事,望著小琳說:「淑芬再也沒問政委的事。」 小琳把黃褲子收好,放進黃背包,交給素卿說:「過兩天路過A城機場,把這個給淑芬吧!」 素卿到了A城機場,先去看望同事,老劉已經是科教處的處長了。她問老劉: 「淑芬在A城買房子了嗎?」 老劉說:「她有錢,但是不買房,她要買官。我們給芙蓉花機場進口了一套導航設備,機建處負責安裝,她叫我去驗收,按規定要在設備的外圍修築圍墻,她沒修,我拒絕簽收。可是不久芙蓉花機場啟用了,而且,所有和這個工程有關的單位都得了獎,就科教處沒份兒。我打了報告給上級,他們問我為甚麼不早說,我說,沒有科教處批准,你們怎麼不來問我?怎麼就可以啟用呢?沒人回答我,我琢磨著她不定給了誰好處呢。」 素卿從辦公樓下樓梯,看見淑芬從機建處門口出來,發了福,一身高級料子量身訂做的套裝,把滾圓的腹部遮掩得體,趾高氣揚,目不斜視快步走過。 素卿沒有叫她,黃背包也沒有交給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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