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文作家路 (馬德五)

散文

我的英文作家路

馬德五

一九六四年我從臺灣來美國留學,在西密歇根大學圖書館學系讀書時,我選修了英文系裡的一門功課「各體文習作」(Advanced Writing)。Anton女教授不但教導我們如何寫小說、散文、詩歌、書評等,還要我們每個星期繳三篇日記。日記的內容不可以千篇一律地寫什麼時候起床、吃飯、上課等例行事務。換言之,每篇要有東西,要言之有物,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有點像中國文人寫的隨筆。

於是乎我把我國的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都寫進了日記裡。Anton可能從未讀過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一時認為奇文,不但經常給我個「A」字評分,更時常叫我走上講檯,向全是土生土長的美國同學們宣讀我的日記。托老祖宗的洪福,每次我都感覺到有一股飄然自得的神氣。

一九七五年,我在懷俄明州去經商。懷州地廣人稀,中國人更是鳳毛麟角。除了家人和商業合夥人一家之外,完全沒有與其他中國朋友往來。我唯一的精神食糧就是台灣的中央日報航空版和當地的一份英文日報。每天空下來的時間仍然很多,真不知道如何消磨。為了打發太多的空閒,我乃重溫當年在西密大讀書時寫英文日記的習慣。

雖然這個時候我不再需要將日記繳呈給老師或什麼人評分了,可我還是像當年的學校功課一樣地認真去寫,而且不是一個禮拜寫三篇,是天天寫,不論那天我怎麼地忙碌或者心情是如何地不好,我一樣地去寫。高興又不忙的時候就寫多些,忙碌的時候就寫少些,心情不好時我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寫進了我的日記裡,好像每當寫完了以後,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好過多了。有時候真的實在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就抄一段我正在讀著的英文書或者英文報上我認為寫得很好的一段報導,然後加上我的評語就成了我那天的日記了。

日子一久,慢慢地養成了一種習慣,就好像每天早上一定要刷牙洗臉一樣,如果那一天不寫英文日記,那一天就會有一種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就這樣,英文日記不停寫了十來年,日記本子積了好一大堆。

一九八七年九月間,有一天晚上,日記寫好了,中央日報航空版也讀完了,當地的英文日報上所有的新聞也都讀了,因為上床睡覺的時間還早,我乃去讀英文報上的每一篇專欄。突然裡,我發覺有一篇專欄簡直就好像我的日記似的。從此以後,我就特別注意去讀那位專欄作家的文章。慢慢地我就產生了一種像劉邦和項羽看到秦

始皇出巡時的威武想「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幻覺。於是我將日記整個兒重新翻閱一下,終於找出了大約四、五十篇自認很不錯的文章,複印出來,又寫了一封信,寄給當地英文報紙編輯。

兩個禮拜後,編輯 Dave Perry打電話給我,請我到報社一談。他告訴我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我的日記讀完,因為是手寫的,字跡很潦草,所以他讀起來很吃力,可是很有興趣。他說如果我能用打字機把它們打字出來,他願意為我闢個不定期的專欄。

我乃連夜打字,第二天下午就送了過去。Dave看了很滿意,又要他們報社裡的攝影記者為我拍了一張照片準備放在我的專欄上面。就這樣,我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家美國英文報紙的專欄作家了。

慢慢地,Dave告訴我他收到了很多讀者們的反應,大家都說我的專欄所寫的都是他們聞所未聞的東方人的智慧,請他務必要我繼續寫下去。為了響應讀者們的回音,他將我的專欄固定為每個星期四上報,要我千萬不要脫稿。

因為當年在西密大選修過 Anton 教授的「各體文習作」,我才有在懷俄明州撰寫報紙專欄的機會。飲水思源,我應該感激 Anton 教授才對。於是我選印了一百篇自認寫得最好的專欄,又寫了一封長信,以航空掛號郵件寄到密大給Anton教授。在信中我報告老師她當年教過一個外國學生,如今在懷俄明州將所學開花結果了,我想她一定會高興無比地回我的信的。怎麼也想不到,兩個禮拜後寄去的包裹退回來了,上面附了英文系辦公室一封短箋,告訴我 Anton 教授早已作古了。

獲知恩師過世我著實難過了好一陣子。既然找不到老師為我的專欄評分,於是我選出了兩百篇專欄,想尋求美國英文出版公司出書。我寫了一篇序言,將專欄複印為五份,寄給東岸最有名望的五家美國出版公司。

大約三週後,這五個包裹都退回來了,各附一封印好了的回絕信說明他們太忙無暇閱讀這些沒有被邀稿的文章。一封回絕信建議我到公共圖書館裡,查閱「文學市場」(Literature Market)的參考資料,先找一個經紀人;沒有文學經紀人推薦,不管文字寫得如何好,美國出版公司的編輯也不會看的。

遵照建議,我方才驚訝地發現,資料裡竟列有幾千個文學經紀人。我選了一百八十個代理人,郵寄給每人三份專欄影印樣品,並附上貼好郵票的回郵信封。信中我告訴對方,如果有興趣做我的文學經紀人,我再將其餘一百九十七篇專欄影印本奉上。

不久,我就開始每天收到拒絕信。

終於,有一個代理人回信說,他有興趣讀我的全部文稿。但他的要求是我必須同時附上一張四百元支票,作為閱讀費(reading fee)。而且不管將來他是否願意成為我的文學經紀,閱讀費是不退還的。我毫不猶豫地開了張四百元支票。

數月後,這個文學經紀人回了我一封信。他說他有興趣和我簽訂代理合同,為期一年。但這並不是說在一年內他一定會為我找到出版公司和我簽訂出版合同。

一年後,我的文學經紀人回信了。信中,他列舉了很多的理由,說明何以找不到出版公司願意出書。最主要的一個理由是,報紙專欄是提供閱報人看的,不是給讀書藉的人看的。第二個最主要的理由是,我所提供的東西引不起出版公司的興趣。

文學經紀人應當是這行業中的專家。既然專家如此說了,我當然不能和他辯論。

有一天,我在本地公共圖書館找撰稿資料時,我將以上這段不愉快的經驗告訴了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圖書管理員Andy Deering。Andy 對我說,我被這個所謂文學經紀人愚弄和欺騙了。

首先,據他所知,美國書市上面有很多本英文書都是來自作者的英文報紙專欄的。其二,一個好的文學經紀人不會向作者收取閱讀費。其三,某些出版公司可能對於我寫的中國智慧專欄沒興趣,但這並不就是說所有的美國出版公司都沒有興趣。其四,美國有很多中小型出版公司,不需經紀人推薦直接審閱作者文稿。他從一本參考書中找出了兩三千家中小型出版公司的名稱及地址,建議我再試一次。

經過仔細挑選,我從中選了一百五十家出版公司,寄去我的三篇樣本和回郵信封。

兩個多禮拜後,我又開始每天收到拒絕信。

一直到有一天,奇跡發生了。我收到了一封肯定的回答。一家出版公司發行人在給我的回信中告訴我,他有興趣閱讀全稿。一線希望終於又從多年的掙扎和絕望中呈現了出來。我將全稿立刻寄去。

最後回答來了。這家出版公司發行人回信說他對我的文稿非常有興趣,他願意寄給我出版合同,先行出版我寄給他文稿的四分之一為一本不是很厚的薄書,書名Chinese Fables and Wisdom。如果這本薄書成功了,就接著去出版三本續集。假如我同意他的計劃,他就將合同寄來。

該出版公司發行人名叫Gardner Spungin,他的出版公司名稱叫Gardner Press,地點在佛羅理達州Lake Worth市。時間是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五日。

自學英文路-photo-02自學英文路-photo-03- 聊齋一九九六年該書問世,我獲得免費樣書十二本。那年年底,我在懷俄明州申請退休後,搬來德州休斯頓居住。不久我接到 Gardner來信,謂他的出版社因為經營困難,被迫關閉了,他建議我照著他函附的六家出版公司名單分別去函,並各附送一本樣書。他說,這六家公司可能有興趣再版 Chinese Fables and Wisdom。如果有一家願意,他就解約轉給這家新的出版公司。

我照著他的建議做了。兩個月後,我驚喜萬分地收到其中一家位於紐約市的 Barricade Books出版公司發行人Carole Stuart女士來函願意再版我的書,簽約時將付五百元預付版稅,等書在十八個月內出版時再付五百元版稅,然後每年一月按實銷數量,在第一個五千冊內付我百分之十的版稅。就這樣我的第一本英文書

Chinese Fables and Wisdom 於一九九七年九月再版,我的口袋裡也多了一千塊錢的收入。

我們都知道每年十月底是美國的萬聖節,也就是俗稱的所謂鬼節。寫專欄時為了順應節日氣氛,我從《聊齋誌異》中選出一篇鬼怪故事改寫為英文。連續好幾年,每年萬聖節時我都寫這麼一篇應景文章,每次讀者們都反映熱烈。一些讀者更建議我在非萬聖節時也寫些這類中國神怪故事。

我與報社編輯 Dave 商量,他不太同意。於是幾位讀者建議我多翻譯一些中國鬼怪故事,出版專書,銷路一定會很好。於是我的第二本英文著作「Chinese Ghost Stories for Adults」就這麼地問世了,也是由紐約市 Barricade Books 出版的。

出版後,我送了一本給第三任休士頓美南華文寫作協會會長姚嘉為女士。時姚女士正在美南電臺上主持藝文節目,她立刻訪問了我;我們就中國人如何在美國出版英文書的主題,以問答方式談了半個小時。訪問在電臺上播放頗獲好評。

一九八零年代,我還住在懷俄明州時,一次去西雅圖旅遊在唐人街中國書店內買到一本中英文對照「四書」,如獲至寶,有暇時閱讀。我發現譯者James Legge原來是一百多年前英國來華的傳教士,他的維多利亞式的英文典雅有之,清新流利則嫌不足。搬來德州休斯頓後,我又在華僑文教服務中心圖書館內又發現了中英文對照自學英文路-photo-04-論語《論語》。譯者是清末民初的辜鴻銘。辜前輩一生梳著一條大辮子,主張一夫多妻就像一個茶壺配有多只茶杯一樣。我發現他的《論語》英譯和他的為人一樣怪怪的。於是我下定決心將《論語》重譯為美國口語化英文,俾使當今美國讀者易於了解孔子當年究竟說了哪些話;我的英文譯本於公元兩千零一年出版,書名叫做「Confucius Said」。

二零零二年我與內人去中國旅遊,除了旅遊外還有尋找出版社的任務。將我在美國出版的兩本英文書,Chinese Fables and Wisdom 和 Confucius Said 加上我自己翻譯的中文在中國出版中英對照本。兩本書在二零零三年及二零零四年分別出版了,一本書叫《英漢對照中國人的智慧》,另一本書叫《漢英對照孔子說》。

因為我的漢英對照書在中國很受歡迎,我乃將英文聊齋又譯為中文,並於二零零五年在中國出版,書名《漢英對照聊齋精選》。

《道德經》這部曠世傑作是提供我們研究老子哲學的最具權威著作,可是內容極為艱深難解。兩千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個萬千的人都在下功夫去研究這本奇書。不但文人雅士學者政客們為它瘋狂,就連貴為帝王如漢文帝、漢景帝、梁武帝、梁簡文帝、梁元帝、周文帝、唐明皇、宋徽宗、明太祖等都曾經把這本書奉為他們的治國寶典。

我更發現一位美國總統也把《道德經》作為他的施政參考資料,那就是美國第四十任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而由於看到雷根於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五日任內最後一次國情咨文中,引用了《道德經》第六十章中「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名言。於是我將這部經典翻譯成英文。以淺近易懂的白話文配合著普通的美國英文,再將《道德經》的原文等三種文字並列出來,讓一般大眾能明瞭老子書裡究竟說了那些話。我的《漢英對照老子道德經》於二零零六年由臺灣的文史哲出版社發行問世。

自學英文路-photo-05-天堂路自學英文路-photo-04-Tutor我的第二本英文聊齋書名Tutor,於二零零七年出版,不久就被美國讀書人團體評為二零零七年一百本好書之一。美國職業書評家Sabrina Williams 說,Tutor是本了解中國古老民間故事的最佳著作。

打鐵趁熱,我又將 Tutor翻譯為中文,在中國出版了《英漢對照聊齋故事選》。後來中國與波蘭進行文化交流,波蘭作家將英譯再翻譯為波蘭文,保留我的中文,在波蘭出版了《波漢對照聊齋故事選》。中國的安徽人民出版社於函送我一本《波漢對照聊齋故事選》時說,因為是兩國文化交流,沒有版稅,所以我也拿不到分文。

因為曾經改寫過四十四個聊齋故事出版過兩本英文聊齋,數年前我仿聊齋筆法寫了一個四萬多字的英文中篇小說,把聊齋中「天堂」、「陰間」及「借屍還魂」等玩意兒都用上了。唯一不同的是,聊齋故事發生於數百年前的中國,我這篇創作小說背景是現代,男女主角最後都來到了美國。為求逼真,小說中借屍還魂後的男主角後來又來到我現在居住的休士頓和我變成了好朋友。我將這個中篇小說連同幾個其他中短篇小說合併,於二零零九年出版一本書,書名A Visit to Heaven,二零一零年我又在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的中英對照版,書名《天堂遊》。

到目前為止,除了曾經發表過六百多篇的英文報紙專欄及數百篇中文雜文外,我出版了五本英文書,六本漢英對照書,一本波漢對照書及兩本中文書。其中一本英文書曾被兩家美國出版公司,於不同年份在不同州出版過兩次;另一本漢英對照書初版於臺灣,兩年後,又被一家中國出版公司在天津再版。因為我有十六本不同封面的中英文書,也可以誇張地說我出版了十六本書。

窗外細雨,終日如絲,走筆至此,早應該雨過天晴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事實上,天上人間,大千世界,莊子夢蝶,人生如戲,不都是南柯一夢麼。

(作者網站:www.wix.com/nrvoices/mate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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