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黃春明(張純瑛)

評論
沈從文與黃春明
張純瑛

 

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來表現的」 –沈從文

 

我的2010年深秋,非常的「沈從文」夙願得償,造訪了大師的故居和他筆下屢屢出現的家鄉鳳凰離開湘西,以為向大師禮敬的朝聖之旅就此畫下圓滿句號;哪裡料到,一份大驚喜正在千里之外的台灣等著我

 

去台北出席海外華文女作家雙年會,有幸再度聆聽到台灣鄉土文學名作家黃春明的演講1999年於華府首度親炙大師風采,那次他的演說,同樣自生活中體認文學,一逕的活潑風趣,同樣博得滿堂采,然而此次最大的收獲,應是為我多年的觀感提出了明確的認証與謎解

 

素喜閱讀沈從文與黃春明的鄉土小說沈的故鄉湘西,流蕩著詭異傳聞: 趕屍、放蠱、女巫、山歌…,豐富了他的筆底乾坤。小說人物多為軍人、農民、或沅水流域的運貨水手;黃的原鄉則在蕉風椰雨的蘭陽平原,主角多為農民、小生意人、小工。沈的小說對話夾帶著湘西土語,黃的書中人物以台語交談沈的創作蓬發於國共易幟前,黃的故事時空則為脫離日據光復後的台灣地域與時代上,雙方毫無交集;奇特的是,兩人關懷弱勢無分軒輊,文字同樣淳樸寬厚,故事鋪陳俱都笑淚交融,泥土氣與草根香飄散字裡行間沈從文說:「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來表現的」(<廢郵存底,給一個寫詩的>),這份信念,也完全體現於黃春明的作品中

 

1999年秋,我曾在華府對黃春明言:「我覺得您與沈從文風格相近」滿頭灰白捲髮,臉上卻帶著頑童般天真稚氣笑容的黃,聞言開心回道:「很高興聽妳這麼講,沈從文是我最心儀的作家

 

當時只道是黃春明的謙辭,十一年後的秋天,二度聽黃演說,陳述了他對沈的私淑因緣,「心儀」二字, 方予我撥雲見日的恍悟


初二那年,一篇懷念亡母的文章讓國文老師王賢春感動流淚,忘情出借俄國的契珂夫和沈從文的兩本短篇小說給黃春明連著幾個夜晚讀罷兩書,從此,八歲喪母的黃春明「不再為自己哭泣」從契珂夫與沈從文筆下的眾多小人物身上,他讀到普世的人生缺憾,而走出自憐自艾困境,昇華到對如蟻蒼生的關注與同情,影響到黃春明畢生的寫作方向

未久,王賢春老師以匪諜罪名遭受槍決當年留在大陸的沈從文,被國府歸類為「附匪文人」,難道推崇沈從文小說的王老師,果真認同共產黨的理念?

其實,沈從文雖對大陸時期的國府頗多批評,但他並無左翼作家的激烈改造社會意圖。他說:我不輕視左傾,也不鄙視右翼,我只信仰真實」(<一個天才的通訊>)。對於左翼作家熱衷的工農兵文藝論戰,他極不願捲入:除了低頭寫作,甚麼意見也沒有的」(<記胡也頻>)。他對文學純度的信仰遠在社會運動上:我常見有人在報章雜誌上寫論文與雜感,針對著民族文學問題,農民文學問題,而有所討論…這些人既然知識都豐富異常,立場又各不相同…即或有了結論,派誰來証實,誰又能証實?我這鄉下人正閒著,不妨試來寫一個小說看看吧因此<邊城>問了世」(<習作選集代序>)。<邊城>,正是沈從文小說中的浪漫至極之作, 他要表現的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違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書中人物雖然貧富懸殊,但他們的悲劇完全無涉階級差異,無疑對左翼文學論調提出無聲反駁

無獨有偶,1970年代台灣鄉土文學論戰的硝煙裡,也不見黃春明搖旗吶喊的身影。黃春明的小說無政治意識,不突顯階級對立,不區隔族群之別。筆下人物亦非黑白分明,善惡對峙。黃春明愛他的鄉下小人物,就像沈從文愛他的湘西鄉下人,是種不夾雜質的悲憫與心疼。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皆可以看出」(<邊城題記>)。不見典型工農兵文藝滿紙的苦大仇深,對立鬥爭,兩人的小說才得以進入所有讀者的靈魂深處。


沈與黃出身於迥然不同的家世和地域,成長的軌跡竟異常相似沈從文幼時喜歡逃學去野外瘋:「六歲七歲時節,私塾在我看來實在是個最無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個逼窄的天地,無論如何總得想出方法到學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我的寫作和水的關係>)。他的頑劣讓家裡頭疼,不滿十五歲即被送去從軍。黃春明也不是一個好學生,因頑皮搗蛋吃過的竹筍炒肉不知凡幾,先後遭四所學校退學,最後自屏東師範學校畢業。

然而, 當過兵,在印刷廠工作過的沈,和做過電器工人的黃, 從社會這所生活大學獲得的盛沛閱歷和成年後不斷的自修閱讀,非但孕育了豐美的文學創作,也得以傳道授業解惑於大學課堂。

或許,這種不循傳統途徑獲取學位的過程,讓浮沉人海的沈從文與黃春明不曾染上知識菁英的優越感,了無士大夫的頭巾氣。他們不認為自己的學識高度能做為道德批判者,背負得起教化眾生的使命沈從文相信,作家是個人,他得多知道點人的事情知道的多,能夠從各個觀點去解釋…他不輕視,只悲憫他必柔和一點,寬容一點(他客觀點去看一切,也能客觀了)」(<給某作家>) 。因此,都會人與知識份子看不起的鄉巴佬,沈從文眼中望去卻是「一群會尋快樂的正直善良鄉下人」(<廂子岩>)。這樣的鄉下人,不也反覆出現在黃春明的小說中嗎?

沈從文「不輕視,只悲憫柔和,寬容」發揮至極的例子,當屬他對人人輕賤的妓女表現的同情。<柏子>中水手與妓女的春風一度,是以喜劇手法點出妓女行業對一個貧窮,為生活漂泊的壯丁之必要性。<桃源與沅州>裡表達的更直接更具諷刺性。在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原鄉—-湖南桃源縣,竟然「住下無數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認真經營他們的職業…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各種因公出差的過路人挖空了每個顧客的錢包,維持許多人生活,促進地方的繁榮」透過諧謔的文字,沈從文將桃源縣各階層各行業的男人們,甚至靠妓女繁榮的周邊商人,放在與妓女對稱的天平上。既是互取所需,既是兩廂情願,她們與他們並不存在誰貴誰賤,誰乾淨誰骯髒的問題,誰又該鄙視誰呢?

沈從文的妓女小說中,最深刻蘊沉的是<丈夫>。當地一些年輕農婦到城裡做妓,將接客的錢寄回鄉下給耕田的丈夫貼補家用。某個農人趁休耕空檔進城探視妻子,兩人獨處時刻屢屢被「生意上門」打攪,丈夫只好一再躲到船艙後。沈從文以樸淡帶著笑意的筆觸,細寫這丈夫對妻子生意興隆,從暗喜到羞妒怒憤的微妙變化,能讓讀者嘴角泛笑而眼中泛淚。

黃春明自言,他的家鄉在伐木業興盛時期,為了滿足伐木工人的生理需求,鎮上開了不少妓院。蜂巢般密集狹窄的接客房間裡,長夏風扇過度使用經常故障,會修電扇的黃春明,因此進出妓院,得以接觸那些被人瞧不起的女人,觀察她們只是為了生存,人格並不低賤,而寫出<小寡婦>,<莎唷娜啦. 再見>等小說。<看海的日子>中的妓女白梅,流露可敬的母性情操和渴望尊嚴的願望,最足反映黃春明的悲憫寬容。

初二那年,一本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集,開啟了黃春明的心靈視窗,讓他走出小我悲情,放眼滄海眾生。然而,從兩人的童年經歷與性向胸懷呈現的驚人相似度,我寧願相信這是上蒼的旨意:當沈從文飽受共產黨建政後一波波政治運動折磨,不得不放棄文學創作,改做歷代服飾考証時,他獨特的溫柔敦厚鄉土文風,透過一本集子漂到了台灣,找到了適才適性的衣缽傳人。(節錄自2011年3月20日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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