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清晨一陣漫天雷雨，你一個人在離家千萬里外陌生的山上，像要天崩地裂般恐怖，這座過度濫墾違建的山是否會流失呢？

昨天這裡還陽光普照，來自世界各地求法的人聚集於此，只為達賴法王的授課。曲終人散，熱情的餘溫還在、感動的餘波盪漾，你仰望達蘭莎拉這座山，獨自在異鄉，和自己原有的世界失聯，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你享受這樣帶點恐懼、孤獨卻又全然自由的微妙感覺，在書店買了一張達賴喇嘛的書籤，因為那上面的一句話：「No matter what is going on / Never Give up」。

當你從飛機上空鳥瞰一片連綿雪山，確認這不是夢，想到人生很多意外的奇遇，不得不相信因緣所生法。

來接你的是山中喇嘛學院的校長，這位年輕斯文的喇嘛給你獻上「哈達」，你用剛學會的拉達克語回應：「Jullee」，他靦腆的笑了。

越野車行駛在崎嶇的山徑，你望著秋末初冬的拉達克，一路上真是荒涼啊！這就是你不畏一切、大膽的一個人終於踏上的夢土？

車子停在獨棟孤立在山中的現代建築，一群小喇嘛圍著車子搶搬行李，你被安頓在這個全是男衆、遠離塵囂的喇嘛寺院。

「師父，起來吃飯囉！」一句渾厚的特別腔調的國語遠遠向你襲來。

張開眼，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躺在鋪著厚毛毯的木板床上，窗外是一片藍天，群山環繞。看看錶，下午一點半。啊！我竟安然的睡著了！

由於前一段印度的行旅食宿簡陋、空氣污染、乞丐遊民、又緊張擔心，到了這方圓百里外都無人煙的山裡，看到這些年輕的大喇嘛和一群四到十五歲可愛的小喇嘛，就像回到家一樣，在貧瘠的拉達克，這簡直像到了天堂。

渡劫喇嘛問：「師父，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怕你吃不慣印度的咖哩，我煮了台灣口味的菜。」

你開心地說：「很好啊！」

渡劫喇嘛出生在拉達克一個富裕的家庭，老家有一片田產，森林、果園、還有民宿。大哥是拉達克警察局的頭臉人物，大嫂是老師。

拉達克人以送子出家為榮，他八歲出家，九歲送到南印度下密院讀書十八年，後去歐洲遊學半年，之後申請到台灣的佛學院學習顯教，又去師大語文中心學中文，在台灣住了五年。回到拉達克後，和在南印度佛學院的同學滇津（校長） 、索巴（教務長）等人一起來此開山。由於他在台灣廣結善緣，有很多來自台灣的信徒認養這裡的小喇嘛，暑假並組醫療團隊來做義診。

在這三千多公尺高的深山裡，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視等文明的干擾，全然放下，才知道什麼是簡單、清貧的快樂。

山裡氣候變化無常，雖是初冬，白天陽光熾熱，下午卻鋪天蓋地一片狂風沙。天黑後，月亮星星升起，愈夜愈是燦爛，難怪不需要電。

你這早起的鳥，總是倚窗俯視，蒼穹下，幾個小喇嘛跑到曠野「解放」，幾個小喇嘛站在壓水機旁，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邊接水一邊發抖唸咒。他們一天的開始就是一把冰水抹臉，然後各自跑回教室或廚房。

你好奇地循聲找到一間教室，校長在前，學務長殿後，陪著這些孩子背咒念經。小喇嘛扯著嗓門嘶吼般的搖動著身體，那未經修飾童稚的自然音聲，飄盪在山裡，令人平靜、愉悅。

你又闖進一間半掩的教室，原來是他們的寢室，並排的雙層床，摺疊整齊的毯子、棉被。你看到枕頭上的毛巾都已灰黑，眼眶不禁濕潤。

陽光照在床上，一隻小貓跳上來，舒服地瞇起眼睛，你撫摸憐惜這隻孩子的「伴」，又覺溫馨。

是啊！孩子、動物、大自然，在這都融為一體，倒是從文明國家來的知識份子，滿身的不合時宜。

和渡劫吃飯時，談到「悲心」的問題，他說了一個故事：

無著尊者一心想見到彌勒菩薩，就到一個洞窟去修行。

三年過去了，什麼都沒見到，無著退失道心離開。在路上看到身上長滿了蛆的狗，他一念悲心起，就幫這狗抓蟲。但蛆已粘在肉上，很難用手拿掉，他想用嘴吸，又覺噁心，就閉上眼睛去吸，吸不到只好張開眼去吸，此時他卻看到彌勒菩薩。

他很驚訝問彌勒菩薩：「為什麼我拜了你三年都看不到你？」

彌勒菩薩說：「其實，我一直都在啊！因為你以前太傲慢看不到別人，但現在悲心升起，心地柔軟無分別就看到了。」

在這裡，「悲心」成了我最大的考驗……

渡劫看我一臉「痛苦」的表情，他說：「師父，我們剛辦佛學院時，很多送來的孩子都是非常窮苦的，他們從來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來這裡才開始學習。有些送來才三四歲，晚上還要餵奶，半夜不會起來上廁所，拉屎拉尿在床上，我們就要洗。」

「這兩年台灣醫學院學生暑假來做義工，教他們衛生，才會刷牙。剛開始還吃牙膏，覺得很好吃啊！他們從來沒穿過內褲，也沒用過衛生紙，你給他們衛生紙，他們覺得好漂亮都收藏起來。」

看你似乎沒有高山反應，渡劫開始安排出遊。先到他的家鄉，開車要五個小時，沿途參訪的寺院都建在山頂，一路都在轉山、繞山。

他問：「你去過西藏嗎？」

你有點神氣：「去過啊！就是去過西藏，我才沒有高山症呀！」

「那你就知道為什麼拉達克被稱作『小西藏』囉？」

又一個轉彎，還好沒暈車：「可是拉達克看起來都光禿禿的，好荒涼喔！」

「所以，拉達克又被稱為『人間月球』。」

車到了另一個山裡的女眾佛學院，喇嘛瀟灑地跟我說：「師父，你晚上就在這裡掛單（住宿），我回家去看我老爸爸。」

這個女眾佛學院的院長六十歲，出生在藏醫世家，自己也是醫生。她們有三十多位女眾在此修行，當天正好有一位「格西」（教授）來給她們上課。下課後，我們討論各宗派對佛法傳承的看法。木窗外，十五的月亮掛在寶藍的天際，與室內燭光相映，英文、中文，拉達克語交替，穿梭古今，沒有男女相、沒有尊卑，今夕何夕？

回到喇嘛寺院，剛好是他們的「放香日」（休假），剃好頭的小喇嘛們正在曠野打板球。

你遠遠地看著那些洗好披在鐵絲網上的紅僧衣在風中飄揚飛舞，這座山，如果沒有這些孩子，就是一片死寂。

你一直擔心自己是否上得了雪山？據資料記載：「KHARDUNGLA—18380 Feet ，The highest motorable road in the world」。

想到六千多公尺，年過半百的你還有勇氣敢挑戰自己嗎？你白天好好的都沒事，但一到晚上氣溫驟然降到零下，沒電更沒暖氣，愈睡愈寒，心臟和胃痛到不行。漫漫長夜，總怕自己熬不過去，靠念佛和死神拔河，等待黎明來臨。

但到了拉達克，怎能放棄雪山呢？

帽子、圍巾、皮手套、風衣、大衣、登山鞋，你還真是「全副武裝」赴會。相對於他們簡單的一襲紅僧衣，自己都覺好笑！

一路上又期待又害怕，因為已進入冬季，絕少遊客，遠山一片覆雪，峰峰相連、重重無盡。

渡劫一邊開車一邊指點：「你看，冰瀑布！」

「喂！停車，我要照那兩個眼睛。」

「哪裡有兩個眼睛啊？」

「你看那山谷下的荒漠中，剛好有兩潭碧綠的水漥，遠遠看像不像眼睛？」

「師父，我來過這麼多次，也看過，若不是你說，我都不覺得。」

面對一片孤寂冷漠的大山，以前看經典的記載，總無法想像，以為佛經很多都是虛構的神話。你問渡劫：「聽過雪山童子的故事嗎？就是佛陀的前世今生？」

「沒聽過，師父你說給我聽。」

「我想雪山一定就是這裡，雲童就是從這下山到Leh 城的。（譯成麗城或磊城，不就都是石頭堆成的城市嗎？嗯！一點都沒錯！）」

時空交錯，沒想到我們已到了雪山的最高點，除了有一點喘，竟然沒有高山反應。離天最近的地方，每個人都會變成天使。在清靜的佛國，每個人無染的本性，都會被重新喚醒。此時沒有身分、沒有年齡、無顛倒夢想故，心無罣礙。

正在歡喜慶幸時，渡劫指著山頂說：「我們還要爬上頂，那裡有一間小小的廟，我們去看看那喇嘛在不在。有一次大雪，把這整個廟都掩埋了呢！」

你仰望著頂端厚厚的白雪，天際掛滿了一片有經文的風馬旗，颯颯作響。你當然喜歡雪，但實在害怕，才一踩下去，腳就陷得好深，一步一步艱難的爬上去。叫了半天，沒人回應。但見門是開著的，索巴拿出帶來的香點燃，渡劫坐在法座上拿起法器做「煙供」。

你立在寂靜中，看香煙裊裊，聽陣陣鼓聲、杵鈴、鐃鈸，加上渡劫沉厚的唱誦，好近又好遙遠，似真又似幻，幾千年前的雲童也是這樣修行的嗎？

「師父，雪山童子的故事？」下山途中，渡劫迫不急待問。

你緩緩走入歷史：「雲童來到磊城，一看，怎麼到處張燈結綵、香花桌案的，就問路人，才知道是燃燈佛要來說法。他很想買花供佛，但城裡所有的花都早已賣完。他心急地到處找，忽然眼前一亮，一位女子手上拿著七朵蓮花，他欣喜上前說：「好姊姊，這花賣我吧！」

女子說：「不行，這是我要去供佛的。」

「那賣我一朵吧？我給你五百錢。」

女子見這童子莊嚴相好，心生歡喜，對他說：「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答應娶我，這些花全送給你。」

雲童想到自己是一個修道人，不禁慨歎：世間女子多情，將壞我修行。

女子說：「你莫為難，我不會壞你修行，我和兒都會護持你。」

雲童見此女難纏，便入定觀察，原來兩人五百世都是夫妻，只好說：「罷了！我答應你。」

雲童帶著花擠到人群裡，燃燈佛已被包圍，突然一陣大雨，眾人散開，地上泥濘，雲童走到佛前散花披髮覆地，讓燃燈佛走過。

佛爲雲童摩頂授記：「此非一般人，來世為悉達多太子，妻耶殊陀羅，子羅侯羅，並將成佛，名釋迦牟尼。」

山中無歲月，人生無不散的筵席，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打包行李時，渡劫拿出一個馬克杯，那是在雪山買的紀念杯。

他說：「留著吧！我希望你以後喝茶的時候就會想起這些美好。」

清晨五點，渡劫來搬行李，給了你熱熱的奶茶。

月亮又圓又亮，他說，十二月的時候，躺在戶外，仰望天空，會看到很多流星飛過，很美。

要上車時，學務長和孩子們都圍了過來，用不標準的中文說：「不要忘記我們」、「一路順風」、「明年再來」（一定是渡劫教他們的）……

你忍著淚，在微曦中看著那些光著臂膀、還睡眼惺忪的孩子，你擁著那最小的喇嘛叫他們趕快進去，別著凉了。上車後，他們還站在那揮手，你不禁淚流滿面。誰說「僧情不比俗情濃？」

天還沒大亮，一路沉默。校長本來就內斂寡言，或因語言不通，但你知道他有滿腹話想說。久久，渡劫開口了：「師父，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卻說不出來。」

你無言，車上的氣氛像這清晨冷冽的凝結。

飛機起飛後，你努力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佛學院那棟建築，但那些點愈來愈小，只有無盡的大山，還真的很像月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