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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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來到心儀已久的佛羅倫薩應當雀躍不已才對,但是,我的心情卻是忐忑不安的。剛剛才在華盛頓聽了一場專家們的議論,真正難以置信,某些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史的博學之士竟然依舊相信著某些書本上的意見,或者說他們相信了貝洛里、普桑、費里比安、蘭齊、拉斯金等人對卡拉瓦喬的詆毀而並不願肯定卡拉瓦喬這樣一位藝術家的成就。 一六一○年的夏天,未滿四十歲的卡拉瓦喬是死在托斯卡尼的,他沒有來得及返回羅馬。他搭乘的船隻本來在一個小港停泊,他卻被岸上的人誤認是一個罪犯被無理地扣留了。這誤會好不容易冰釋了,他恢復了自由,那船,那載著他全部家當,完成了的以及還沒有完成的畫作的船,竟然棄他而去了!飽受折磨而且心急如焚的畫家在酷熱的沙灘上追趕揚帆而去的船隻,他追上了,人卻倒了下去,很快就在一所小醫院裡撒手西去。消息迅速傳到羅馬,那些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輝煌頂峰的滿心嫉妒的人們甚至對他的死也極力冷嘲熱諷。之後的三百年,有些人處心積慮地要把卡拉瓦喬的名字從藝術史中抹去,雖然,當年可愛的魯本斯曾經這樣熱心地為卡拉瓦喬奔走。我們必得耐心等待,等到印象派大師塞尚,這位充份了解卡拉瓦喬藝術理念亦同樣相當孤獨的藝術家拂去覆蓋著藝術史的厚厚的塵埃再次提到卡拉瓦喬,人們終於意識到,那些留在書本裡的嫉妒與仇視使得人們錯失了多麼漫長的歲月。 我知道,卡拉瓦喬的曾經備受爭議的代表作《聖母之死》珍藏在羅浮宮,我也知道他的大量精品珍藏在羅馬。終其短短一生,他只有精品,從未畫過凡俗之作。在他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出手不凡,一幅靜物已經與荷蘭大師們的筆觸不相上下。在他年輕而貧病交迫的時候就已經對著鏡子畫出了不朽的《病中的酒神》。我還知道他的包括《美杜莎》在內的畫作保存在佛羅倫薩,而我現時現刻已經在佛羅倫薩的烏菲齊博物館了,我已經離他很近很近了。你在哪裡?卡拉瓦喬,我們的苦難深重的藝術家? 與丟勒相遇、與拉斐爾靜靜對視、感覺著提香的溫柔、透過亭托瑞托的朦朧甚至看到了林布蘭特的凝重,卻未見卡拉瓦喬。走啊走,一條又一條長廊,一個又一個展室,終於走到了正在修復的部份,巨大的黑灰色布幔從天花板直垂下來。根據常識,參觀義大利的博物館基本上需要自求多福,不能依靠館方的指引。我呆立於這鋪天蓋地的灰黑之前感覺腿軟、眼睛痠澀。難道真的無緣相見?忽然,左手牆角邊出現了一個怯生生的箭頭,兩行小字用義文和英文簡潔指示:「卡拉瓦喬在正前方」。 我大步向前,幾乎跑了起來,快到出口的時候,我的心緊縮起來,幾乎要懷疑剛纔所見的指示箭頭只是我的幻覺。就在這個時候,我被甜美的《酒神》阻住了腳步,祂身邊竟然是《阿伯拉罕與以撒》。而讓我呆立原地不能動彈的則是《美杜莎》。果真是這樣生動、果真是這樣飽滿、果真是這樣「平民化」、在四百年前果真是如此的大膽! 我靜立畫前,胸臆間翻江倒海。卡拉瓦喬是這樣執著地描摩著人生、人的世界。他是這樣不顧一切地將神祇人性化,他是這樣的寫實又是這樣的富於超前的想像。「能夠嚇死人」的《美杜莎》是狡黠的,眼光一直緊緊追隨著觀者,祂讓我想到數百年後的達利。 外子輕聲提醒我,我們開始參觀的時候,前面有一個五、六十人的參觀團,為了避免擠在一起,我們跳過了長長的大半條走廊,那裡有達芬奇的早期作品還有波提切里著名的《春》、《維納斯的誕生》……。 噢,那都是不容錯過的,我們與卡拉瓦喬道別向來路回轉。 待我們補課完畢才發現,要想離開博物館必須經過正在修復的大廳,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再看一次卡拉瓦喬才能離去。人已經很累很累了,但是卻覺得那是得到了一份無比貴重的禮物,我竟然得以再次駐足卡拉瓦喬畫作之前,再次被吸引,再次被震撼。 在佛羅倫薩第三天的重頭戲是參觀比提宮。我知道,在一間極其富麗的廳堂裡沉睡著丘比特。卡拉瓦喬的這幅作品也曾經被譯作《沉睡的愛》,非常貼切。卡拉瓦喬有一幅《揚揚得意的丘比特》,愛神面對觀者歡天喜地、蹦蹦跳跳。這一幅卻像鄰家男孩一般甜睡著。那只是理當如此,當我走進這間著名的廳堂的時候,面對的只是一個空空蕩蕩的華麗畫框,說明牌上寫著,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得展出。不是需要修復吧?我心裡有些不安。 面對這個畫框,或許我已經站得過久,或許我臉上的表情泄露了內心的不安,竟然引來了一位展室工作人員,這位青年簡直就像是從洛瑞佐‧洛托的畫作上直接地走到了我面前。他用著悅耳的男中音寬慰我,「請不要擔心,這幅作品被暫時借出了」。我也和顏悅色地回應他,「也許,您可以告訴我是哪個機構這樣幸運地借走了睡夢中的丘比特?」他微笑,「噢,那已經不是秘密,丘比特已經安抵倫敦,在大英博物館繼續甜睡」。我放心了,嘆息一聲,「幸運的倫敦人」。青年心情愉快地與我道別。 離開佛羅倫薩之後,我們有一周時間在托斯卡尼南部的城鎮鄉村遊逛。在一個晴好的上午,我們來到著名的 Sant’ Antimo 修道院,這地方在著名酒鄉蒙塔奧西諾南部十公里處。公元七八一年,營建修道院的修士留下了相當完整的建築記錄。在修道院的基礎上建築教堂以及相關設施,將全部建築完善之,卻是十二世紀的事情。也就是說,這是托斯卡尼地區最古老的教堂與修道院,在這麼一個風景秀麗,除了鳥鳴極少人聲的地方。 修士們正在修院晨禱,教堂執事輕聲細語,引領我們走進黝暗的教堂,便不發一言地悄然消失了。天光從小小的窗戶射進來,穹頂是樸實的木結構,沒有任何裝飾。這是一個非常樸素、潔淨的教堂,沒有任何政治與商業勢力的侵擾。我深深嘆息,想念著卡拉瓦喬畫作中那濃郁深沉的黑色背景。 走出教堂,看到不遠的山坡上有一家小店,門開著,一位修女正在門前灑掃,陽光灑在她灰色的袍子上、白色的頭巾上,鑲了一道金邊。我們走上那小山坡,站在坡上看著下面,修道院沐浴在金色的晨光裡,一片恬靜。 修女微笑迎接我們,一邊俐落地整理貨架上一包包的薰衣草以及修士們手工製造的氣味淡雅的香皂。店堂中央一張巨大而沉重的木頭方桌,整齊擺放著書籍。本來以為大約是神學書籍,沒有想到,多半都是關於托斯卡尼人文、歷史、建築與藝術的專論,有義文、英文、法文、俄文與德文的多種版本,讓我對這小店生出敬意。 正瀏覽著,忽然,《 手捧果籃的男孩》 從書叢中跳了出來,極厚重的書,足足六百多頁,標題是 《 義大利藝術的引領者》。我的心狂跳著,這,難道是可能的嗎?封面列出這一本專論所涉及的藝術家:弗蘭西斯卡、波提切里、米開朗琪羅、拉斐爾、提香、卡拉瓦喬、卡納利托。這本二○○一年在佛羅倫薩出版、二○○四年修訂再版的書不但收集了權威論述甚至也收集了這七位弄潮兒迄今為止所發現的全部作品圖錄! 「您也喜歡他?」是修女輕柔的問話,英語帶著溫柔的義大利口音。他?不是指那封面上意亂情迷的俊美男孩吧?看我啞然不語,修女微笑,「我是說卡拉瓦喬」。 「當然,我非常喜歡他」。我趕緊回答,想著在這奇妙的地方會有一場關於卡拉瓦喬的議論,就開心不已。 「看得出來」。修女大笑了,跟著說出的一番話,那是對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成就很有見地的系統意見了。她是修女還是美術理論的研究者?我竟然有些迷惑了。她微笑,「對藝術的喜好並非專業,就好像我有空的時候喜歡編織蕾絲一樣,讓您見笑了」。她的話講得十分謙虛,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的卻是全然的自信。好一位藝術史的業餘愛好者! 我很少有機會與神職人員討論任何問題,於是虛心向這位修女請教,「不知您對卡拉瓦喬《受釘刑的聖彼得》 有怎樣的看法?」修女收斂了笑容,字斟句酌地回答我,「神與人都會感覺痛苦,對痛苦做出反應是最自然的事情,卡拉瓦喬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藝術家,忠誠於自然,讓我們感受到聖徒所感受到的」。修女紋絲不動,湛藍的眸子卻濛上了水光。 依依不捨地,我們告別了聖安提摩,車子幾乎無聲地滑下碧綠原野上的小路,百年以上的橄欖樹在道旁揮動枝葉送別。我從包裝紙裡靜靜抽出剛剛買的這本大書,緊緊抱在懷裡,心裡感謝著。外子無語,靜靜開車,努力將車子的聲音減弱到最小。 我們都不願打破此時此地的靜謐。 二○一五年二月四日修訂舊稿於華府近郊維也納小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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