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

韓秀織染多種經驗寫就她的新作《團扇》：首先當然是造成時代悲劇的國共之爭，以及一九四九年之後兩岸情勢的嚴峻對峙，對韓秀來說，這是間接經驗，必是通過相關資料的閱讀，或者經由聽聞再查證所得；其次是大陸文革經驗，如所周知，韓秀本人有非常慘痛的記憶，過去亦曾多次書寫；再來就是她的歐美閱歷，美國是不必說的了，還包括她做為外交官夫人的駐外經驗，小說中重要的南歐城市（希臘‧雅典）和西歐的鬱金香國度（荷蘭）；最後則是和書名相關的中華文物，以及曾長期在中國大陸生活的體驗。

先說「團扇」，它是小說中女主角──胡嵩詮將軍夫人秦淑娉女士的隨身物。她擅丹青，常在團扇上作畫，「胡夫人依然在團扇上畫些墨色的梅、蘭、竹、菊」（頁一四四）、「淑娉當場揮毫，繁花朵朵墜滿了老幹新枝」（頁一六○），前者是小說情節啟動的關鍵人物魏以全在香港聽聞胡夫人在美近況，一方面表示胡夫人仍活在過去，仍深深繫念著海戰後失蹤的胡將軍，一方面意謂著他自己雖處心積慮想得到胡夫人，卻仍遙不可及。後者是當公司主管葛蘭姆先生和蘇珊小姐到訪，在略知真相後大為感動，淑娉除以故人書法回贈男士外，並以手繪團扇贈蘇珊，葛蘭姆原本想追求淑娉，自此成為協助淑娉尋夫的一股力量。

胡將軍被擄到大陸，歷經磨難，九死一生，二十七年後夫妻才團圓。韓秀在小說第二章有一大段介紹團扇的文字，熟知中國古文物的韓秀引班婕妤詩說：「圓形紈扇綿延上千年，而『團團似明月』則清晰無比地高歌出中國人呼喚團圓的心聲。」（頁三十五、三十六）從這裡不難理解韓秀把團扇和淑娉疊合的用心，而那綿延千年的正是一個優質的文化傳統，不論在臺灣，或是到了美國，到了南歐的希臘，團扇的形象皆令人動容：

「…眼下，這個南歐古城的驕陽之下就出現了這麼一柄上寬下窄的腰形團扇。湘妃竹的扇柄上拴了一個小小巧巧的十全結，淺咖啡色的結，墜著淺咖啡色的流蘇。扇面上卻是幾支怒放的迎春，金黃的花瓣恣意歡笑著，迎著陽光，閃爍成一朵烈焰。」（頁三十六）

小說到結筆之處（尾聲），通過兩位參與營救胡將軍的石先生（石頭）和韓和平（另名亨利‧胡）的對話，我們知道他們的營救計畫名稱就叫做「團扇」(Tuan Shan)。石先生描述胡將軍夫婦在泰國會面的那一幕，「橋面上，夫人手舉一面團扇，上面疏疏朗朗的一叢蘭草，小小一朵蘭花。夕照之下，竟然嬌艷得很」（頁二二三）。等到他們會了面，「她不再舉著那柄團扇，只是隨意地放在身前」（同上）。韓秀在寫景寫物方面，文字準確靈活；更值得注意的是，人物動作與心理變化，和那景物的形象正相互輝映。

韓秀用團扇象徵由分而合的期待與完成，但我們清楚地知道，此物最相思，卻並非孤立的，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將軍姐夫的阿衡（老七，在大陸化名齊大川），整十七年才把姐夫還活著的消息帶給至愛的表姐淑娉，作者說：「這些年，他眼前老是晃動著那雙素淨的黑鞋，白絹上邊兒幾條墨線的團扇，竹布旗袍領子襯著那一隻烏黑的髮髻。」（頁十五）黑鞋、團扇、旗袍組合而成的形象，何止阿衡日夜裡懸念，魏以全因此而惆悵，葛蘭姆先生因此而愛慕，而她的女兒不能理解，但淑娉這樣一句話卻讓人怦然心動：「這是妳父親最喜歡的款式，我今生今世都會穿這個款式。」（頁一四二）

韓秀顯然有意以此形塑勇敢、堅貞、剛柔並濟的女性典範，從另一位關鍵人物小倩身上，我們也發現相類的氣質，她的家庭處境、下放南疆的折磨、為文泰的付出等，一樣了不起，老七只見她一次就說她「經摔打」，「神情又有點像表姐，有那麼一股子精氣神兒躲在那張笑著，又淌滿了淚的臉後面」（頁六五）。小說另一章（第九章）寫小倩從南疆回到北京探親，巧遇放假的文泰，其纏綿自不在話下，更令人感動的是她送了一雙襪給文泰，「千針萬線納出的針腳比芝麻粒小得多。腳心那裡，細細地納出一朵荷花」（頁一七五）。這樣一位女性，在文泰死後，老七把她接去荷蘭照顧。

然而情愛之遭受凌遲，常是因有人要奪其所愛，魏以全之所以配合陳生（成東昇）設計了這場海戰，全都為了想得到淑娉；而顧一鈞之所以欺壓文泰，何嘗不是因他得不著小倩的緣故。而一旦動念且動作，便結合著制度或情勢，牽連起更大的局面，甚至一場充滿毀滅性的戰事。

小說在今昔之間的時空跳接很快，整體看來有四條線在發展：一是被俘且受盡折騰的胡將軍，一是遠走美國進行援救丈夫的胡夫人，一是混跡大陸盲流、大江南北尋找姐夫的阿衡，一是讓阿衡能夠找到姐夫的小倩。看不見的是背後那個「團扇計畫」的推動。而除了極少數的負面人物，被籠圈入整個大事件的人物極多，皆有特色，而且不乏有情有義之士，即便是集體都在受苦中，「同情」仍然普遍存在於情節脈絡。像石頭、韓和平、張哥、吳叔、玉蘭嫂、沈一推、拉茲（那逸棟）、文泰等皆有俠情；甚至在美國的葛蘭姆、蘇珊，在雅典的哈拉、伊利亞特等，都是可愛可親之人。

韓秀鋪陳了這麼大的背景，充分展現她探尋現代中國人悲運根源的意圖，她的經驗轉化成小說的血肉，加上她好學深思，對人性有深刻的體認，又極富同情心，因此而成就了《團扇》這樣的優質小說。

小說結筆在紐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的現場，旋舞飛揚的粉塵恰似不斷的餘弦，這或許是易感的韓秀向我們預告，她將再續一段新的苦難和救贖的故事吧。

( 本文作者是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