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只是因為龔鵬程校長短短一封小箋﹐說是位於宜蘭的佛光大學好山好水好人文﹐希望我去住上兩個禮拜。於是安排起行程來﹐生平第一次作了兩週的「駐校作家」。在台灣前後住過四年﹐台北和高雄﹐高雄時間長些﹐也就把台中以南的地方走了個遍。相反﹐北部卻漏了些名山秀水﹐宜蘭即是其中之一。

二○○三年十月初﹐龔校長和文學所趙孝萱所長在福華會館接了我﹐一路開車去宜蘭。 孝萱是學問家﹐她的書我是拜讀過的﹐見到人只能用「驚喜」來形容。身為創意十足的學者竟然是這樣罕見的美麗﹑文靜。坐在她的車裡迅速發現她又是那樣的果斷。山路崎嶇﹐她開得既穩且狠﹐十分老道。一路上還忙著告訴我﹐佛光的景致是怎樣的迷人﹐空氣是怎樣的沁人心脾﹐連夜景都璀燦無比﹗我一邊聽一邊看著週遭密佈的沉沉烏雲﹐似乎山雨欲來的凝滯與沉重完全抵擋不住孝萱對佛光的熾熱情感﹐感覺上非常奇妙。龔校長則瀟灑如昔﹐談笑間將他十年來荊棘叢生的辦學路簡單作了個介紹﹐談到學生﹐則十分開懷﹐欣慰﹑愛惜之情溢于言表。讓我這個對佛光前景憂心憧憧的來客反而自覺無須掛慮太多了。

到得林美山上﹐孝萱指著茫茫雲海告訴我﹐「天氣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見龜山島﹐真正氣象萬千﹗」我點頭稱是卻不知何時能見著那「氣象萬千」﹐眼下﹐只是雨簾密佈而已。

這真是機緣湊巧的一天﹐下車伊始﹐就見識到老師學生維護大學學術自由的雄辯滔滔﹐理性﹑感性兼備的言辭熱力四射﹐窗外的冷雨似乎也安靜下來了。

慷慨激昂的討論告一段落﹐我回到了宿舍。這房間面山﹐小陽臺外面生氣盎然﹐草葉兒們被雨水洗得碧綠﹐見慣了台北的灰朦朦﹐心想這一場雨可真好﹐把灰塵都洗乾淨了。完全沒有想到此地三分之二的歲月在雨水中﹐山川樹木﹑房舍建築都乾淨得不得了﹐根本沒有灰塵﹗那個晚上﹐我懵懵懂懂地發現﹐這間宿舍實在方便﹐門外就是一架巨大的售賣機﹐各種飲料包括 BROWN COFFEE 應有盡有﹐左邊有一間「飲水間」﹐設備上張貼表格﹐負責水質監督的人員在表格上簽名而且標明日期與時間。巨大的熱水器﹐龍頭一開流出來的竟然是滾燙的開水﹗我趕緊取出自帶的維也納咖啡﹐沖上一杯﹐頓時感覺在台北積累的疲倦已然遠去了。捧著咖啡再往左邊晃﹐發現竟是「洗衣間」﹐寬寬敞敞內外兩間﹐內間有長長的水池﹐外間則高懸繩索﹐上面用衣架掛著正在晾乾的衣物。哈﹗這下可好﹐我趕緊回轉房中﹐將換下的衣服拿來洗﹐洗過之後聞一聞﹐竟象朝露一般清爽無比﹐遂歡歡喜喜用立在壁角的竹竿將它們「叉」到半空中﹐掛了起來。這才心滿意足回房讀書。

難怪世間許多藝術家喜歡雨﹐感覺雨水的滴落如同繆司的輕拂﹐帶來靈感的奔涌。這一晚﹐我捧著咖啡杯在燈下聽雨﹐腦子裡翻騰著黃春明先生筆下的礁溪﹐我現在就在礁溪啊﹐就在那日本人趾高氣揚準備來此溫泉勝地找樂子結果著實受了教訓的礁溪啊﹗對了﹐還有那「從頭城上車」的年輕人﹐純潔﹑善良﹑肯學習的年輕人。思緒旋轉著﹐眼睛讀著孝萱的美文﹐「霧起了﹐雲來了﹐雨下了﹐花開了﹐林美山總在虛無飄渺間﹐晴雨各有姿態。」﹐無論「太平洋面霞光閃爍」或是「山坳間雲氣蒸騰」都是自然對性靈的召喚與激蕩。而這林美山更有她英雄的一面﹐「據歷史學者考證﹐林美山是當年蘭陽抗日游擊隊的根據地」﹐現如今更是吸納了來自各地因理想而聚合的博雅學人。孝萱的豪情在雨聲中無端蒙上些許悲壯﹐早些時候﹐老師和同學們為堅持龔校長振興人文精神的辦學方向所發出的肺腑之言聲聲入心。在科技蓬勃發展﹑人文日見凋零的當代﹐林美山上的文化人為理想而戰﹐其豪情與勇氣怎不令人贊佩﹗

第二天清早﹐這才發現我大大低估了此地豐沛的雨量。頭一天洗的衣服還在滴水﹐等到乾不得等個把星期才怪﹗請教同學們﹐大家哈哈笑﹐告訴我此地濕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順便教我使用「甩乾機」之法。

檢點衣物﹐有些實在吃不消機器甩乾﹐於是裝進提袋﹐站到校門外等候校車載我下山尋找乾洗店。看我一副 Hopeless 的模樣﹐自加拿大返國﹐在佛光歷史所擔任專任教授的陳捷先先生遂熱心建議搭他朋友的車下山﹐哪想到「朋友」竟是佛光校長辦公室的賴清柱先生﹐這兩天忙著招呼蜂擁上山的媒體記者之餘﹐這會兒正親自駕車陪陳教授趕赴頭城漁會﹐因為這一天是《頭城區漁會志》出版的大日子。陳教授是極為著名的清史專家﹐這一天﹐他是以地方志專家的身份趕去致詞的。坐在賴先生身邊﹐拜託他把我「丟」在礁溪商圈就好﹐我可以自己去尋一家洗衣店。哪想到﹐賴先生竟然邀我與會﹐並且細緻周到地先幫我找到一家洗衣店﹐店老闆的鄰居竟然又是供應佛光大學飯堂伙食的飯店老闆﹐「衣服洗好了﹐我會幫妳帶上山去」，飯店老闆親切告訴。「那洗衣錢呢﹖我總要先付了才對呀﹗」 洗衣店老闆眼睛笑成兩彎新月﹐「洗好再算。你們趕快去忙﹗」

噢﹗在台灣﹐我永遠遇到太多太多的好人﹗無事一身輕﹐去頭城自然是好﹐看到西裝筆挺的陳教授﹐再看看自己一身休閑打扮又覺不妥﹐「人家鄭而重之召開新書發表會﹐我穿著這般輕鬆﹐對主人不夠恭敬﹐怎麼好意思﹖」賴先生含笑勸慰﹐「放心﹐放心﹐此地濕熱﹐我們本地人都把西裝領帶收起來了﹐你穿得輕輕鬆鬆﹐剛好。」恭敬不如從命﹐我放心跟上走﹐心裡很有點沾沾自喜﹐昨晚想到黃春明小說中的頭城青年﹐今天就去頭城拜訪﹐豈不是天大的緣份﹖

待我真的到了頭城漁會的辦公樓﹐看到那些鯬黑的笑臉﹐握著那些被海風﹑海水深深淬煉過的強有力的雙手﹐看著這些海洋之子襯衫西褲的灑脫衣着﹐我慶幸著自己是這樣容易地和他們坐在了一起。待我看到他們的領導人陳秀暖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對陳教授和賴先生的感激﹐如果不是他們這樣熱情邀約﹐我又怎能見到這樣一位奇女子﹖

秀暖的風采是這樣吸引人﹐那些張牙舞爪的女權運動健將們在她面前只可能是蒼白而無力的。她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裡生活著﹑工作著。這個世界是與大海搏鬥﹑妥協﹑合作來討生活的世界。無論東方或是西方﹐在這個人類英勇奮戰的舞台上都沒有女人的角色﹐甚至﹐女人是「不祥」的。然而﹐在這裡﹐我親眼看到一個女人是這樣地受到尊敬﹐她的每一句輕言細語都會成為他們的行動﹐她的每一個思慮也都在細緻地顧全著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家庭﹑他們的福利以及他們的未來。

大概﹐我把喜悅寫在了臉上﹐秀暖注意到了。我們非常默契地聊了起來。男人們﹐漁會的理監事們圍坐在他們的理事長身後﹐微笑著傾聽﹐隨時準備出聲奧援。秀暖的雍容大度來自她對鄉土的熱愛﹑對鄉親父老的熱愛與尊重以及強烈的自信。她有條有理地向我介紹著宜蘭和頭城的歷史。

如同鐘聲轟鳴﹐我這才猛醒﹐那一串引發無數壯懷激烈的故事的無人荒島釣魚台列嶼主權有屬﹐根本是歸宜蘭縣管﹐具體來講﹐就是歸頭城鎮公所管轄﹗我面前的人們竟然是那列嶼的常客。因為那俗稱「尖頭群島」的釣魚台列嶼的八個小島與台灣北部海域處在同一季風走廊與黑潮走廊﹐他們常常在那裡捕魚﹑避風。二十噸級的台灣漁船在那裡集結三千艘之多是很平常的事啊﹗反倒是琉球或日本的漁民須要逆水行舟﹐很少來那漁場呢。

那些島上甚麼樣子呢﹖鳥多﹗飛起來遮天蔽日﹐所以島上滿是鳥蛋和鳥類的排泄物。「好肥料啊﹗」他們笑說﹐如同談到自家後園的尋常景致。

為甚麼卻沒有人住呢﹖原因竟然是水﹗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序文中說﹐「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然則﹐並非天下的水都是可以養人的。釣魚台島嶼上有泉水也有塘﹐水被鳥類污染﹐喝不得。沒有了淡水﹐人們也就失去了在島上居住的興趣。

秀暖遞我一杯「杯裝水」﹐封蓋上面四個秀氣的小字「美元好水」。「美元」想必是公司行號﹐「好水」確是名符其實﹐只能用甘洌來形容。「我們蘭陽平原的水特別甜美」。秀暖鄭重告之。「原因何在﹖」秀暖笑答﹐「我們保護得好﹐不准隨便開發﹐防止了污染」。連那「不准」和「防止」也含笑而出﹐頓時讓我了解她圓熟﹑穩健的行事作風。

感謝又感謝﹐近四百頁﹑結構嚴謹﹑文圖並茂之精裝本《頭城區漁會志》的出版﹐感謝了許多人﹑許多機構。待龔校長從記者會脫身﹐大家聽說一向在學生飯堂吃飯的校長這兩天老是錯過開飯時間﹐老是飢腸轆轆。漁會的男人們大為不忍紛紛給他添飯夾菜﹐要他「少說話﹐多吃飯」。龔校長面對著堆成小山的盤子不忙動箸﹐殷殷用臺語和老朋友們打著招呼﹐人多﹐他從容不迫一一招呼著……。遠遠望著他和他一直放在心上﹐關心﹑照顧﹐為他們樹碑立傳的父老鄉親們﹐直覺「水乳交融」尚堪用以形容。

這一晚﹐雨中讀書的內容又添加了這本珍貴的地方志。

書中也記載了一些美麗的傳說﹐「海龍王最寵愛的人魚公主﹐與龍宮眾兵將中最優秀的龜將軍暗中相戀﹐私定終身。海龍王盛怒之下﹐將公主化為蘭陽平原﹐龜將軍變為龜山島﹐讓他們僅能朝夕相對﹐卻無法終生依偎﹔於是情人終日以淚洗面﹐成了蘭陽平原終年多雨的原因」。

然則﹐淚眼模糊之餘﹐也有展顏歡笑的日子﹐我終於在雙十節看到了霞光萬道照耀下﹐金色的太平洋﹐看到了秀麗的五鋒旗瀑布﹐看到了蘭陽平原一往情深的戀人﹐那璀燦奪目的神龜。

十多個白天與晚上﹐佛光的研究生們和我一起在樓下的爵士咖啡館暢談文學﹑暢談散文﹑詩歌與小說的創作﹐館主自己是攝影家﹐對人間的美好分外珍惜﹐在咖啡和茶的溪流裡﹐他注入了自己的熱情﹐使得我們那些無邊無涯的言語與情感的交流更加溫潤。

果真「浮天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我捧著宜蘭的甜水﹐祝禱山水靜好﹐祝禱生活於其間的好男好女喜樂平安。

歲月悠悠而逝，山之巔、海之濱，遙遠的宜蘭、好山好水好人文的宜蘭銘刻在心。

二○一五年二月四日修訂舊稿於美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