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業中 (韓秀)

小說

營業中

韓秀

每天開著車子從鏈橋大道駛過﹐在公園街前邊的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視線常常被一座綠瓦白牆的老房子吸引。那房子座落在公園街上﹐繁忙的鏈橋大道和幽靜的教堂街分處房子的左邊和右邊。它的對面是一個非常可愛的紅磚小屋﹐十九世紀中葉﹐這個小鎮只有西歐來的移民﹐德文﹑荷蘭文和法文曾經是流通的語文。那紅磚小屋正是當年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小鎮居民心愛的圖書館。相傳一位來自維也納的奧地利富商營建了這座小小的圖書館﹐而他正是那老房子的主人。

盡管有這麼多的傳奇在小鎮的咖啡館﹑美容院和禮品店飄來蕩去﹐我的日子卻是綁在車輪上的﹐眼睛瞄著那座雅致的老房子﹐知道房子的一樓有幾個內容不同的小店﹐卻從來沒有心情要走進去一探究竟。在我常常收到的小鎮新聞和五顏六色的廣告裡總會見到一個百納被小舖的廣告﹐象牙色的紙上一位身著長裙頭戴軟帽的淑女正在穿針引線﹐十二分歐洲風的細緻花邊環繞著雅秀的花體字﹐親切有禮地知會大家小舖新到何種百納被﹑百納桌飾﹑床飾﹑壁飾﹑應節小擺設﹐自然全部都是棉織品手工製作。看那小舖的地址正在公園街上似乎就在那老房子裡。我自己正是一個相當狂熱的百納被製作者﹐曾遠征賓州百納被發源地﹐阿米什人聚居地蘭卡斯特﹐醉倒在阿米什百納被的端莊﹑高雅和絢爛之中。我自己一上手就做了一條雙人床尺寸的百納被﹐圖案是鬱金香花籃﹐色調柔和針腳細密﹐自己很得意了一些日子。有了不少成功的經驗之後﹐手上正在做一件壁飾﹐非常傳統的婚戒圖案﹐極大膽的配色。為了這麼一個現代女性不大會付出心力和時間的愛好我甚至買了巨大的﹑真正傳統的全木繃架﹐半成品的百納被平展展地繃於其上﹐坐在圓凳上飛針走線﹐是我讀﹑寫之餘的最大享受。想到小鎮上一箭之遙就有這麼一個所在﹐可見到多種百納藝術品甚至可覓得同好﹐大為心安。然而我終究沒有安排出一個時間找上門去﹐直到兩個月前的一天﹐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教堂街正在修路﹐公園街上的車流緩緩而行﹐無意中﹐一個白底藍字的小牌子跳進我的視線﹐那小牌子掛在一扇門上﹐那座綠瓦白牆老房子最左邊的一扇門﹐門外豎立著的店招上用法文寫著「百納被小舖」。那小牌子上面的字可是百分之百的中文﹐「營業中」﹐那可愛的﹑在台北﹑高雄天天得見的小牌子﹗我不顧一切的按著喇叭從車陣裡擠了出去﹐硬生生右轉﹐停進老房子右側停車場。

我幾乎是撲進了那間小舖﹐門鈴叮噹聲驚動了一個女人﹐她轉向我﹐金色鬈髮下面一張五官生動的臉﹐冰藍色的大眼睛笑意瀅瀅。我忍不住笑了﹐回手摘下那面「營業中」的小牌子﹐舉到她面前。

「噢﹐妳是為它來的。我真的並不會念這幾個字﹐我只知道它們的意思是 open。」她接過小牌子﹐細細撫摸了一遍﹐這才重新掛回門上。

「看到這幾個字﹐讓我想到台灣。『營業中』是現在進行式﹐推門進來的人會期待熱絡的接待﹐而不止是虛應故事的一聲『哈囉』而已。」我看著她﹐一邊隨口聊著﹐一邊等著她的回應。

「噢﹐我正要問妳﹐我可以為妳作點兒什麼嗎﹖也許妳想看看新到的百納被。」她笑瞇瞇地回答我﹐並不接我的話題。也許她只是在跳蚤市場上閑逛的時候很偶然地碰到了這麼一件東西﹐中國字對西方人而言總是神秘而有趣的﹐拿來掛在門上標新立異一番也沒有什麼不好﹐起碼釣到了我這麼一個多次過門不入的人。想通了我也就不再希求由這個小牌子出現任何奇跡﹐決定隨意瀏覽一番客客氣氣拔腿走路。

      一、

一條條大小不一﹑圖案各異﹑顏色差別甚明顯的被子堆放在一張方桌上﹐她不時的用手扶一把免得那座被子垛成的小山因為重心不穩而整個兒的垮下來。

她可真不是一位有經驗的店主﹐我暗自思忖著﹐檢視著被子的設計和手工﹐然後一條又一條地按大小分別折疊整齊。她張著手站在那兒看著﹐笑得挺開心﹐似乎不覺得半分尷尬。

「妳比我有經驗多了﹐看妳疊被子的手勢就知道﹐那些送被子來賣的女人和妳一樣﹐疊起被子來又平整又麻俐﹐真是好。」

原來如此﹐她只不過是幫忙寄售而已﹐難怪被子的質量高低參差不齊。不過﹐她這樣的沒有機心﹐生意怎麼作得起來呢﹖想想這種話還是不說為好﹐畢竟事不關己。我笑笑拍拍手準備輕輕鬆鬆出門回家去了。窗外暮色西沉﹐街燈已經閃亮成一片橘黃。「不早了﹐改天見。」我向她擺擺手順勢去拉門卻看到了她若有所失的表情﹐數分鐘以前笑盈盈的一張臉﹐這會兒眉宇間竟隱隱浮出萬千意念﹐我倒不好說走就走﹐只得站定了腳步等她的下文。

她走到門前﹐輕輕摘下那個「營業中」的小牌子﹐捧在懷裡﹐幽幽地開了口﹕「看樣子﹐如果我不告訴妳關於這個牌子的故事﹐妳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一語中的。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故事畢竟是她的﹐沒有理由要講給外人聽。當然如果她和我一樣形單影只自當別論。但是我怎能開口問她是不是孤家寡人﹐那種如果投緣不妨隨意聊聊的話也是很難出口的。

我的臉上大概陰晴不定﹐她笑笑提出了建議﹕「如果妳不是太忙﹐我們可以一起吃個晚飯﹐我請客。」不等我謙讓﹐她就接了下去﹐「我這個小舖子開了五年了﹐妳是頭一位客人認識這個牌子上的字﹐對它有興趣。」

「可是﹐妳大概也不是每天都掛這個牌子吧﹖我就住在這個小鎮上﹐今天可是頭一回見著哩﹗」

「說來話長﹐我們邊吃邊聊。『老北平』會送晚飯來﹐他們有打鹵麵﹑柿子椒炒雞丁﹑醋溜白菜﹐也有湯﹐排骨湯﹑牛肉湯都燉得挺好的﹐又是清湯﹐不油膩﹐要不要試一試﹖」

兩菜一湯還有麵﹐在這個和台灣隔著千山萬水的美國小鎮上﹐實在是很豐盛了。她想必是「老北平」的常客﹐電話中﹐只聽她的英語簡短﹑明確﹕「你好﹐我是安娜﹐兩份晚餐﹐排骨湯﹑牛肉湯各一份。」

無功不受錄。我幫安娜快手快腳把散置各處的百納被﹑小擺飾收拾妥貼﹑一一放回原處。門鈴叮噹﹐「老北平」送外賣的小弟適時出現。待來人離去﹐聽到他的車聲漸遠﹐安娜這才關熄門外大燈﹐開啟櫃檯後面一扇暗門﹐門開處硬木樓梯和雕花扶手閃出歲月的沉穩﹑端凝。安娜又關熄舖子裡的大燈﹐只留窗上小燈照明﹐這才拎起食盒﹐頭前領路。拾級而上的時候我注意到那堅實的樓梯沒有發出半絲聲響。

樓上的格局靠拼花地板和地磚分成三個明顯的區隔﹐靠樓梯最近﹑面積最大的是客廳﹔靠後窗﹑水晶吊燈下面一張橢圓形餐桌﹐自然是餐廳﹔縮在一角﹐冰箱﹑電爐俱全的就是廚房了。與樓梯同色的護牆板和米色雲紋牆紙裝飾了南牆和北牆。東牆被廚房和樓梯佔滿了﹐西牆頂天立地站滿了雪白的架子﹐除了書就是音響和無數的磁碟。安娜把「營業中」放在磁碟之間一個特定的位置上﹐然後不知按了那裡﹐室內輕輕飄起 George Gershwin 的抒情老歌。

「很怪異﹐是不是﹖」安娜笑問。我想她指的是廚房和西牆的現代與房間整體的古色古香之間的對立。

「蠻好。」我說的卻是 George Gershwin 和這個房間的典雅相得益彰。

兩人四目相接﹐所有的潛台詞都聽清楚了﹐都明白了﹔不必說出來﹐更不必重複﹔我們開心得哈哈大笑。

這一頓晚飯吃得很舒服﹐我喜歡「老北平」的菜色﹐細嚼慢咽。安娜邊吃邊聊﹐談起這個房子和她的因緣。

說來故事也簡單﹐經過幾次遺產致送﹑產權交易之後﹐公園街上的這棟老房子有了四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產權人﹐房子被嚴格地分成了四等分﹐各有門戶進出。安娜的丈夫魏德邁是產權人之一﹐他的「勢力範圍」就是東側的這一部分﹐最有價值的恐怕就是從一樓至二樓然後婉轉而上的這座樓梯了。

「想想真是弔詭﹐魏德邁一生富足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名下的產業清理一番﹐他去世之後﹐律師告訴我﹐這個地方魏德邁並沒有來過﹐但是他想我大概會喜歡一個『有意思』又不太大的地方﹐就把他這四分之一產權留給了我。」

「噢﹐對不起。」我覺得很抱歉﹐想不到故事牽涉到死亡。

安娜卻繼續雲淡風清﹕「他的一生擁有太多﹐我只是他的休止符而已。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如果沒有這個地方﹐我必得要過早九晚五上班族的日子。我只有歷史學士的學歷﹐妳能想像嗎﹐我這麼一個人在一所中學裡教歷史﹗」

我的腦筋裡轉著無數念頭。那大概是一個短暫而懵懂的婚姻。但是既然那麼不喜歡上班又何必開什麼莫名其妙的舖子呢﹖

丟掉食盒﹐安娜轉到廚房用電壺煮咖啡﹐情緒很好的向我解釋小鎮某些鮮為人知的法律﹐小鎮中心「文物保護區」在兩百年以前是商業區﹐為了保存其歷史原貌﹐居住在鎮中心的居民必須將一樓開闢成店面或者商業性辦公室。老房子一樓就有四個商號﹕一間經營房地產﹑一家禮品店﹑一間稅務會計辦公室﹐一家百納被小舖。

「這種舖子乾淨﹐上門來的客人無論買賣都是女人居多﹐簡單而清靜。雖然我完全不懂女紅﹐鎮上卻有不少勤快的女人﹐貨源不缺﹐有沒有進賬都不要緊﹐日子也就一天天過下去了。」

熱氣騰騰的哥倫比亞咖啡盛在大大的馬克杯裡。這個傢伙想必也是夜貓子﹐不怎麼睡覺的。

音樂早就停了﹐我橫了心準備和她鏖戰到底﹐一口接一口喝著黑咖啡﹐耐心等待。

安娜捧著馬克杯﹐深深吸著咖啡的香氣﹐視線逐漸朦朧起來。

      二、

夜逐漸深了﹐偶而車子從公園街或者後街馳過﹐燈光很快將前後窗戶映得透亮瞬間又晦暗下去。安娜就在這一明一暗的背景裡輕聲細語講她的故事。

「整整十年了﹐我竟沒有任何機會和任何人談談那一段過往。似乎也沒有任何人有興趣問我一個問題﹐何以兩次婚姻之間只隔了那麼短的一段時間﹐何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從重創之下恢復過來重拾對婚姻的信心。似乎我的過往不值一談﹐或那過往如同蛇蠍大家避之唯恐不夠遠。」她呼呼地喘氣﹐不知多少念頭在心裡衝撞。我悄悄為她換了一杯清水。她的臉色緩和下來﹐有了些許笑容。

「他也是這個樣子﹐靜靜坐著﹐可是會細心地為我換杯熱茶或是一杯清水。」她轉動著杯子﹐笑得很慘﹐我的心也沉重起來。「那一段時間我完全昏昏噩噩﹐一個人獨處常常被幻象驚嚇得冷汗淋漓﹐我迫切地需要人群﹐需要不同語種的人群。香港的慘禍之後我絕決地拒絕返回美國﹐也不肯到歐洲去。我可以聽得懂一點粵語﹑一點國語﹐講的能力很差。我選擇了台北﹐一個我不曾居住過的城市﹑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社會﹐我沒有力量向人講述我和我的家庭在香港遭遇到的事情。有關機構同意了我的請求﹐在極為方便的濟南路三段一棟小型公寓樓的二樓把我安頓了下來」。那一帶我很熟悉﹐和忠孝東路﹑仁愛路平行﹐和建國南路相交﹐真正是鬧中取靜的好所在。

「我到了台北的當天﹐幫忙安置的人一走開我就出門去了﹐拿著地圖順著仁愛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正紀念堂﹐看到了很多的大人和孩子﹐大家都友善的笑﹐和香港的匆忙完全不同。我舒服多了﹐什麼都不想﹐輕鬆往回走﹐上了新生南路再拐回濟南路﹐離我的公寓已經不遠﹐左手邊出現了一家咖啡店﹐淺咖啡色的窗玻璃閃著溫暖的光。不知你是否了解台北的空氣污染有多嚴重﹐走了一路都沒見到這麼乾淨的窗玻璃﹐就自自然然的多看了兩眼。店裡的裝潢有一點歐洲的味道﹐木質的櫃櫥﹑吧檯線條簡單大方﹐擦拭得纖塵不染。我放慢了腳步靜靜走過。那是多麼可愛的景致啊﹐人們在咖啡店裡虛擲光陰﹐換取愉悅的最少是平靜的心情。我也看到了吧檯後面的年青人﹐雪白的襯衫﹑極為合身的牛仔褲﹐一邊忙著手裡的工作﹐一邊點著頭﹐隔著吧檯﹐一位青年正情緒激動地向他訴說著什麼。我的心境更加平和﹐我知道這是一個好去處﹐在台北我有一個月的『調適期』﹐我大概會把不少時間消磨在這裡。我也看到了『營業中』的小牌子。許多店家都掛這種牌子﹐牌子掛在門上﹐是 Open 的意思」。那地方大概就在中國廣播公司的後面﹐九十年代初﹐整個台北好像沒有幾家咖啡店的卡布其諾可以喝﹐濟南路上這一家有時候比「西華」都好﹐很有點名氣。安娜運氣不錯,下車伊始就和這家店結了緣。

「回到公寓裡﹐一個生疏的﹑空蕩蕩的居所。在香港,我們有劉嫂﹐一位手腳極為麻俐的中年女子。頭三年只有我和彼特﹐人口少事情簡單﹐家裡永遠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我懷孕以後整天像一頭餓狼似的滿世界找吃的東西﹐劉嫂總能弄到又好吃又有營養的點心」。安娜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在遠東住過的西方人都會日思夜想的故事。在美國,劉嫂這樣比親人體貼得多的好人只會出現在夢裡或是故事裡。

「順利生下了大衛﹐劉嫂整天精神百倍忙得有條有理﹐安排我『坐月子』﹑打點彼特上班﹑照料大衛的一切一切。剛剛生了孩子的女人無可迴避的疲倦﹑勞累﹑混亂﹑無助﹐我都不必經歷。大衛滿月﹐請了『滿月酒』,給鄰居們派送了『紅蛋』之後﹐我跟劉嫂說,『這些日子妳太辛苦了﹐現在我們一家三口都結結實實的﹐妳放心回家休息幾天吧』。劉嫂只答應回家一天。這一天竟成了血腥的日子﹐……」。我忽然明白她在說什麼了﹐那是一個重要的案子﹐舉世憤怒。在香港的毒梟向美國禁毒局的工作人員及其家屬展開瘋狂而血腥的報復﹐受害人包括婦女和嬰兒。

「我們應該想得到的﹐那樣巨大的利益。毒梟們被搗了老巢﹐怎麼會善罷甘休﹖彼特大概覺得他只是禁毒局的律師﹐沒有參加實地圍剿的行動。我們住所四周又安置了相當精密的安全系統﹐安全人員也常常親自來巡視。彼特對他的工作絕口不提﹐我常常忘記了他的工作範圍危機四伏﹐隨時會有危險。我們沉浸在小家庭的溫暖裡習慣了香港的舒適和方便﹐完全盲目﹐看不見死亡的陰影﹐無知無覺」。我依稀記得那是一件絕大的案子,牽連甚廣﹐好幾個家庭遭到滅頂之災﹐可不知安娜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彼特是很可愛的人。難得一天劉嫂不在﹐他樂得穿著背心短褲在家陪我。我們安頓好大衛﹐他跟我說﹐『這些天妳一定在家裡悶壞了﹐出去走走﹐買買東西﹐跟人聊聊﹐散散心』。不等我提出任何異議﹐他就趕快說,『放心﹐大衛交給我﹐萬無一失﹗』那時候大衛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小床上﹐張著小手小腳笑呵呵地瞧著我。我抱著父子倆親了又親﹐這才一步三回頭的出了門」。深夜的寂靜裡﹐安娜的敘述平淡無奇﹐但漫無邊際的濃厚寒意卻把我們裹緊了﹐安娜瑟索著﹐我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我出門的時間沒有超過一個鐘頭。家裡什麼都有﹐出去走一走﹐散散步﹐買了一把花﹐就有一點心不在焉﹐最後一段路已經是連奔帶跑。衝出電梯﹐到了自家門口﹐門上黏著一點毛茸茸的東西﹐不用細看只憑感覺就知道是大衛的頭髮連同一塊頭皮被黏在了門上。在完全昏迷之前﹐我看見的是一隻小手﹐黏在牆上」。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全身僵直坐在那裡。安娜靜靜站起來﹐繼續把那樁慘禍說完,「我們算是幸運的﹐我和劉嫂那個時間都不在﹔有一家﹐連廚師和園丁都遭了毒手。毒梟們要的是一種恐怖氣氛﹐用來嚇阻進一步的禁毒行動。我們當然不能讓他們如願。倖存的家屬們一離開醫院就被送走﹔我不想回國﹐去了台北」。咖啡只剩幾滴凝結在杯底﹐我起身走進廚房開火燒水﹐瓦斯爐火苗竄動著﹐這才感覺到一點熱氣。

「在台北的第一個晚上﹐也是事情發生以後我自己獨處一室的第一個晚上。我終於明白﹐彼特和大衛慘死的陰影將永遠不會離我而去。我終於明白﹐何謂心碎。那一晚﹐我很早就上床了﹐卻不敢閉上眼睛。我知道只要我的眼睛一闔上﹐我的親人必定出現。煎熬中﹐睡衣被冷汗濕透。沒有任何辦法抑制自己﹐我起身披上睡袍繞室徘徊﹐心想等到累得受不了再上床﹐也許有點希望入睡。走到窗前﹐只看到路燈昏黃的光。轉身之間竟然看到不遠的地方燈光明亮﹐仔細看過去﹐是白天見過的咖啡店。深夜了﹐店裡居然還有人﹗在那樣一個悽涼﹑寒冷的夜晚﹐我太需要人群﹐不加思索。匆匆換了衣服﹐直奔那燈光而去」。

安娜的語氣裡有著某種莊嚴,我凝神靜聽。

      三、

咖啡店的門輕輕一拉就開了。店堂雅靜沒有半個人影。燈光明亮處正是吧檯﹐年青人在白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咖啡色的毛背心﹐放下手裡的書﹐笑呵呵地站起身來打招呼,「哈囉﹗」

「這麼晚了﹐你這裡還在開門」。我有一點遲疑﹐不知自己的中國話人家聽不聽得懂。

「妳會講國語﹗實在是太好了﹐我正在發愁不知道要怎麼樣跟妳溝通」。他簡直是笑逐顏開﹐「妳要是想吃點東西﹐我幫妳叫消夜﹔要是想喝點什麼﹐我馬上預備」。

我並沒有完全聽懂﹐「吃」跟「喝」自然是明白的﹐只好猶猶豫豫地告訴他﹐「我不餓﹐只是冷﹐想喝點熱的」。

他一時沒有言語﹐靜靜地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模樣。我也瞧著他﹐這才發現面前的年青人相當英俊﹐五官清秀﹐表情柔和﹐眼神卻專注﹐像是有些歷練的。

「天不早了﹐咖啡和茶都不合適﹐熱巧克力也有咖啡因﹐不利睡眠。我用純果汁煮一壺『水果茶』不加茶葉﹐妳喝喝看」。

不等他說完﹐我趕快點頭﹐在吧凳上坐好﹐瞧他泡製沒有茶葉的水果茶。他放在一邊的書﹐我也看到了﹐是一本英語復習資料。

一塊白色的塑膠切菜板上頭出現了幾片水果﹐蘋果我自然叫得出名字﹐他用利刀切成薄薄的三片﹐薄得幾乎半透明的三片﹔另外兩片是橘子﹐他說那是「香吉士」﹐一片連皮切得細碎﹐另一片只去皮完全不切。他一邊仔仔細細切著水果﹐一邊詳詳細細從中國古代史講起﹐「根據記載﹐中國人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懂得把薑﹑蔥﹑橘子和茶葉放在一起煮成茶湯﹐不但去暑解渴﹐而且可以治病可以養身。好處多得很」。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他也笑了﹐然後一本正經地問我﹐「妳不相信﹖」我說﹐「不是我不相信﹐我當然相信古書的記載。我是想起我在香港的中文老師﹐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好處多得很』」。「哈﹐難怪妳的中國話口音那麼有趣﹐原來妳的老師是香港人」。他真善良﹐不拿我的粵語口音開玩笑﹐也不深究我來自香港是否還要再回香港以及準備在台北住多久之類的問題。說說笑笑的﹐他又拿出兩個小罐頭﹐一個明明是菠蘿﹐他說是「鳳梨」﹐取出一小片切成四等分。一小罐果汁﹐只有兩盎司﹐叫做「百香果原汁」。他把香吉士﹑蘋果﹑鳳梨﹑幾粒葡萄﹑一些鳳梨汁﹑百香果汁和清水放進一隻小鍋﹐在火上煮的時候﹐我已經把這些有趣的字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了﹐他一直鼓勵我﹐「不錯﹐不錯﹐離字正腔圓越來越近啦」。

小鍋裡的「養身湯」還沒有煮沸﹐水果濃烈的香味兒就熱乎乎地罩住了整個兒吧檯。「趁熱喝妳一下子就暖和過來了」。他的聲音和茶杯裡的熱湯攪在一起﹐我分不出哪一個更親切﹑更溫暖。我只知道在我把那一鍋寶物吃光喝盡之後﹐我不再發冷﹑不再瑟索﹑不再心慌。我氣定神閑的瞄了一眼那本英文資料笑著問他,「今天我跟你學了好幾個有用的中文詞彙﹐在英文方面我能不能幫你一點兒忙呢﹖」

這一下他露出了尷尬的臉色﹐忙忙放下手裡的礦泉水﹐坐下來翻書,「我的英文實在太爛﹐簡直不知從何問起」。

「沒關係﹐就從你最近碰到的一個小問題開始好了」。我相信我的態度夠誠懇也夠親切。果然他馬上翻開一頁指點著一個句子提出了他的難題﹕「價錢是 price , 媒體是 press , 大獎是prize,祈禱是 pray 或是 say one’s prayers。說一個句子的時候﹐特別上下文並不明確的時候﹐怎麼能讓聽的人分辨清楚呢﹖比方說﹐我說 National Press Club 的時候怎麼就能讓人明白我不是在說一個什麼巨型的超級市場」。他看我笑瞇瞇一聲不響﹐又疑疑惑惑地問﹐「我的問題是不是太笨﹖」

「這個問題一點兒都不笨。母語是英文的人有時候也說不清楚﹐得靠上下文來了解。恐怕不少美國人根本不知道這 National Press Club 是什麼東西﹐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來練習幾個句子﹐你馬上就掌握了」。然後我就乒乒乓乓給了他一連串的詞﹑詞組﹑句子﹐句子﹑更長的句子﹐他一直緊跟﹐不管多拗口的句子都不肯放棄。

「你夠頑強的﹗現在你的發音棒極了」。我歡歡喜喜的準備要「下課」了﹐他卻意猶未盡﹐「如果補習班的老師也用你這種教法﹐我們的進步恐怕快得多」。我不懂他為什麼需要「補習班」﹐他告訴我一個非常溫馨的故事﹐應該說是一個相當浪漫的故事﹐關於他自己。

據他說﹐他一直不是個很喜歡唸書的人。高中畢業之後服兵役﹐退伍以後認真學過的唯一技能是調酒和煮咖啡﹐從來不想上大學。我認真在聽﹐他卻問我﹐「是不是很好笑﹖」我回答他﹐「在西方﹐調酒師是藝術家﹐會煮好咖啡的調酒師更加可貴﹐店家爭著高薪禮聘都來不及﹐哪裡有什麼好笑﹖」他意味深長地瞧瞧我﹐搖搖頭﹐「在這裡觀念不一樣﹐多少有點『不務正業』啦」。這一回是我搖頭﹐「調酒﹑煮咖啡都是絕對的正當職業﹐而且幾乎不必退休﹐年紀與名氣成正比﹐年紀越大名氣越響亮﹐好得很呢﹗」看他兩眼發直﹐我更加起勁﹐居然滔滔不絕起來﹐連「天賦」之類的字眼都想起來了﹐「大家都知道﹐人的口味是最難掌握的﹐飲料和食物種類成百上千﹐其高下之分﹐簡直沒有法子形容﹐一句話﹐真正能夠調理出上品來的﹐非有點天賦不行哩﹗」他不但聽懂了而且深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無限感慨﹐「妳早來一步就好了﹐我做這一行就會做得心安理得。可惜我先認識了一位女作家﹐她寫了一本小說﹐大談她曲曲折折的成功之路。她三十幾歲又回頭唸書﹐日夜連軸轉拼命苦讀﹐居然被她唸成了。我比她年青﹐上大學這件事﹐應該比她容易才對啊」。我聽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真有看了小說會急起直追的﹗「那小說寫得大概夠精彩﹖」他笑笑﹐「還好啦。我不大看小說﹐偶然碰到一本﹐寫得像真的一樣﹐跟作者談談﹐又真有那麼一回事﹐這一下非同小可﹐覺得是一種挑戰。面對這個挑戰的時候忽然發現好像自己一直沒有認真尋找過生活的方向﹐大驚之下決定復習功課﹐考大學﹐這才在工作之餘去上補習班」。「那個『生活的方向』你找到了沒有呢﹖」我急急地問﹐為他擔起心來。他好半天低頭不語。沒有法子﹐我只好耐心地等。看他臉上的表情﹐想像他心裡的起起伏伏﹐就很不忍﹐覺得那個寫小說的把他害得夠嗆。

「還是學語言比較有道理」。沉吟半晌他終於開口﹐心情好像也平靜得多了﹐「學了語言就比較有條件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閱歷多了一點之後﹐可能看得比較清楚﹐什麼最適合自己」。這一刻﹐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自然然的神態。既然話題又回到了語言﹐我安心不少﹐那是個好題目﹐有了這個題目﹐日後的文章就好作了。

時間實在是太晚了﹐道過晚安﹐我出門回「家」去了。

那幾個小時我睡得安然無夢﹐也許是水果「茶」的療效﹑也許是「春秋戰國」帶來的暇想﹑也許高度集中的「語言訓練」產生了疲勞﹑也許忽然發現除了自己的災難之外別人也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像「尋找生活的方向」之類的﹐都是不可輕忽的大事情。這一切都攪在了一起﹐就讓我感覺到了自在。真的是自在﹐我感覺到生活不會因為一場慘禍而中止。大家的日子都在一天天地過著﹐有悲有喜﹑溫暖﹑平常。一點不錯﹐我就在那個深夜找回了平常。從那以後百般珍惜居家過日子的平平常常﹐我想我從那個夜晚開始徹頭徹尾變成一個毫無野心﹑脾氣隨和﹑懂得珍惜的女人。

      四、

「真的﹐妳真那麼覺得﹖」我多少有一點訝異。什麼「毫無野心」﹑「脾氣隨和」﹑「懂得珍惜」之類都是屬于過去的﹑祖母時代的語彙﹐大家似乎都不屑於再提起。在這個爭分奪秒的時代﹐我已經相當「落伍」﹐安娜更是完全退到了安步當車的境界。

「不只是我自己那麼覺得﹐連那位年青人也感覺到了。」安娜雙手環抱在胸前﹐悠悠然平心靜氣講下去﹐「也就是早上八點多鐘吧﹐我完全睡醒了﹐精神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梳洗一番﹐出門去找找看﹐有什麼好吃的早點。咖啡店的大玻璃窗裡面﹐年青人正在擦玻璃﹐他的上半身向兩側彎曲幾乎九十度﹐好像動作幅度很大的體操。我向他招招手﹐他笑得一臉燦爛。『營業中』的牌子還是端端正正掛在門上。我推門進去發現﹐他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白色帆布長褲﹐神清氣爽站在店中央。我們像老熟人似的打了招呼﹐他打量著我﹐很安心地表示﹐『妳看上去比昨天晚上好多了。』我也忙忙地說出我的觀感,『你大概就住在附近﹐短短幾個小時﹐又是精神百倍了。』妳猜怎麼樣﹖他的家在遙遠的中和﹐他每天騎機車往返﹐辛苦得不得了。果不其然﹐擦玻璃﹑擦地板之類的工作全成了體操項目﹐因為他絕對沒有時間去健身房。就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我喝到了最好喝的卡布其諾。多少天沒有親近咖啡﹐生怕咖啡因會讓我更敏感﹑更脆弱﹑更神經質。可是﹐那一個精神煥發的早上﹐看著那個英挺的身影﹐看他靈巧的雙手在吧檯上忙碌﹐我的憂慮一掃而空。很難相信﹐在台北的一條小巷子裡﹐一家小小的咖啡店﹐能夠端出這般香醇而道地的義式咖啡來。真正的 steam milk﹐灑了新鮮的肉桂粉﹐極其淡雅的象牙色咖啡杯﹐小碟子裡居然躺著一片酥脆的麵包乾。我用剛學到的台灣流行用語表達我的訝異﹐『太誇張了﹗這簡直是奇蹟﹗』年青人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來﹐『喝喝看﹐口味對不對』,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妳知道嗎﹐就在那一刻﹐我切切實實感覺到他的年青﹑強烈的進取心﹑一往直前的勇氣。我喝了一口﹐卡布其諾相當『正點』﹐不等我開口他已經很滿意﹐很舒心地笑了。」

我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安娜大概一下子就愛上了那位心地善良的小伙子。

安娜笑瞇瞇地瞧著我﹐「一杯咖啡還沒有喝完﹐我們兩個人﹐煮咖啡的和喝咖啡的都處在非常滿意的情緒裡﹐如果﹐如果這種情緒繼續瀰漫在我們週圍﹐我真的不敢保證下一章故事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但是﹐門鈴叮噹一聲﹐大門只打開一半﹐一張女孩子的臉探進來﹐她朝我笑笑﹐『嗨』了一聲﹐就轉向青年﹐嘰嘰呱呱說了一大串。她非常好看﹐唇紅齒白﹐眼睛又黑又亮。她一邊說話一邊點頭﹐讓人不能不注意聽。她說到下班之後幾點幾分在某某街什麼圖書館聽某某人演講在大門口碰面之類。轉瞬之間她講完青年答一聲『知道了』女孩笑笑的一聲『拜拜』長髮一飄就不見了。整個事情前後不到一分鐘﹐青年笑說﹐『我的女朋友﹐趕著去上班﹐匆匆忙忙的﹐讓妳見笑了』。我捧著咖啡杯看著他﹐壓住了掠過心底的一絲絲悲涼﹐很坦誠地讚美他的女朋友﹐『她好漂亮﹐東方女孩長髮飄飄﹐真迷人』。沒有想到他竟然露出訝異的神情﹐『大家都長髮飄飄﹐好像沒有什麼特別』。那大概是頭一次我覺得蓬成一團的鬈髮也有可取之處」。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倆已經笑倒了。

「說真的﹐這樣也不錯﹐說說笑笑的﹐妳自然就輕鬆下來了﹐生活也就不那麼沉重」。我在想,聊到這個地步也就可以收梢了。安娜卻不肯就此作罷﹐「在咖啡﹑茶﹑點心﹑英語練習﹑關於人生理想的討論之餘﹐我很想把話題引到他的女朋友身上﹐我覺得那也應該是『人生』的一部分﹐蠻值得討論的。他卻總是用『不錯啊』﹑『還好啦』之類的說法搪塞過去。有一次﹐話趕話﹐擠在了那裡﹐沒法子逃避了﹐他說,『我不願意為結婚而結婚』。說話的當兒眼光爍爍。我相信他在期盼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也明白這個話題必得打住了。夜深人靜﹐我獨自一人呆在公寓裡卻把這個題目作到了自己身上﹐年青人不要為結婚而結婚﹐我卻可以。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簡簡單單的生活﹐身邊有熱氣有響動﹐日子比較容易打發。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多少覺得了一點點的躍躍欲試。結果事情結束在機車上」。這一晚安娜時時語出驚人﹐我已經習慣了﹐也就不打斷她﹐由她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某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從博物館搭計程車回到濟南路﹐車子還沒有停穩﹐我就發現咖啡店的年青人跨上了一輛機車﹐他的女朋友從他身後抱住他﹐坐到後座上﹐似乎還沒有坐穩﹐車子就風馳電掣絕塵而去﹐女孩的長髮被風揚起來﹐舞成一面旗子。我站在那兒﹐看得呆掉了。街上的行人卻都忙著各奔前程﹐一點不在意﹐像是尋常街景。咖啡店門上依然掛著『營業中』的牌子﹐店裡男男女女相當熱鬧﹐吧臺後面卻空無一人。我走進去﹐喝咖啡的﹑聊天的﹑看報的﹐有的瞄我一眼有的連頭也不抬﹐大家都自在得很﹐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尋常。我決定等一等﹐我相信這樣一位敬業的年青人在『營業中』的時段裡不大可能讓客人等太久。我剛剛坐定﹐他就回來了﹐額頭上汗水晶瑩﹐『抱歉﹐朋友有點急事﹐送她去公車站』。女朋友已經降級變成朋友了﹐我猜想他心裡必是千頭萬緒﹐趕忙安慰他﹐『不急﹐慢慢來﹐一杯木瓜牛奶就好』。他瞧瞧我﹐臉上又笑笑的了﹐『可能是被寵壞了﹐女孩子不管不顧的﹐一點小事驚天動地﹐叫個計程車多麼方便﹐就是不要﹐偏喜歡讓人丟下一屋子客人﹐去載她』。那是一個危險的話題﹐我相信那女孩缺乏足夠的自信,希望透過一些小把戲證明她是他生活的中心他會為了她丟下一切去赴湯蹈火﹐她們不明白愛情經不起糟塌這麼一個極其淺顯的道理。我一言不發靜靜坐著﹐看他打木瓜牛奶。一時三刻﹐我們又有說有笑了」。我當然明白安娜絕不會趁虛而入﹐其實大概更重要的緣故是愛情尚未降臨﹐普天之下登對的男女視而不見擦身而過不是成千累萬嗎﹖

「忽然之間﹐店裡的客人嗚哇亂叫﹐我們忙忙尋找亂源﹐『哇噢﹗』年青人一臉驚喜﹐我這才看到窗外停著一輛巨大的哈雷機車﹐台灣地小人稠﹐政府顧及空氣品質﹐嚴禁大型機車進口﹐這輛車一定是短期居留的外國人帶進來的。果不其然﹐推門進來的正是魏德邁﹐一位來自美東的商人﹐我們在信義路的一個雞尾酒會上見過面﹐聽說他是滿有價值的單身漢。他一邊朝大家微笑點頭一邊走過來﹐『去妳的公寓找妳﹐看要不要騎機車去兜風﹐門房先生說妳大概在這裡喝下午茶。』他講的是英語﹐年青人笑瞇瞇的用英語問他﹐『在台北騎機車兜風需要一點技術﹐不太容易哩﹐你大概是把好手﹖』魏德邁馬上舉手投降﹐『我只有在阿爾俾斯山騎越野車的經驗﹐今天是頭一回在大都會騎車﹐心驚膽戰﹐兩腿發軟』。『哇﹗』聽眾大嘩,『菜鳥居然敢載女朋友在台北兜風﹗哇﹗哈哈哈﹗』魏德邁雖然聽不懂大家七嘴八舌說的是什麼﹐但他懂得那裡沒有半絲惡意﹐遂高高興興地坐了下來。話題馬上轉入阿爾俾斯山﹑越野﹑車賽一系列年青男女熱衷的題目﹐大家以吧檯和魏德邁為中心圍攏在一起﹐中﹑英文相間﹐聊得熱鬧滾滾。我猛然發現吧檯後面的年青人的英語竟然相當的嫻雅﹑流暢﹐連魏德邁都連連讚美﹐大家笑說名師出高徒。我也終於了解我和年青人切磋語文早已是眾所週知的事實﹐我無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是年青人的『英語老師』﹑是魏德邁的『女朋友』﹐這是一個大家都可以認同的狀況﹐不會被任何人視為異端。年青人熱情地參與談話﹑坦然地看著我和魏德邁﹐眼中沒有半絲疑惑。很奇怪的﹐當我沒有抗拒地接受這個相當意外的『位置』以後﹐一切都變得容易起來﹐我和週遭的青年男女一下子親近起來﹐變得無拘無束」。約定俗成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抗拒的結果很可能是悲劇﹐明智的安娜想必是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順勢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向」。

「那一天﹐我們從下午茶延續到晚餐又延續到消夜﹐話題從歐洲到美國又回到台北﹐直到繁星滿天才散去。魏德邁推著車子送我回公寓﹐他說﹐『我對妳的過去沒有興趣﹐希望妳對我的過去也沒有興趣。跟我回美國吧﹐也許我們可以發展出一段很輕鬆的日子』。不必討論過往﹐和魏德邁這麼一個隨和的人去尋找『輕鬆的日子』﹐對於當時的我來講自然是很好的安排﹐有關機構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結束在國外遊蕩的日子平安回國是很多人的期盼。那是又一個約定俗成。我決定順流而去」。安娜微笑著﹐深不見底的目光裡卻流動著憂傷。

我能夠了解那憂傷來自何處﹐那是一種力有未逮的屈從﹐那是一種心有不甘的放棄。

「回國前的日子﹐我依然泡在咖啡店﹐依然和年青人無所不談。臨別的時刻我說我想從他的店裡帶走一件東西﹐他非常懇切地回答說﹐任何東西﹐只要妳喜歡。是『任何』而不是某一件。我說我只想帶走那個『營業中』的小牌子。他沒有露出一絲絲的訝異﹐他完全懂得我的心意雖然他完全不知道我來自何處又去向何方。他把牌子摘下來﹐細細擦拭﹐用一張米色皺紋紙包好﹐再把一根紙繩撕摞得絲絲縷縷紮成一個很有現代感的結﹐這才交給我。『走好』。是他給我的唯一祝福﹐似乎他知道我不會走得平順依然是磕磕跘跘﹑險象環生。他送我到門口﹐一手依在門框上﹐看我離開。我能感覺他目光的重量。回到公寓我仍有機會憑窗下望﹐他沒有掛出一面新的小牌子。直到我搭車離去﹐向那溫馨小店投去最後一瞥﹐門上依然空空蕩蕩」。我忽然感覺那故事似乎並沒有完結﹐安娜至今珍惜這件來自台北的禮物。

「我回國以後的日子確實是輕鬆的﹐尤其輕鬆的是魏德邁﹐他早已知道時日無多﹐他盡情地享受他最後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匆匆入院﹐所有的人﹐他的三位前妻﹑若干兒女﹑眾多親戚都來了﹐他們都知道他將一病不起﹐只有我蒙在鼓裡。他很快就走了﹐我和他共同生活的時間最短又沒有孩子﹐他大概覺得給我留下這麼可愛的一處房產是盡夠了﹐他根本不明白我已經再沒有力量去尋找家庭的溫暖﹐我將在沒有熱氣的空間裡打發相當漫長的歲月」。安娜把這麼長的一段話說完﹐氣喘咻咻。停頓了好一會兒臉色才轉過來﹐眼神也柔和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她的心境﹐小小一件來自濟南路的紀念品﹐於她而言何其珍貴﹐「那是一種不求回報的關心﹐一種純淨的友情﹐一種不可多得的溫暖。不同於婚姻與家庭﹐沒有責無旁貸﹐也沒有利害衝突」。她也淡淡提到心情舒暢的日子她會把「營業中」掛在門上「和大家分享」;心情暗淡的時候﹐她把這件寶物留給自己﹐時時面對﹐免得「撐不下去」。話未說完早已淚光晶瑩。

「其實﹐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展出一番事業來﹐百納被就是一個很好的題目。妳可以和美國百納被製作人協會連線﹐散發資訊﹐開辦研習班﹐提高小鎮居民製作百納藝術品的興趣﹑水準﹑品味和技巧﹐然後可以進一步組織參加地方和全國的展覽。將來妳更可以選出一﹑兩位箇中高手修復古董百納藝品﹐妳可以收藏或者拍賣﹐做很多事情」。我看到了安娜眼睛裡的不解﹑驚訝﹑疑惑﹑思索和喜悅﹐我不管不顧一口氣說下去﹐直到她露出調皮的神情。

「妳是不是一個寫小說的﹖嗯﹖妳們這些女作家是不是整天忙著鼓勵人上進﹖嗯﹖」她樂得很﹐看上去一下子年輕了好多。

「妳有錢有閑﹐閑著也是閑著﹐這種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情﹐何樂而不為呢﹖」我輕輕鬆鬆地反問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那好﹐妳來籌劃怎麼樣子『開班授徒』」。她馬上不依不饒。

「成。咱們從長計議。」我也慨然答允。

天已破曉﹐霞光映上南窗﹐憑添一派暖意﹐「咱們已經從『晚飯』到『消夜』又到了早餐時分啦。妳看這樣好不好﹐我請妳去『星巴克』吃早飯﹐順便聊聊妳大展鴻圖的具體事宜?」我提出了建議。

安娜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趕快補充,「星巴克當然沒法子和濟南路相提並論﹐可是﹐這麼早恐怕也只有他們開門。再說﹐他們的白巧克力摩卡還挺好喝﹐點心也不錯」。

我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看著安娜預備出門。她有條不紊地帶了該帶的東西﹐我們這才下樓去。關大門的瞬間﹐我看到不知何時「營業中」已經端端正正掛在了門上﹐晨曦染紅了白底藍字﹐也點燃了安娜的笑容。

我們像兩隻「早起的鳥兒」﹐向「星巴克」踱去。

「告訴我﹐妳自己也做百納被嗎﹖還是只是懂得欣賞﹖」安娜笑問。

「我自己動手做﹐成績不太壞哩﹗」

「妳手上還有半成品嗎﹖」

「正好有一條﹐妳有興趣看看嗎﹖」

「什麼圖案﹖」

「傳統的阿米什雙婚戒圖案」。

「婚戒﹖真的﹖快告訴我……」

咖啡館到了﹐門上掛著牌子,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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