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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悄褪去,拂曉的江面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路燈在晨曦裡黯淡昏黃,象瞌睡人的眼。水碼頭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河下踏著石階一步步走上來「撲,撲,撲……」伴著草鞋悶濕沉穩的腳步聲,肩上的竹扁擔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兩隻特大號的水桶裡,差不多齊到桶沿的清水也跟著推出一圈圈波紋。那是賣水的趙二。 古老的省城沿江而建。五十年代初,城裡一、二十萬居民大多用井水,吃河水。因為除了一個著名的甜水泉白沙井以外,其他井水都酸澀不堪飲用。挑河水賣是一項古老的營生,而陶制的水缸則是家家戶戶必備之物。講究的水缸,裡外都上了釉,棕黃色油光水滑,甚至還有花草龍鳳的花紋和邊飾。水缸蓋上舀水的器具,如今拿出來要算得上是「古董」了,那是一隻打磨得精精緻致的竹筒,口薄肚圓,一側裝著根長長的竹柄,俗稱「端子」。 趙二的客戶不少。家裡離河遠的、沒有勞力的,都願意找他包水。因為他特別靠得住,春夏秋冬,風雨無阻,往往人們還沒起床,水缸那兒就響起嘩嘩倒水的聲音。早上河水清,他趕早送河水,下午才捎帶著替人挑井水。 常言道:「三個蛤蟆鬧一塘,三個堂客鬧一房」,夏天的井邊常常是最熱鬧的地方。挑水的、洗衣的絡繹不絕,堂客們講講笑笑,家長里短,活脫脫一個社會新聞廣播站。 「哎,聽說趙二娘子的哥哥來了是嗎?」 「什麼狗屁哥哥!」黃嬸嬸一拍搓衣板:「沒良心的賭鬼!屋裡輸得塘幹壩淨,氣死了兩個老的,又把妹妹賣到妓院裡去,逼得人家跳河,居然還有臉上門來!」 「嘻嘻,她不跳河,趙二哪裡討得到堂客?」蓮妹子挑著水桶走過來:「你看趙二,不講不笑木頭人一樣,還缺了半隻手板,河裡撈上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堂客,不曉得前世做了什麼好事!」 劉滿嫂問:「哎,黃嬸嬸,你曉得趙二那手是怎麼搞的嗎?」 「聽趙二娘子說,他是東北人,被日本人抓了民伕。後來給炮彈炸傷了,右手只剩下兩個指頭,才流落在這裡的。」 蓮妹子說:「黃嬸嬸,這趙二好象從沒跟人聊過天,問他什麼也只曉得點頭、搖頭,頂多回答一、兩個字。我原來還以為他是啞巴呢,你住他們隔壁,聽壁腳聽見他跟趙二娘子說話沒有?」 黃嬸嬸笑著反手一巴掌:「你這個鬼妹子!我幾十歲了還聽壁腳?兩夫妻哪有不說話的?只是趙二說話好象有點不利索。」 「哎呀,那兩口子吵起架來不是吃虧嗎?」 「他們兩口子才不吵架呢,趙二不曉得幾多疼堂客,趙二娘子也總是輕言細語的。哪象你喇裡喇叭,結婚第二天就吵得滿街聽見。」 「那又不是真的吵架!」 蓮妹子不好意思,挑著水趕快跑了。 幾年過去,城郊建起自來水廠,城裡也設了好些自來水站。趙二娘子不再替人洗衣,謀到了一份看自來水站的工作。每天她守在水站門口,身邊一堆竹籌碼,大桶一分錢一擔,小桶兩擔。趙二也不賣河水,改成賣自來水了。不過他寧可遠點總是到別的水站挑水,只是肩上依舊圍著堂客緊針密線做的藍布肩墊,成天不離他那擔特大號的水桶。 又幾年,江邊二水廠、三水廠、四水廠……一個個建起來,自來水管道從大馬路到小街小巷越鋪越多。劉滿嫂站在街口自家門前直歎氣:「唉,今天東邊要接水管挖開這條路,明天西邊要接水管又挖開這條路,進進出出真不方便,恨不得路面上裝條拉鍊就好!」 蓮妹子卻正在那邊叫:「講好了五家平均攤水費,又改成按人頭算做什麼?多個把細伢子用得了多少水?」 不知什麼時候,家家附近都有了水管,自來水站都撤掉了。趙二娘子到街道工廠糊火柴盒,趙二卻徹底失業了,只好去河邊碼頭上打零工。水井邊也風光不再,一天到晚冷冷清清。唯有趙二每天仍挑著他那特大號的水桶,把自家半人多高的大水缸裝得滿滿的,缸裡缸外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他知道,堂客洗洗抹抹特愛乾淨,用水太多又怕攤水費時有閒話,況且井水一年四季清清亮亮,自來水反而常是渾的呢。 文革一開始,街道上傳出令人目瞪口呆的「新聞」:「工作組把趙二抓去了!聽說他是潛伏的特務,利用賣水搞反革命串聯,聯絡圖就藏在那個藍布肩墊裡頭!」 接著,是街道上的批鬥大會。臺上,趙二脖子上吊著那擔特大號的水桶,胸前牌子上寫著:「漢奸、特務、反革命分子」。台下,趙二娘子站在前排邊上眼淚汪汪。 批判發言、喊口號,會場上氣氛熱烈。趙二象一尊石像,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動一動。工作組長說話有點結巴,卻威嚴十足: 「趙二,你一直不……不開口……交……交代,頑……頑抗是沒……沒有好……好結果的!」 趙二依舊低著頭,悶聲不響。不知是誰叫:「他不肯說,就鬥他堂客,叫他堂客交代!」 下面一片回應:「對!鬥他堂客!」 趙二抬起頭,眼裡滿是驚恐。工作組長抓緊時機突破:「說!你是……是不是特……-特務!」 「我……不……不……不是特……特務,你……你們不……不……不能冤……冤……冤枉好……好……好…… 」 「乓!」工作組長在桌子上猛拍一掌,站起來指著趙二:「你……你……你敢學……學……學老……老子講……講話!」 趙二臉漲得通紅,額上、頸上青筋一條條鼓起:「我……我……我沒……沒……」 「你……你……還狡……狡辯!罪加……加一……一等!」 「組長,您饒了他吧!」趙二娘子忍不住哭叫起來:「他真的不是學您,他一直是這樣,他講不清,所以平時從來不大講話的呀!」 人群裡,不知誰家的小孩子叫:「嘿,真好玩,結巴佬碰了結巴佬!」 「哼哼,哼哼!」 「嘿嘿,嘿嘿!」 壓抑著的輕笑象傳染病蔓延開來,捂著嘴、低著頭、強忍著不敢笑的人們漸漸地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爆發著笑聲的會場裡亂套了,連臺上工作組的人也轉過身去,偷偷地笑得直不起腰。最後總算有個人一聲大吼:「把趙二押下去,散會!」 第二天起,辦公室就設在趙家斜對面的工作組盯上了趙二娘子。日夜輪班,不休不眠地守在她家裡,連哄帶嚇,要她老實交代趙二的罪行。還說,要是不跟反革命老公劃清界線,老公被槍斃不說,她也要判刑。 這天中飯前,工作組的人剛剛離開她家回到辦公室,黃嬸嬸驚惶失措地跑進來:「快,快去!趙二娘子自己栽進水缸裡尋死了!」 「什麼?」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蓬」的一聲響,關在裡屋的趙二象一頭瘋虎,撞開門直沖出去。 等他們追出來,跑在前面的趙二已經抽出根扁擔,向那大缸猛砸過去。缸破水流,沖得一幫人鞋襪盡濕,趙二卻只管跪在地上,幫他堂客吐出肚子裡的水。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開展」,工作組撤走了。也許是份量不夠,也許證據不足,趙二的「案子」也不了了之,只是交街道看管改造,他一輩子最出「風頭」的日子就這麼過去了。 進入九十年代,這老街改造成了一片居民點,起樓時把水井也填了。新住戶,老住戶,一家一單元,自來水,衛生間,一應俱全。家裡冰箱、電視、洗衣機,一件件添置,關起門來自成一統,大有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式。 這天,熱得厲害,趙二老倆口從冰箱裡拿出一大塊西瓜,慢慢吃著。趙二娘子悠悠地說:「你還記得那口井麼?」 趙二點點頭。 「那時候,狠狠心買個兩、三斤重的西瓜,冰在井水裡,晚上和黃嬸嬸、還有她那頑皮鬼小孫子一起,吃得心裡沁涼沁涼的,好舒服哦!怎麼像是比現在有冰箱、隨時可以儘量吃還享受得多呢?」 趙二又連連點頭。一邊收拾西瓜皮,一邊把桌上最後一塊,也是最中間、最好的一塊推到趙二娘子跟前去。 (寄自華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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