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舷 (谷文瑞)

小說

換舷

谷文瑞

這是陶雲和我今年最後一次乘這帆船上密西根湖。秋天雖然才開始,經過一個夏天,幾乎每兩三個週末都在這個湖上飄盪,也是該收心的時候了。明天我們就會把船駕進芝加哥河,經過十八座橋送到中國城後面的船塢,吊上岸,和其他幾百艘船堆存在一起,度過冬天。

雖然這樣換季已經是第五年了,但這次我心中特別沈重。還是關於小琴的事。我今天必須和陶雲說了。

船還沒出港,我習慣的望向港口那些岩堤,尋找那個老人的影子。幾乎每次來泛船,都會看到他。不管多熱的天,他身上都罩著一件灰披風,身旁依著一個拐杖。今天看到他的時候,不知怎麼我有個衝動要把他看個仔細。於是我一邊注意港內的交通,一邊把船開在水道最左邊,盡量離岩堤近些。

陶雲此時正在檢查船的馬達,他說聽聲音好像有什麼毛病。既然他是學機械的,我們船上所有跟機器有關的問題,都歸他管。我以前同他提起過這個老是坐在堤岩上望著我們出港的老人,但是陶雲總似乎沒聽清楚,或者毫無興趣,往岸上匆匆一瞥,轉頭注意別的去了。

我可以看見老人的眼睛深凹,頭髮稀疏灰白而且紊亂,皮膚黝黑,很難確定他是個蒼老曬黑了的白人,還是乾癟的墨西哥人。但是他弓縮著的身子,鼻子和臉的結構,又有點東方人的樣子。他就那麼坐在港口大石階的最上層,怔怔的盯著進出的大小船隻。

雖然天氣報告說風向強度都會有突變,此時卻似乎是泛舟的理想天。我們順利出港,離岸漸遠,升起主帆和前帆,關掉馬達,開始駕風航行。我應該可以好好享受這風和日麗的暢快的,可是我卻開始坐立不安。

「陶雲,」遲疑了好久,我終於說,「我們必須談談小琴的事了。」陶雲穩穩的把著船舵,沒有反應。我繼續說,「有些決定,遲早是要作的…」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這個話題。這時風在十一浬左右,穩定而舒暢,我的心情卻完全在另一個世界。

過了一陣子,陶雲輕輕的說:「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決定是很重要的。」

「是的,」我說,「不管會多…痛苦。」最後兩個字,輕聲得自己也幾乎聽不見。我低頭看著手中前帆羈繩,用力拉緊一下,不敢去看他。

「不管有多痛苦…」他仿佛自言自語地慢慢的重複著我的話。

一時之間,我腦中掃過陶雲、小琴和我在高中時去觀音山旅行的鏡頭。陶雲建議我們一起設計捕捉山雞,然後用溼土把它包起來,埋到地坑裡烤叫話子雞,三人大叫大笑吃得津津有味,然後又一起鬧肚子,吐到臉發青,跌跌撞撞的下山。那次他們兩人第二天就沒事了,我則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瘦了一大圈。現在的陶雲已經不像當年的鬼精靈,而早已變成一個地道的博士工程師,我自己卻從一個木訥的書呆子,變成了一個 —–

「傑克,你真的那麼愛她嗎?」陶雲忽然大聲的問。我不禁抬頭看他,他的臉萬分嚴肅,我想避開那像火炬一樣的眼神,我們交往這十五年來他從沒這樣看過我,我卻無法移開我的臉。只有這樣了吧,只有這樣面對這一刻了。

「陶雲,」我喉頭忽然嚴重乾澀,「你知道你我的友誼對我有多重要,」我雖然在腦裡曾經預備過怎麼說,這時還是諾諾巴巴的。「我的意思是,不論有沒有小琴….」我真不知道怎麼繼續了。我但願這些年和陶雲之間已經達到了某種默契,像我們一直標榜的那種不拘小節、超乎凡俗物界的通靈的悟性,不需要使用太多語言。我忽然感覺很沮喪。

「你真的要把小琴帶走了,」他不是在問我。而是替我說出我要談小琴的目的。我連「是的」也說不口。「終於是要有這麼一天的!」他說了又掉過頭去。

半响,他又幽幽的說,「這是她的決定嗎?」

「不是,」我說,「不是。你知道她對你的感情….」

「我以為我知道,傑克,我以為…」陶雲臉上,好像忽然變回到少年時代的他,可是完全沒有那時的帥氣了,而是一種扭曲的陰沈。

我感到同情。我說:「這對她不是容易的事,陶雲。她最先認識的是你。我們都一起長大,經過那麼多事。」

「是她要放棄我嗎?還是你?」

「陶雲,我們在臺北都年輕,一起唱歌、露營、裸泳、作詩,從來不為未來操心。現在我們在芝加哥,我們的方向都會不一樣。必須想想未來。」

「芝加哥和臺北,這麼不同嗎?我們還是我們。」

「在臺北我們在自己國度裡成長,在芝加哥我們是發射出去的煙火,各自有不同的軌跡,不同的空間,去求自己的光亮。」

「傑克,你這還不是繼續在念詩?」

「念詩對我們只能是奢侈的事了。小琴要我們作決定。她不願意傷害我們任何一個。」我說,「我知道這事沒有辦法公平,小琴沒有勇氣,而我們必須選擇。」

「你難道不知道小琴對我有多重要?」陶雲沈重的說。

「當然知道。」

大學裡,有一次小琴和我和陶雲都連續一個多月沒有聯絡。我們三人通常每一、兩個週末都會在西門町碰頭,吃清真牛肉水餃、蒙古烤肉、冰鎮西瓜,看外國電影。忽然不見了小琴,陶雲著急死了。那時陶雲風流倜儻,讓很多女孩和家人欣賞,可小琴父母本來就忌諱小琴談戀愛,尤其嚴禁她和陶雲往來。至於我,是個土不啦嘰、毫不起眼的書呆子,她家人大概不認為女兒會對我動男女的念頭,反而對我們偶然打交道沒有特別阻止。

那回小琴失蹤,陶雲每天求我打電話去她家探聽。我試了無數次,都沒人接。他自己每天下課後,拉著我跑到小琴家附近,小偷一樣的在街角、樹後、巷尾探頭探腦,等到天黑,總是沒有小琴的影子。我們認識的小琴朋友不多,大家都沒轍。後來陶雲乾脆自己的課也不上,到小琴的校園四處尋找。還去附近所有醫院打聽,一樣沒消息。為了這件事,陶雲幾乎瘋狂,廢寢忘食,還說了些什麼如果小琴有個三長兩短,他也要自盡的話。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去安慰他。

後來,小琴忽然又回來了。原來她祖父在日本發了心臟病,父母帶她趕去探望,一走兩個月,祖父去世了才回來。陶雲荒廢課業大學留級了一年。

「我知道你很愛她,」我說。這時湖上的風已經大些了,水浪上的白帽浪到處可見,天上頓時堆起大塊烏雲,船向背風傾斜過了30度。「陶雲,」我放鬆手中的羈繩,說,「我要把前帆縮減一半,如果風再大,我們也要縮主帆了。

陶雲熟練的把船稍微向風向接近些,使船傾斜減少,同時也放鬆主帆的張度。其實我們平時都比較喜歡風大些的時候,一方面船速可以加快,有航海破浪的豪邁氣魄,另方面可以磨練我們在勁風中駕馭帆船的技術。可是此刻,我們都對水上的挑戰沒有太大興趣。

「陶雲,」我等船有了較穩的速度,才鼓起勇氣問,「你會恨我嗎?」

「恨你?哼哼….」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想了片刻,他繼續說,「我怎麼會恨你。要說起來,我還是欠你的。」

「欠我?怎麼會?」

「你不記得了?在墾丁野營那次?」

我們一起去過墾丁好幾回。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們大學畢業環島露營的事。我們在山間一個美麗的瀑布下的水潭裡游泳,他左腿被水蛇咬了。

「那其實沒什麼,」我說,「誰都會那樣做。」

「你那樣去吸吮我的傷口,不怕蛇毒先把你毒死?」

「那時沒有想到什麼,就是要馬上把毒汁吸出來再說。」

「你知道水蛇的毒性有多烈,一兩分鐘我就會翹毛。你救了我的命。」

「可是後來我還是用刀切下一大塊你的腿肉,讓你流了很多血。」

「你完全是為了救我。」

聽陶雲這樣說,我忽然感覺眼睛溼了。我為了他這樣被動而憤怒起來。

「不,陶雲,小琴的事,和蛇咬是不能一併而談的!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你應該爭取她!告訴我你比我愛她,告訴我你沒有小琴就無法活下去,告訴我任何事。也許我們三個早就該做個決定,早就不該都像兄弟妹那樣天真的玩在一起。告訴我,你會給她真正的幸福。告訴我,如果我帶走了小琴,你會永遠恨我,永遠不原諒我!」

我感覺和小琴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堅強信念,開始動搖了。

這一分手,我將會離開芝加哥,或許我和陶雲就一輩子再也不會生活在同一個都市了。我們這麼長年來的友誼,也會像水上的破浪,消失無形。原來三個人緊緊被維繫在家鄉和生命成長憧憬的膠和蜜中,此刻在這個遙遠國度滿是白浪的大湖上,為了自己不同的憧憬,我要宣布和這個比兄弟還親蜜的朋友,永遠告別。這會是個什麼樣的遺憾。小琴雖然說,讓我們來選擇,可是我知道她在等的是我。此時此刻。

今天我和陶雲玩完帆船,我們不會像往常一樣去Belmont港附近找個有趣味的中東、南美、或非洲小餐廳吃飯。我會單獨到密西根街上在將漢卡大樓上和小琴見面,繼續談我們搬去加州的事。此時我想起,她要陶雲和我決定,其實只是這麼說而已,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如果,我和陶雲談的結果是我放棄,而出現在將漢卡大樓的是陶雲呢?在和陶雲泛舟的過程中,我居然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現在我愣愣的看著陶雲。

「陶雲,告訴我你會給小琴帶來最大的幸福。我不能這麼自私,當初還是你把小琴介紹我們認識的。」

「多久前的事了,和現在有什麼關係?」

「那時候你和她已經有了一年的交往。她欣賞你的灑脫,崇拜你的才氣。從高中到大學,所有人都覺得你們很相配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半年來,你好像對小琴有什麼不滿。」一說出來,我馬上後悔。我不能把小琴同我說他的話跟他透露。這是這些年來,我們三個能夠維持良好關係的一個基本默契。現在我破壞了它。「對不起,陶雲。我其實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怎麼了。」

「沒有事,我只是覺得你對她忽然特別殷勤起來。你不是好像有別的美國女朋友嗎?我一直沒想問你。你這個傻愣子現在好像變得春風得意了,左右逢源?」

「別,別來,陶雲。」我不想把這個談話變得更複雜。「我希望你給我一個理由,任何一個理由,你知道我在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叫我慢下來?我真的不是要和你搶—-」

「看你說得這麼難聽!」陶雲憤怒的說。「你不知道小琴就像我從來沒有的妹妹,比妹妹還要親。我永遠的心靈的伴,不管她在哪裡。我當然想看到她幸福,也想你去得到你要的快樂。我沒有一個要你放棄她的理由!」我真摸不清他的感覺,他一定是非常沮喪的。我幾乎衝動的又重複那句「告訴我你比我愛她」那樣愚蠢的話,還是沒講。他忽然大聲說,「看!到處都是白帽浪了!收前帆!預備返航!」

在這沈重的對話中,我們都沒有注意到船的劇烈顛頗。風已經頻頻將四周的白帽浪逬成浪花,天色灰甸甸的,湖上的帆船一下子沒剩多少艘了。「迎風換舷!」陶雲喊著。

我們熟練的彎腰讓橫杆隨強風飛快的甩到另一邊,同時迅速坐到甲板對面去。船現在直對兩浬外的港口,估計半小時可以到達。

陶雲和我在還沒有買這條帆船之前,一起在一支40呎的帆船上當賽船水手,連續兩個夏天每星期一黃昏和其他四個水手參賽。除非有劇烈強風,禁止賽船出航,其他不論晴雨,我們都在船長的大聲疾呼下,應對各種天氣、水浪、風性、與其他船較量速度、航行的靈活調度和控制。後來買了自己的船,我們總是配合無間,對帆船的技術已經很有信心了。這也叫我今天特別的難過。以後,這個共同分享的樂趣活動,我們是不會再一起做的了。

「傑克!」風雖大,浪雖高,陶雲卻反而冷靜了。「明天我就自己把船開到船塢。我會安排把它賣了,反正它在我一個人的名下。」

「不,我和你一起去。」我說。

每年夏初我們從中國城附近的船塢取船,沿芝加哥河,穿過18條升降橋,航到湖上Belmont 港口停泊整個夏天。到了夏末秋初,又要從湖上游芝加哥河,過那些橋送回船塢過冬。這個取船、送船的過程要整整一天。每一、兩個橋會在同一個時刻升上去,停止路上交通。河上所有來排隊的帆船通過後,橋又放下。這時很多帆船必須靠很慢速的馬達在橋與橋之間很小的空間裡,擁擠的等候下一、兩個橋的開啟。過了幾個橋後,他們又會有休息時間。這時,堵在橋之間的帆船們就有的磨蹭了。

我不想讓陶雲一個人去處理這件事,可是我們今天的談話好像已經向彼此告了別。如果明天我和他在芝加哥河上再度過一整天,這時間怎麼消磨?

「傑克,」陶雲說。「你真的不必。我一點都沒有問題。你去找小琴。我相信她在等你。」

「我…….兩個人還是容易多了。這個馬達好像有點毛病,如果它須要修理,至少我可以掌舵。」

「沒有問題的。有很多其他船在河上,必要的話別人會樂意幫忙的。」

我明白陶雲的脾氣,他決定的事,我很少能夠扭轉。

我們都不再說話。

「難道我們就這樣…….?」我難過的問。

「別急,」他忽然興奮的說,「讓我們再痛痛快快的sail一番!你感覺那風嗎?浪雖大,難不倒我們這兩個Chinese Nevy!」

在默默無言中,我們又把船調離港口,以大Z字形左右換舷,在白浪滔滔的大湖上,迅速來回馳騁,彷彿整個芝加哥市邊的湖面,都只屬於我們兩個人。有時船的前身已經飛離水面,四周的浪花濺進船艙,我們全身濕透。

我們不約而同的朝天狂嘯「我們在水上飛!我們是霸王海軍!Chinese Navy!Weee!!」我們面面相觀,高舉手臂給彼此幾個勝利的掌擊。湖水、汗水、淚水都混成一片,我們笑的同時,也都在哭著。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陶雲在一起。之後我打過好幾個電話找他,不為什麼,就是好奇他怎麼了。我不喜歡email,尤其不知道跟他寫什麼才好。可是就好像當年小琴失蹤一樣,總是沒人接電話。再過幾年,我們終於放棄了。陶雲對我和小琴的影響,超乎我們的預期。我們過了三年才結婚,但終於還是留在芝加哥。也許因為我們和陶雲在這裡曾經有過最接近一個家庭的溫馨?也許怕我們真的又遠去它州,陶雲會更將孤獨?雖然他跟我說過,不管小琴在哪裡,她都會是他心靈的伴。但是或許我們多慮了,他也許已經決意和過去一刀兩斷,重新開始另一頁人生,找到新伴侶了,也說不定。

*   *   *   *   *   *   *   *   *

老人陶雲坐在Belmont港口的岩堤上,望著來往的船隻。他找的就是那條藍色船身的24呎長帆船,上面兩個東方男人。今天怎麼把船開得這麼靠近岸邊,另一個的身子趴在船後馬達旁邊東摸西搞的。粗心,都是粗心!年輕人也不注意,天雖藍,白帽浪開始頻繁出現時,就要預備風浪的高度起伏了,等到處都是破浪,有時就太晚了。他不經意的摸摸身旁的拐杖。那點自信,在這大湖上,有什麼用呢?一個人可以把船航到中國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時候絕對沒有問題。浪大到十五呎了,馬達時好時壞,又用不了帆。難怪趕到了河口,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在等橋啟開時,和一艘維修船撞上,眼看自己要掉下去,也不注意避開馬達。就是糊塗!少了隻腿好像還可以,又丟掉了一隻手臂,這代價太大了吧。

傑克,傑克。你經過我的時候,一定不會認出我的。我已經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了。至少絕對不屬於你的世界。我們那天就永世隔絕了。你那張稚氣還沒有完全脫掉的、充滿純潔希望的、所有陽光都燦爛照耀著的臉。啊……

那麼多年,那麼多美麗的時光,為什麼不能繼續到永遠?

你什麼時候才會,唉,一定是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從來不會為了小琴的離去而難過。我不能放棄的,不能離開的,是你……我的傑克,我的愛!

(寄自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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