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祥子 (趙俊邁)

小說

曼哈頓祥子

趙俊邁

這是一群「祥子」,他們是一群在曼哈頓開電召車的老中。

老白是其中之一,據他說自己是北大中文系畢業的,曾任國內一家頗權威的報社編輯,以交換學者身分到的紐約,三年後把妻兒接來,從此,就由「學者」轉為「黑戶」,開電召車已經也三年了,一千多個日子風裡來雪裡去,和同行一樣奔東奔西,賺點錢還得交一大部分給車行;因此,他給大夥取了個名兒--曼哈頓的祥子們!

老白有一回調侃的說:「咱在北大中文系的時候,專研老舍,特喜歡「駱駝祥子」,如今可真成了祥子了,21世紀紐約曼哈頓的祥子,牛吧!」

祥子,性別有男也有女;籍貫是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北有漠河老鄉、南有海南島人,西有西藏同胞、東有台灣郎,另有冀魯豫、兩湖兩廣、蘇杭楚川湘的都有;年齡最長的已過五奔六啦,最年輕的年方廿八,她可是足足28歲,並非二八一十六的小丫頭。

聽起來,似乎是一大幫子人,可是他們成天手握方向盤在第五大道、曼哈頓大橋、甘迺迪機場、各大酒店、大廈之間匆忙穿梭,各自為三頓溫飽飯風馳電掣不敢消停,因此,祥子們彼此碰頭見面時間並不長。

年方廿八的「小女祥子」,是兩年前自北京來的姑娘,半年前才下海,大夥在無線電通話時,都叫她為Cathy,沒人知道她的本名,她總是獨來獨往,挺神秘的。

中文系的老白,在好奇心驅使下,特地上網查了一下這個洋文名字,得到的資訊是:「Cathy被描繪為可愛年輕的金髮女子,充滿活力,外向,有趣且和善。但有些人則認為Cathy是被慣壞而且以自我為中心的女孩。 」

老白是趁老婆和兒子不在家的時候,打開電腦,上google查到的,有點心虛,為什麼?弄不清楚,為啥好奇?是因為Cathy這洋文名兒,還是因為Cathy這人兒?

「才28歲,真年輕!幹這行太操勞,老的快,可惜了!」「這女子是單身,還是結過婚?她愛人呢?怎不養活她?」「她是不是有難以啟齒的隱情?否則怎會當祥子呢!」一連串的問號摻和上一團亂絲般的瞎琢磨,弄得自己神神道道的。

曼哈頓是紐約的精華區也是全世界經濟中心地帶,搭車、叫車的多是洋人,在此地可不能叫「老外」,這是人家的地界,中國人、韓國人、印度人、西班牙人才是如假包換的「老外」,因此,像老白、Cathy這些在曼哈頓開車載洋人的祥子,可說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的一群,至少,洋文要能聽得懂,洋話要能說幾句,要不,怎混得下去。

可惜,老白當年是中文系的,英文真沒多學,三年的交換學者,怎麼矇過來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前幾年老在華人社區找零工,根本不用英文,反倒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好使,走哪都受用。

這會兒,車行來電,要老白到洛克菲勒中心的「國家廣播公司」門口,接一對老夫妻,待客人上了車,先說句「Good  afternoon!」,還可以,當洋老先生開口說去哪兒的時候,老白聽著可費勁了,「Qs me Sir,is thirty or thirteen?」他以流利的洋經梆重複問了三遍,他連excuse都流利的成Qs;可,對方的thirty 、thirteen老在嘴裡滾來滾去,不知洋大叔是含了顆大棗,還是舌頭短了一節?

祥子聽不清猜不準,害得不知車該往哪開!

狗急跳牆、人急生智,老白混亂的腦子裡突然冒出Cathy的影子,那個google上形容的,充滿活力,外向,有趣且和善的女子,洋文應該比我溜,於是拿起手機撥出她的號碼,那頭傳來嬌脆的聲音「Hallo--」尾音拉的挺長;「凱西,我是老白,妳知道下城H大酒店是在13街還是30街?」

乾脆,男祥子跟女祥子直接用北京話溝通得了,免得洋大叔嫌棄;也不知他嘴裡的棗子吞下肚沒?

打這會兒起,老白自覺著可以名正言順且光冕堂煌的跟二八佳人常通電話了,雖然通話內容有些糗。

Cathy剪了一頭齊耳短髮,削的薄薄的,白淨的臉蛋顯得更嬌小;她曾聽攝影師傅說,巴掌大小的臉龐最上相,如果拍電影或電視,等於是祖師爺賞飯吃。舞蹈學院學了四年,不論芭蕾還是現代舞,對它來說都只是應付畢業,在影視圈裡工作的姨父,當著爸媽的面,拍著胸腑甕甕的響,保證她一畢業就安排到劇組演戲去,管她啥嘮子的舞蹈!然而‧‧‧

Cathy從後視鏡裡甩了甩根本甩不起來的短髮,讓自己從遙遠的記憶中回過神來,「管她啥嘮子的芭蕾還是演戲,還是仔細開車吧!」右腳使勁踩下油門,淺灰色林肯加長轎車呼嘯而去,去哪?她忽然想給自己放半天假。

少載幾趟客人,也不至於餓死!這個想法,可不是頭一回了,她常常想,總不能真的跟駱駝祥子一樣沒命的奔吧!到了,也沒個奔頭不是?

那個北大的老白,放著國內好好的工作不幹,還有葉姊拋夫別子,還有小東北、小譚、四川老,哪個沒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歷史?如今飄洋過海的來美國拉洋車,是不是腦袋都給驢踢啦?

若說現下流行的「海歸」潮,哪個人不是在風頭浪尖上?想方設法搶著回歸,問題是,老白玩得起衝浪嗎?不是弄潮兒,趁早別當那海龜!

也真是的,像這樣留也不是、回也不行的「老白們」,光紐約就多了去了,更別說全美國、全世界了!這麼多人都怎麼了?自己又怎麼了?

好不容易在中央公園西南角入口附近等到一個停車位,把車泊妥,用兩毛五的銅板餵飽了meter,轉身走進公園,此時,她覺得腳步特輕快,這兒是她的最愛,永遠走不完似的、永遠有新鮮的風景等著她。

中央公園四周全是摩天大樓,唯獨留下這鬱鬱蔥蔥的一大片綠,都說這是紐約市的「肺」,Cathy則認為這是曼哈頓的「心」,它不但供給紐約客氧氣,更為這個首善之區補充鮮血和活力。她就愛徜徉在其中,為自己幾乎枯萎的生命補充氧氣、添加鮮血活力!

全世界的新興大都市,都搶著把大樹砍了、把綠草埋了,就為了蓋大樓、舖大馬路。北京尤是,當年膀爺們納涼的老樹、小孩捉迷藏的林子,如今安在?現如今只見「水煮蛋」「大褲衩」「大鳥窩」矗立市中心,可就沒了「肺」啦!

Cathy心想:「他們只顧向錢奔,哪怕沒心沒肺也能活蹦亂跳,竟如此洋洋自得?」想到這些,就覺著煩,沒來由的排斥感擠進心頭,北京是自己出生的地兒、生長的家,沒理由不愛它、不想它,可是卻覺著有距離、有反感;她心裡清楚,罪魁禍首就是章懸,那個被媽媽稱為「狗屁導演」的文化痞子章。

白嫂子今晚準備了一大桌子的菜。老白的老婆,祥子們都叫她「白嫂子」。今兒個是老白五十大壽,聽台灣移民來的房東太太說,中國古老的習俗,男人生日過九不過十;要不說,人家台灣才真正保留了中華五千年文化傳統,憑這說法,就不能不服,「過九,才能長長久久,人家還說,老子,就是畫裡倒騎牛的老頭,說九是萬事萬物的最大數,再下去就是零了,物極必反,都沒啦!聽聽,這就叫文化!」老婆在耳邊興奮的現學現賣,「老白,咱今年就辦你的五十大壽,虛歲正是五十,咱沒矇人,是吧,老白!」

「是!是!聽領導的,領導說過咱就過,說不過咱就不過!」

「啐!啥不過就不過的!你不會說句吉利話?」白嫂子儘管習慣性罵兒子似的編排老白,卻也像疼兒子似的替他張羅「生日派對」,真心要好好慰勞男人,他這些年為家、為她為兒子勞碌奔波,它鄉異地討生活,不易呀!

一向是把一毛錢當兩毛錢用的白嫂子,這回光上超市買菜買肉就花了老錢了,簡直是大出血,但她覺得值,至少要幫老白在同行裡擺足面子!出門在外,已然沒啥裡子了,面子就顯得更重要。

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佳餚,小黃瓜雞絲拉皮、芥茉洋芹、開洋白菜、紅扒豬蹄、栗子燒雞、清湯獅子頭、木須肉‧‧‧,還有白家拿手的「手擀炸醬麵」,一眼望去,可全是北方口味。

菜,洋洋灑灑佈滿了一席,人,擠擠搡搡站滿了一屋子,那是客廳兼飯廳又兼廚房。小譚,四十歲出頭,平日愛耍嘴皮子,此刻,嘴裡塞了一塊豬蹄,還不得閒:「嫂子ㄚ,今天為啥沒西紅系炒雞蛋哪?」

「去去去!」白嫂子口下也不饒人:「嘴欠!哪涼快哪站著去!看還讓你來蹭飯不?」

小譚跟老白是搭檔,輪流跑白天或夜間,每次交車,小譚總要在白家撮一頓,而他們幾乎餐餐有西紅柿炒雞蛋這盤菜!小譚是老廣,西紅柿在他嘴裡發音成了「西紅系」。

小譚算幸運的,他沒碰上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又讓他趕上了,他老家住廣州,在小鄧的魔指一點之下,東南沿海率先走向社會主義初階,小譚廿啷噹歲就單幹個體戶了,十來年裡賺了些銀子,就來美國鍍金來了。

人民幣當美金用,頂不了多長時間,沒兩年小譚就從社區學院語文班退了學,混在餐廳打工,有次跟著大師傅、炒鍋去大西洋城賭場玩大家樂,從此「樂」而不疲;後來康州也開了賭場,離紐約更近,來來去去省時又方便,因此小譚的「改革開放輝煌成就」全貢獻給了賭場。百家樂了,唯獨他不樂。

為戒賭,先要遠離賭友,於是,他辭了餐館工作,避開炒鍋大師傅們,轉行開電召車,這才加入「祥子」一族。後來,因為葉子的苦口婆心,才真把賭癮徹底戒了!

小譚仍保留有「個體戶」的生存特質,很四海、機靈、圓滑,這些在老白這種北京爺們眼裡不很地道的特性,如今在曼哈頓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大本營,那可是極為金貴的本錢,他經常掛在嘴邊名言是:「有奶不一定是娘,有錢就一定是爺!」

他對金錢的嗅覺特別敏銳,買賣股票堪稱一絕,眾祥子們,有一半人跟他在股市上殺進衝殺出,不是並肩作戰,而是尾隨跟進、尾隨撤退。老白當然也不例外。

老白不只英文菜,搞數字也不靈光,想買股賺點進項,又玩不轉,因此跟老婆說:「誰有那美國功夫跟他泡啊!不就一買一賣、一進一出嗎?別自己瞎折騰,跟著小譚就得了!」

話說的有些阿Q,可,老白心中卻像刁德一念著阿慶嫂一樣念著Cathy,念著念著,不禁冒出一句老生唱腔:「這個女人哪,不尋常‧‧‧‧」

這話怎麼說的?原來,Cathy也是股民,但是她特立獨行,是單幹戶,從不跟小譚為首的炒股集團摻和,還聽說她是大戶,平日一大早就札在電腦前,仔仔細細研究當天行情走勢、版塊轉移,她會審時度勢、會掐會算,逢低買進、逢高賣出,不論長線短線,一律手到錢來,從不失誤,簡直是現代女諸葛,可神了!

這點,讓老白心裡有些不自在,暗自思量,是不是該換條船啦,別再跟小譚一條道走到底 。他惦念的是買賣股票賺錢?亦或惦念搭上Cathy的船。「嗯?搭上她的船?還是她的床?」不曉得Cathy若知道自己心裡藏有這鬼,會不會跟阿慶嫂一樣也來段:「刁德一有什麼鬼心腸!」

呵,老白光天化日下居然異想得陶陶然!

壽宴熱鬧極了,眾家兄弟姊妹熱烈捧場,可是沒見到Cathay,老白心裡堵的慌,忍不住,找了個空隙,擠到小譚匿的角落,裝的若無其事的問他身邊的葉姐:「Cathay可大牌呀,這會兒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葉姐有個很文藝的名字,叫葉焉然,據她解釋,是他爸在自己和愛妻的名字中,各擷取一字,合成為掌上明珠的名字。聽來,她這名字除了飽含雙親的疼愛也有紀念意義,還透著老一輩人的小布爾喬亞的浪漫

葉焉然回說,小姑娘載客到新澤西的紐瓦克機場啦,晚點才能來。

他頓時意興闌珊了,這段路他長跑,夠遠的呀,從Cathay身上才覺悟到,幹這行比其他行當不只辛苦還更身不由己,自個兒倒從未感受到,但此時卻深深為Cathay感到委屈、感到憐惜!

老白住的地方--他不說這是「家」,說等攢足夠錢買了房,那才叫「家」--本不寬敞,今天人一多就沒地兒坐了,於是,白嫂子大聲吆喝著:「都是自家人,別見外,咱們也學老美站著開party!」

「好,站著吃得多!」

「行!站著喝不醉」

「得!就請自助啦!」

群眾是熱情的也是盲目的,大夥應和著,都站著敞開了吃著、喝著。

他們多是各自攜帶鍾意的酒來赴宴的,有志一同的幾乎全是白酒,有紅星二鍋頭、五糧液、劍南春,當然少不了天女散花的茅台,特別的是,來自彰化的老台客居然帶了瓶稀罕的金門高梁。似乎這群曼哈頓祥仔都還活在老舍給他們圈的老家,北平;那兒的爺們不都愛喝白乾嗎?!

老白站在客人堆裡,東一盃西一盅,又是二鍋頭又是五糧液,口裡喝著,心裡揪著,眼裡瞅著,望穿門板看凱西是否姍姍而來,他有股不能自已的衝動,趁著酒意,要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就是老美的熊抱「hug」!那天在中央公園裡,跟Cathay面對面挨的那麼近,有好幾次機會,卻都沒敢hug她,事後,讓他懊惱了快倆禮拜!

大口大口的酒已無法澆化他胸中的塊壘,那塊壘,顯然並非韓愈「志欲幹霸王」而不得的抑鬱情緒,自是那司馬相如對新寡文君大彈「何緣交頸為鴛鴦」的張狂情慾!

情慾?又怎啦?活了大半輩子,除了自己床頭上的老婆,他還沒抱過其他女人,真他媽的寒磣!老白很瞧不起自己。

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蘇東坡的〈臨江仙〉,「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他把後一句改成「何時忘卻伊人?」夠艷俗的了!哈,他自嘲的大笑了起來。

「老白你喝高啦?沒來由的傻笑哪!」小譚學著京片子,捲起舌頭陰陽怪氣的問。

「人生半百啦,不就是報紙上常寫的「半百老翁」嗎?,豈不值一笑?各位,以後對我可得尊老啦。」老白被自己的失態嚇得酒意全退,心虛的偷覷老婆,感到那頭一雙利眼正掃過來,於是趕緊謅了這幾句,深怕自己心事露了餡兒!

「誰不尊重您啦?我可不依。」客人群裡有人發醉話。

「那倒沒有,我是說,從今兒起,我可是耆老了哇!」接下話頭胡亂應付,反倒引起哄堂歡笑,讓老白解了尷尬之局。

笑聲未落,Cathy在這當口推門而入,原本輕巧服貼的短髮,被屋外晚風吹亂了,顯得有些憔悴,老白看在眼裡,可是刺心的疼!

但見她還是笑盈盈的衝著壽星說:恭喜老白,多福多壽,happy birthday!

葉姐趕緊迎上去,體貼的為她理了理翹起的亂髮,遠遠的,白嫂子也擠過去,拉著她的手往餐桌走,「呦!小手冰涼冰涼,快來喝口熱湯!暖和暖和。」

「不如喝口酒?」Cathy口氣似在徵詢,卻已接過老白遞過來的滿盃高梁,仰起脖子一口乾了!

「好!爽快!」、「行啊,滿上,我敬妳!」、「來來!咱們也乾一盃!」

這下子全屋子可哄鬧開了!老少爺們爭著灌這平日裡咸自矜持的女祥子,期待用酒精的熱度來暖化她一向有武裝作用的冷艷!

那雙冷艷的眼神正穿過人群,筆直如箭般射向心神慌亂的老白!

那天,中央公園裡,Cathy原想一個人獨自靜靜,沉澱一下奔跑於水泥森林之間沾滿塵埃的心境,誰知,不由自主的又讓章懸攪亂了思緒。

她繼續往深處走,公園有多深?她無法算度,依稀記得整個公園面積佔地有843英畝,夠巨大壯觀了吧!至於有多深?Cathy試著揣摩,一次又一次,從無結果,正向她審視自己未什麼要留在紐約,一次又一次,從無結論。

現在,她已深入到一處大湖邊上,這是她最愛來的地方,電影上最常見的中央公園景緻,它有個吸引人的名字,這片湖水被命名為「賈桂琳」蓄水池;賈桂琳,多美麗的女人,曾看過她的傳記,還為之長聲嘆惋呢。

大湖四周有鐵網圍籬,籬邊是一條長長的環湖跑道,她看著身邊穿梭而過的紅男綠女,穿著背心或肚兜,一律是短運動褲,人人撒開步子揮汗疾跑。她笑了,這在北京肯定又要被稱為小資情調的時尚了,這些男女老少穿的是nike、puma,就是時尚?可名牌肚兜下流出的汗,不也一樣酸臭?

每次來,總是成千上百的、一波一波像過江之鯽的人潮在同一個地方往來奔跑,電影裡的湯姆克魯斯、 達斯丁霍夫曼、朱莉亞羅勃慈這些大腕不都在這兒跑過嗎!其實這個公園裡,只要能走道的地方,就有人跑步,風氣?流行?習慣?還是縮影?

紐約客永不止息奔波的縮影!?

自己何嘗不是?Cathy低頭看看,雖沒穿耐吉、標馬,但開的是林肯,一樣在人生道上未曾停歇的奔。

是不是那些黃髮碧眼穿nike的,奔的姿勢和氣勢,更瀟灑更大氣些?

是不是自己和祥子們,奔的很狼狽很倉皇?

同樣的奔,會有雲泥之別的水平和分野?

很弔詭不是?

如果,此刻是在北京那新興的水泥叢林裡奔,自己有會是什麼步伐?什麼姿態?

不過,她可以肯定,在紐約要比在北京孤單寂寞!

Cathy很快的推翻這個念頭,若在劇本上,這台詞一定會被刪去,因為這是一句廢話,純粹是思路到達枯竭終點才會出現的驚嘆號。

離鄉背井的人,哪個不孤單,哪時候不寂寞?她發覺這個驚嘆號,毫無新意,太蒼白無力。

身後,忽然有人拍了她下肩膀 ,「誰?」

問號閃起瞬間她回頭看,「老白?你怎麼會在這兒?」

Cathy真的很驚訝,驚訝最近老白似鬼魅一般,經常會神秘的冒出來!尤其現在,在中央公園找人,簡直是不可能任務,除非是跟蹤,否則是大海撈針。

「可不是?這就叫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老白又抖起中文系的酸包袱。

「不致於吧!大白天的,哪來的燈火闌珊?你不在班上,怎麼跑到這來啦?」Cathy先給了個軟釘子,接著來個明知故問。她隱約又清楚的感覺出:「這老小子在追我呢!」

「我剛才送仨客人到川普國際飯店,從59街轉過來,發現那輛灰色車趴在那兒,我就知道妳準又在逛公園,我‧‧我也想鬆散鬆散,就來啦。」

找著了Cathy又該如何?老白心裡一點譜也沒有,只是一股衝動,能在公園裡和她單獨相處,哪怕一分鐘,也夠了!

眼見奔五十的人,怎麼著了魔似的,忒誇張、忒大膽了吧!老白像一名初上戰場的新兵,腔子裡那顆心既害怕又新奇,有勇往衝鋒的激情,也有心驚膽戰的惶恐。

萬一真跟Cathy巫山雲雨一夜情了,回家還怎麼跟老婆睡?萬一出師未捷,會不會惹出緋聞傳出去,以後怎麼在江湖上混?如果她半推半就,琵琶半遮面,自己是繼續攻下去?還是鳴金收兵?如果她堅壁清野、長期抗戰,自己是學老毛打游擊戰?還是學老蔣打陣地戰?糧草軍餉都在老婆手上,要如何另闢後勤補給?這新兵蛋子竟然有這許多連老參謀都解決不了的困局。

當他伸出手拍Cathy 的肩頭時,原先瓟出的那些問題,一下子全拋到賈桂琳蓄水池裡了!他想,男女之間既是世俗化的、庸俗化的,一切就跟著慾望走吧!

「你能用最簡略又明瞭的辭句,說清小譚和葉姐的那種關係嗎?」Cathy突然側過臉問,水汪汪的大眼望著他,像要洞穿他的鬼心事,看他是不是要和小譚看齊?

她是否在暗示自己放馬過去?既然問的如此直接了當,老白也回的毫無遮攔:「他倆是〝搭伙夫妻〞,飲食男女各取所需呗!」

「太損的吧?老白,他們不都是你的老戰友嗎?你把他們說的有點不堪了!」

萬萬沒想到Cathy會有如此強烈反應!老白後悔,後悔用輕蔑而赤裸的直白迎合自己假設出來的情色情境,顯然錯估了形勢。

「男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蔑視〝男女情慾〞?白大聖人,你們中文系的是不是把孔老先生當耶穌、釋迦牟尼一般膜拜?」

「我、我‧‧看妳這說的,我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妳誤會我的意思了‧‧‧」

不等他說完,Cathy搶過話語權:「我覺得葉姐他們,既便如你所稱〝各取所需〞,只要公平、自主,也沒什麼可議! 」

老白被對方左一鋃頭右一錘、沒頭沒腦的游擊之下,自是難以招架,但也有些老羞成怒:「對!他倆都是我的好夥伴,我既無攛輟他們在一塊兒,更沒如你誤會的對他們指三道四,沒錯,妳情我願,誰跟誰不能當抗戰夫妻啦?誰又跟誰不能各取所需啦? Cathy你所說的都合乎我的觀點,我也贊成妳的看法,這無關孔子、耶穌、釋迦牟尼,我更不是啥子聖人,我連凡夫俗子都夠不上!您高抬我了!」

連珠炮的說完,差點沒背過氣去,老白的臉和他的姓一個顏色了,反過來讓 Cathy大吃一驚,可是她反而大笑:「你說這〝搭伙夫妻〞,可也是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哈哈,人生際遇怎會如此的重複又重複,重複之間有的是喜不自勝,有的卻是無可奈何,老白夫子,你得空,可以把這些酸不啦嘰的詩啊詞啊的,和苦辣不由人的現實人生做些深刻的比較和印證,搞不好可以拿個諾貝爾文學獎呢!哈哈哈‧‧‧」

老白叫她弄得啼笑皆非,愣了一下,也跟著沒頭沒腦的哈哈笑起來。

這丫頭滑不溜丟的跟條泥鰍似的,也可愛的像朵帶刺兒的野玫瑰。老白還沒抓住這條小泥鰍,卻先被玫瑰刺兒扎著了。會否扎得遍體鱗傷,誰還計較?

Cathey靠近老白身邊,把手伸進他的臂彎,俏皮的挽著這個有色心無色膽的中年人,她覺得滿刺激的,有心吹皺這口枯井,試試那死水微瀾的動靜。

老白對年輕女子的攙臂動作感到有點緊張,有幾分心虛。「你不怕給人瞧見,對你影響不好?」他覺得自己簡直不知所云。

「你說給自己聽的吧?」她感受得到從那微微顫抖的臂彎傳過來的飢渴和慌張。

「老白,你結婚多少年啦?」這當口,問這問題?她這是存心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嗯‧‧十四年了吧!」老白皺著眉,硬聲硬氣的回答。

「呦!您這可是double七年之癢啊!」

「是!我癢癢的翻了一番!滿意了吧?」

「有啥滿意不滿意的?關我屁事兒!」說著,Cathey另一隻手也圈了過來,用一雙手緊緊箍著老白的那隻臂膀,他們像戀的正熱乎的情侶逛公園。難為的是老白,這位癢的翻了一番的中年男子,居然有了無法平復的生理反應,底下的騷動,像千軍萬馬擠進了小小帳棚,鼓動的挺震撼!這種震撼,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有了?

老白徹底繳械,他豎起白旗像向Cathey投降了,不,是向自己的情慾投降!

他把 Cathey和情慾之間,畫了等號?no,還不是情慾,是肉慾!純動物性?老白迷糊了!但他十分清醒,是的,他要抓住那睽違已久的「震撼」!

「男女上床,非得有感情才成嗎?」老白拋了試探汽球,但覺臉上一陣燒燙,發現自己不擇手段的連一點格也沒了。

「那得分幾種層次,例如男人逛窯子嫖妓,那哪需要感情?又如『搭伙夫妻』……」

「『搭伙夫妻』是啥層次?」老白急待他所預設的答案,腆著臉插嘴忙問。

「老白,你老實說,你期待我怎麼回答?」Cathey停住腳步,轉身拉著他的手,裝著一臉莊重的問。

其實,她正企圖展開一場貓戲老鼠的遊戲。

很多朋友問過她,「幹嘛開電召車?」她沒答案,只覺得這是讓自己深入紐約、躲避北京的最簡易的途徑。或許這跟章懸有點牽連。

當年章懸是貓、她是老鼠,當老鼠把身體交給了貓,期待換個劇組女二號角色時,貓則教給她一個新的名詞,這名詞足以讓她倉皇離家匿居海外,獨自參悟多年;那是現下影劇圈裡流行的:「潛規則」!

眼前,面對老白,她想做一隻貓嗎?

「一個女博士生為了寫報告,而不惜親身體驗和數百個不同族裔、年齡的男人做愛的經驗。這個層次你怎麼定位?」貓向老鼠丟了一顆裹著迷幻藥的糖。

「今晚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喝點小酒,這個題目需要時間做深刻探討。」老白艱難的下了決心,今晚拼得一身剮也要把 Cathey拉上床。

那一夜,他們都沒吃那顆糖,連晚餐也沒一起吃。不知是貓饒了老鼠,還是老鼠怕了貓。

老白向發了春的公貓一樣,壯起膽子抽出Cathey挽著的手臂,反過來圈攬著她削瘦的肩膀,幾乎是緊緊箍著她半個身子,走在大公園裡,暢快極了,他感覺是摟著赤裸著身子的Cathey,自己也是光著身子,兩人裸裎依偎,滿含即將爆炸的快感!

正在老白兀自肆意想入非非的當兒,手機鈴突然響起,下意識迅速接起電話,白嫂子的聲音自天外傳來,震醒了老白「太虛幻境」的春夢。

老婆在手機裡叫他回家的路上,要記得到中國超市買瓶山西老陳醋,今晚好做酸辣湯。

望著老白微駝的背影消失在公園角落,Cathey有些悵然,淡淡的。

開車一過皇后區大橋,自己的小窩就快到了,Cathey心想,待會兒回到住處,得抓緊時間把剩下的幾碟韓劇看完,葉姊還等著呢!不,一堆哥兒、姊兒排隊等著看呢!

(原連載於2010年1月17日世界日報)

編按:本文榮獲第二屆「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評選「原創類獲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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