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賈君鵬何許人也？一個誕生於本年度七月十六日百度魔獸網吧的虛幻小子，至今尚未滿月。但是，穿過歷史的千起百落，穿過戰火的千瘡百孔，穿過離亂的千愁百哀，這小子的實際年齡卻己超過千百歲。一張簡單不過的帖子「賈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到目前點擊量己接近千萬次，回覆量高達三十多萬帖。賈君鵬己經象徵地穿越歷史時空成為中國千百年來億萬母親倚閭盼歸的兒子。

「兒子，回家吃飯嘍！」這親切又樸實的呼唤，千百年來曾響澈在大街与陋巷，在小鎮与鬧市。它迴響著千百萬母親焦灼的期盼。母親盼望兒子回家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算奢望。但是在歷史中國數千年險浪洶湧的史流里，「吃飯」何其不易！「回家」又何其艱難！一直到二、三十年前，中國人見面時相互的問候不是「你好嗎」，而是「吃飯了」？這种問候方式在「不怕餓只怕飽」「不怕瘦只怕肥」的西方人听來是匪夷所思。吃飯，如同呼吸与睡觉，只是人日常生理活動之一，不必問候，謝謝。但是能「吃口飽飯」在以務農為主的古老中國卻絕非易事。兩三千年的朝代迭換中，戰爭、離亂、天災、兵禍、逃亡、農作荒蕪、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吃飯」何其不易！「回家」何其艱難！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時，慣做順民的老百姓不問政治，只圖飽暖，過過安穩的日子的首先要求就是「吃口飽飯」。

在我父伯輩的老家農村里，在夏秋的傍晚，鄰里們到街門口外，或坐著馬扎子（小板登）或蹲著站著，捧著一碗糙米飯，飯上蓋著些鹹菜或醬瓜，在夕陽餘暉中玆巴玆巴地吃著。偶起的清風或偶揚的灰塵都毫不影響這吃飯的雅興。鄰居們邊吃邊閒聊著莊稼、孩子、媳妇、孫子、張家鋪的牛种或溝子店的新井。這東扯西拉的閒話彷彿是一個原始的互聯網，交換信息，互通有無。這種上街吃飯的儀式，在沒有空調沒有餐廳只有燥熱的土灶的農民來說是權宜之計。但是我想這里要表達的更重要的信息是：老鄉親，你看，俺好歹還能吃上一口飯！

民以食為天。地大人大但天更大。所以「吃」在人生命中佔著天大的地位。國人見面時互問「吃飯了」不只是禮貌寒喧，它更迴響著數千年文化歷史中性命交關的民族集体關懷、集体焦慮、集体情結。

「吃飯」意味著平安与生命的延續。「回家」卻意味著親人團圓。賈君鵬顯然是離家出走了。他到那里去了？打工？訪友？娛樂？閒逛？走失？迷失在追求物慾的熱衷中？或在酒巴網巴的烏煙瘴氣里？在歷史中國離家出走的賈君鵬們沒有這般福氣。他或被征戰匈奴，埋骨大漠；或被充配瘴境，苟活他鄉；或被偶語棄市，活体坑埋；或被株連蒙冤，傖荒逃亡；他或葬身在建築長城的巨石下，或淹死在黃河汜濫的暴水中。唐詩中杜甫的「兵車行」最深切痛凄地描绘出這兵災人禍的大難，糟塌得白衣百姓家散人亡。「車轔轔，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宵。」兵災戰禍又使農務荒蕪，農村凋落：「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飢荒將隨之降禍於那些留下的。而出走的賈君鵬們最終屍埋大荒，魂落風沙：「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化做白骨一堆青塚一抹的新舊怨魂在陳陶的「隴西行」中更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中國盛世的漢唐尚且有匈奴、土厥等外族的侵擾，遑論當皇室衰腐、兵殘馬瘦的其它年代？於是在連連的天災戰禍、離亂逃亡中，那些無數的賈君鵬的母親們哭瞎了眼睛，盼兒早歸；妻子們想穿了心肝，望郎生還。當大漠的白骨化做夢中的活人時，醒來是更多的悲痛相思。這「回家」之途又何其艱難！到了十八、九世紀，匈奴、突厥變成了日本倭寇，後來又變成了來自八國的西洋鬼子。抵抗不了鋼炮長槍的賈君鵬甭說吃飯，連命也不保了！他屢遭家毀人亡，歸去迎目的是廢墟一片，荒塚萬千。歷史沉重又殘酷的腳步踐踩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跌倒、匍伏、屈辱、流血、掙扎、又站起。他屢屢跌倒又站起，他也將永遠跌倒又站起。這是他的宿命。因為他母親召唤「回家吃飯」的不是一個爬行的兒子，而是一個昂首挺胸站著前行的漢子！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鮮亮年代，賈君鵬己走出「吃飯与否」的窄巷，他似乎也走出了「有」「無」之間的侷促，而徘徊留連在「有」與「更有」之間的慾望超市里。他忙於賺錢，忙於逐利，忙於鑽營，忙於攀比，忙於享受，忙於名牌，忙於奢侈，忙於誇張，忙於無度，忙於「忙呀」。在千計百忙中，他似乎遺忘了生命中一些什麼重要的東西。歷史的殘酷在於它往往有捲土重來的習性。它的重覆也只是因為人沒有在它沉重的腳印中領悟出一些正規前進的導向。這時有人喊出了「賈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的呼聲卻擊響了千萬根心弦。「家」象征著親情、團圓、溫暖、安定；「飯」象征著生命的綿延与滋养的滿足。這兩個看似簡單無華的字眼豈不是哪一個古老的民族的古老靈魂中最古老又永恒的掙扎、希翼、与渴望？

母親喊兒回家的召唤，在我們古老多難民族的歷史長河里曾響澈蒼茫天地，在凌晨，在黃昏，在酷夏，在嚴冬，穿過大地的阡陌田野、窪谷茂林、窮僻村莊、風漫大漠；穿過歷史的沉痛憂傷、悲歡離合、滄桑惆惘，母親呼兒歸來的召唤曾經響起，正在響起，將繼續響起……因為它代表著人類情感中最真摯的親情。因此，對如今那「忙於忙呀」的賈君鵬們，我們只有如此嘮叨：与杜甫筆下的你相較，此時的你是幸运的。你有飯可吃，有家可歸,有親可探。所以，小子，回家吃飯吧！如果你已經滿肚海鮮，滿腦野味，滿嘴飽嗝,那麼，起碼回家去看看你媽！什麼，太忙？至少打個電話問安吧！

2009/8/1NY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