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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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時,您錯過我的第一眼…… 您往生後,我沒來得及送您最後一程……」 不知為什麼,最近總是夢到父親,在他已往生六年後…… 清明將屆,決定將父親的牌位也安放在山上的萬壽園,與母親作伴。 先去給母親上香、啟告,再去參加父親牌位安奉法會。 當唱到:「南柯一夢屬黃梁。堪歎人生不久長。有生有死皆有命。無貧無富亦無常。魂飛魄散歸何處。性朗心空望故鄉。漸對虛空伸召請。領沾經咒往西方。」 不禁流下熱淚…… 人生一瞬,確實是「南柯一夢」啊! 必是緣深,今生我們才能成為父女。但,出生時的緣起,因母親難產,醫生叫父親去買冰塊,等他回來時,一見又是個女兒,竟大罵醫生趁他不在偷天換日…… 為了要得到男兒,只見身體孱弱的母親總是大著肚子,懷著希望又失望的折磨。我羞愧地、冷眼地看著傳統女性無奈的悲劇,竟痛恨起這個父親……但所有女兒裡,他卻最是疼我…… 曾聽父親說,他希望能跟母親葬在一起。 這是我幫父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讓他們的牌位安放在一起…… 我真的恨父親嗎? 從箱底找出父親送我的「自傳」《湯風冒雪》,前言寫著: 風霜雪雨,盡給人觸目驚心和困難險阻的景象。它橫阻在你的面前,檢驗著你的智慧與鬥志。……我的一生,從童年開始,人生所經的路,愈走愈艱辛,愈走阻力愈大,似乎註定了失敗的命運,但經過一再的奮勇,終於突破了所有障礙。 人不要怕跌倒,跌倒後,要奮力的再站起來、再出發。只要你有著「湯風冒雪、不畏寒冷」(元朝秦簡夫第二折:有一等人肯向前……湯風冒雪、妨寒受冷)的精神,肯與命運搏鬥,勇敢向前,最後一定會得到成功果實。 ………… 我的父親,一個讀書人,卻因大時代的動亂,從一個小學校長隨軍隊來台,以為很快就會回去,卻在臺灣落地生根。40年後,臺灣開放探親,父親回鄉,重建祖祠、修改村名,為鄉里做公益,84歲終老於家鄉。 父親身體一向健朗,當我接到大陸老家來電告知父親中風在加護病房,我和姊姊匆匆辦好簽證趕回。在香港轉機時,看到一些老人家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排了半天隊到了櫃檯,卻被告知排錯隊了。看著他們一臉茫然、幾乎要哭出來的慌亂……我問姊:「當年爸爸也是這樣來去大陸嗎?他一個人怎麼走的?」姊疑惑的看我一眼:「你忘了,你老爸是讀書人、是知識份子,他會看字……」 想到有一年我在香港講經,天真的以為正好可「順便」去探親。 電話裡,爸爸說:「路途遙遠,你一個人還是不要來了!」 原來,父親1988年第一次回鄉,從桃園中正機場飛到香港,在香港住了幾天,等辦臺胞證,再由深圳入關,再包車至廣東梅縣,到梅縣已深夜一點,在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由梅縣包車回家,從早上八點開車到家已是下午四點多了…… 天啊!光聽這樣的回鄉之路,我都昏了!當時年近七十的父親怎能安然一關關的通過?若非親情所系、遊子歸心似箭,這些苦對一個老人怎堪忍受? 現在,比較單純。我們飛到廈門機場,爸爸派來的車從上杭開了三個多小時來接,山路崎嶇,繞過龍岩後,司機師傅說,以後高速開通就便捷了。 這是我第一次回到老家。 去醫院的路上,姊說:「福建和臺灣很像,上杭和我們南部又很像,所以爸爸在南部落腳,成家立業,住得很習慣。你看,這房子建築像不像我們小時候……」 是啊!為什麼是在這種情況下回來呢?我腦子裡一直想不起現在父親的樣子。這麼多年不見了,等下到醫院,我要跟爸爸說什麼呢? 還記得我決意入佛門,爸爸動用親朋、師長來勸說,見我意志堅決,他紅著雙眼,發出最後的怒吼卻是那麼悲愴:「你今天踏出這個家門,我們就斷絕父女關係……」 媽媽流著淚送我到門口說:「你不要聽你爸的,他是刀子口、豆腐心,這個家你隨時可回來。你出家修道後,再來度我……」 割愛辭親,回到心靈慧命之家,這是一條不歸路,不能回頭啊! 我出家三年,還來不及報母恩,母親往生後,父親傷心欲絕就回大陸定居了。 小時後,每次填寫籍貫「福建上杭」,總覺那是一個遙遠、無法想像的地方。多年來,「反攻大陸」一直是老兵的夢想。父親從小就告訴我們,如果打仗大家失散了,記得最後回到福建會合…… 如今,兩岸三通,你來我往,大家早已接受了這樣的模式…… 初秋的雨,涼涼的,我好像走回歷史,這裡就是父親每次驕傲的說:我們家,一開門就面對著大山,我從小要翻過好幾個山頭到縣城去讀書…… 我看不到大山,代之而起的卻是蓋得粗糙的村落,確實像三十年前的臺灣…… 到了醫院,父親背對著門捲縮著,照顧他的阿姨說:孩子們來了。 我怯生生的小聲喊著:「爸,我回來了!」 父親悠悠地回過頭看著我,因中風而口齒不清地說:「你回來了,你是我最乖的女兒……」 這就是我那英雄的父親嗎?我離家二十多年,忘了父親已是八十歲的老人啊! 看到我們都回來,父親似乎精神好起來,堅持要回家……他那固執暴躁的脾氣,沒人敢違逆他…… 救護車上只能坐二個人,大家讓我陪著父親…… 一路呼叫的警笛,載著這個老人和他出家後就未見面的女兒在異鄉疾駛,這是電視劇裡才有的畫面,主角卻是我……「爸爸會死嗎?這次回來是送終嗎?我們在大陸還沒道場啊?怎麼辦呢?」 我還在胡思亂想時,警笛嘎然而止,大家手忙腳亂抬著擔架上的老人,很多穿著客家傳統服飾、梳著「大陸妹髮型」的「親戚」和「鄰居」皆來關懷…… 父親回到自己的家,似乎便安然的入睡了。 那個晚上,我們姊妹擠在樓上的房間,聊了一夜,拼湊出我在這個家庭缺席的記憶…… 父親似乎知道大家都有工作,不能請長假,三天后,他竟奇跡的坐起來,並說他已好轉,以後阿姨會照顧他,叫大家可以回去了…… 父親口琴、風琴、笛子、二胡樣樣會……多才多藝又多情的他,不發脾氣時,確實是位溫文儒雅的書生,但也是不會表達「現代愛」的父親啊! 臨走前,我終於拿出特別帶去的口琴,吹了一首「甜蜜的家庭」。風中殘燭的父親,那一雙深邃的眼還是炯炯有神啊!而那兩道淚光,更照亮了清晨幽暗的房間 …… 那也是我們父女今生最後的一照面…… 在阿姨細心耐煩的照顧下,父親又活了三年…… 接到他往生的消息,並不意外也沒太多悲情。由於我剛好大學裡還要授課,有了充分趕不回去的理由。 如今,三通後又有直航,回家的路,不再艱難! 父親的骨灰在彼岸,牌位在此岸,與母親同在寺院,每天聽著晨鐘暮鼓…… 親愛的爸爸,兩岸早已是一家,您以後不用再「湯風冒雪、妨寒受冷」,您已回到永遠的家園…… 編按:本文榮獲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赛「優秀獎」(2014年11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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