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西安攬勝 (葉周)

散文

古城西安攬勝

葉周

「要了解中國的近代文明就得去北京,要了解中國的現代文明得去上海,而要了解中國的古代文明卻只有去西安了。」這是作家賈平凹在《老西安》裡的一段話。很湊巧這三個城市正是我此行中國到訪的三個城市。尤其是西安,我是第一次來。這個承載了十三個王朝5000年文明史的歷史古都為我展開了絕妙的一幕。

遍地是英靈

站在位於西安市中心的鐘樓上,可以環視四通八達的繁華街道,如同立足於一個中心,目光輻射向四面八方。這種視覺上俯瞰的感覺,不就是西安這座古老的城市曾經在歷史上的顯赫地位嗎?我和評論家常智奇兄登上鐘樓時已近黃昏,夕陽西斜,站在飛簷闊展的城樓上,穿越高大的圓型廊柱,從不同視角眺望這座城市的宏大格局,車水馬龍,氣派非凡。

在這座城市,如果你往郊外走,不論向東向西,還是向南向北,不經意間都可能與古人、名人、帝王們的陰間地府擦肩而過。有些當地的村民,無意間就和這些先賢的遺物撞了個滿懷。

「文革」時期,一位叫楊誌發的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挖井,挖到第三天奇蹟就出現了,他一镢頭挖到了一個瓦人的脖子口上,再往下挖,瓦人的肩膀和胸部就出來了,……這是他挖出的第一個陶俑,後來確認這是一個武士俑。秦始皇的陪葬坑-兵馬俑就這樣被發現了。

扶風縣莊白村的村民們在田間勞作時,突然發現地面裸露出一個洞口。結果在洞穴發現了西周時期周公廟遺址的青銅器窖藏。窖藏共出土青銅器103件,其中鑄有銘文的青銅器有74件。這些青銅器屬於一個叫做微氏的家族窖藏。

也是在扶風縣,法門寺地下珍寶的發現是在古塔的突然倒塌之後。修復倒塌的千年古塔,卻不經意間移動了地下的一快石板,石板下的珍寶便赫然出現。裡面盡然深藏著釋迦牟尼的指骨舍利……

西安和周邊地區遍地是皇陵和古跡,秦皇陵、昭陵、武則天無字碑等等數不勝數,隨處可憑弔,遍地是英靈。唐朝一共有二十一個墓,只有三個不在陝西,其他十八個都在關中,簡稱「關中十八陵」。

西安古城牆

西安古城牆

古城牆遙想

也許正因為地下有這麼多英靈圍繞,所以說西安是一座陰氣頗重的城市,或許月光輝映時是它最令人神往的時刻。據說作家賈平凹寫作時,常喜歡在夜靜更深時登上古長城眺望四野。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的視網膜上會映現怎樣的印象?記得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博物館之夜》。一過午夜,所有的館藏人物和動物都活了過來,在博物館裡上演了一幕幕人生大戲。如果午夜之後,在西安的夜空下,以古長城為背景,上演的歷史穿越大戲,又如何會不精彩?

昭陵中的一代明君李世民開創了聖唐的「貞觀之治」,消滅了割據勢力,厲行節約的國策,國泰民安。還有則天武后,治國有方,但又嚴厲異常。他們倆人聚談國是,不知英雄所見能否略同?

美艷動人的楊貴妃的出現或將掀起娛記們的一陣騷動。這樣的絕色天香會成為次日的頭條,特別是她的緋聞更具有石破天驚的爆炸性,皇帝的寵幸,最終卻落得一個賜死的結局,危難時被賜白綾一條,縊死在佛堂的梨樹下,怎不令人唏噓。這樣的故事也可編撰不少花邊新聞。

大雁塔

大雁塔

大雁塔裡挑燈夜戰的玄奘,從層層疊疊的佛經上抬起頭來稍事休息。今人或許不能夠理解他的矢志不渝,何苦受那麼大的體魄之苦去西域取經,回來了又將餘生全部傾注在艱深的翻譯上。大雁塔外花前月下清茶一杯,談天說地,何不瀟灑?面對時下流行,可想見他會感嘆:世道不同,人心浮躁,阿彌陀佛!

可是還是會聽見西安東郊的洪慶堡傳來的儒生的哀嚎,他們在那裡被秦始皇活埋,成為「焚書坑儒」的受害者,有來生他們還願意做一介書生嗎?還有兵馬俑一帶的陪葬女,他們為始皇帝之死被活埋陪葬,隱姓埋名無人知曉。光宗耀祖的是出土後成雕像方陣矗立的兵馬俑。而陪葬女們早已成為冤魂,即便再度投胎,也必定遠走高飛。

……

我登上西安古城牆,體會它的高、厚、綿延,感受他的宏闊和壯偉。我曾經在北京八達嶺攀爬過長城,也在山海關老龍頭看長城泥牛入海,更在甘肅嘉峪關靜享荒漠中長城的孤獨。西安的古城牆是最熱鬧的,它穿越市區中心,與市民的生活日日相伴。

據史載:「鯀築城以衛君,造郭以居,此城郭之始也。」早在4500年前,城牆作​​為傳統的防禦設施,伴隨著城市同時產生。有3100年建城史的長安,歷代都修築城牆。無論周朝的灃、鎬,還是秦時的鹹陽,漢代的長安,都曾築城以衛君,造郭以居。

西安城牆是明朝初年在明太祖朱元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倡導下,在唐皇城的基礎上建成的。以防禦為戰略主旨,建築穩固如山。城牆牆頂上可以跑車和操練。城牆周圍佈置了包括護城河、吊橋、閘樓、箭樓、正樓、角樓、敵樓、女兒牆、垛口等一系列軍事設施。而現存的這座古城牆,始於隋唐,明時重新修築,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全面整修。

 

賈平凹在《老西安》一文中寫道:「老西安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荒廢淪落到規模如現今陝西的一個普通縣城的大小。在僅有唐城十分之一的那一圈明朝的城牆裡,街是土道,鋪為平屋,沒了城門的空門洞外就是莊稼地、胡基壕、蒿丘和澇地,夜裡有貓頭鷹飛到鐘樓上叫嘯。」斗轉星移,《老西安》描繪的景像已經成為久遠,如今一個興旺的現代都市站立起來。

在古城牆下,常兄帶我走進了小巷中的文化街。街是青石板鋪成,兩旁的店鋪都是仿古建築:賣湖筆端硯的,賣名人字畫的,賣古籍的, ……每家店鋪都頗具古風,又不離時尚。

叩開一扇門,走進了炎黃畫廊方圓不大的天井,滿牆滿眼是中國傳統書畫作品。炎黃畫廊的主人,黃昕美術館藝術系總監強剛先生是常先生的朋友,一個憨厚的年輕人,言語不多,卻熱情好客。

國學大師吳宓將陝西人的性格特徵概括為:倔、犟、硬、碰。我倒是從面前幾位陝西老鄉的交流互動中體會到了彼此之間友情的真率、靠譜和默契。他們在一起抽煙、喝濃茶、用道地的家鄉話嘮嗑。我特地為常先生和剛強以及帶我們一路參觀的司機照了一張相。都是陝西人,不同的氣質,體現出的卻是同樣的待客之熱情。

見我是常先生的好友,剛強也不多言語,就哼著小曲興沖沖地上樓去,轉眼下樓,手裡捧著的件件都是他的寶貝。展開第一件,是陝西省名作家賈平凹的墨跡:「嘉祥延集」四個大字。在裝幀的信封上,平凹還特地以剛強的名字為題,題寫了詩句:剛正江畔石,強勁山口風。緊接著,剛強又展開一副高1.65米的碑拓,一棵甘棠樹枝繁葉茂,蓬勃舒展著肢體。這是一幅享有盛名的碑拓《召伯甘棠圖》。

甘棠是西周時召公采邑內(封地)一棵珍貴樹木–棠梨樹。因為召公一貫奉行文王、成王及周公的德政,深得百姓愛戴。召公死後,人們把甘棠樹作為召公勤政愛民,施行德政的美好像徵,作詩詠頌,加以紀念。

這一碑拓匯集書法、繪畫、考古為一體,是古今罕見文圖並茂、相得益彰的藝術珍品。中外收藏家和書法、美術界專家、學者、愛好者曾以收藏此拓品為一大幸事,但這一碑拓長久以來封存館內,民間已較少見,被視為寶貝。剛強將這些寶貝送給我,我受之有愧,感激萬分!

法門寺傳奇

遊西安的第三天,常先生精心策劃,冒著高溫陪我去了距離西安市區較遠,位於扶風縣的法門寺。法門寺因釋迦牟尼佛祖的真身舍利出土而成為佛教聖地,既然到了西安又豈能錯過。

去法門寺的路上常先生說約了當地的兩位作家陪同參觀。到了法門寺門口,《扶風文藝》主編畢林飛先生和農民作家張天福已經在那裡等侯。張天福是一位頗有名氣的農民作家,他遞上一本由常先生作序的文集,我拿在手裡感覺頗有些分量。

午餐時和張天福比鄰而坐,他囑我給他們的刊物題了幾句詞。我則稱他為扶風縣的賈平凹。我從他憨實的態度上遙想著這次沒有見到的賈平凹走出商州時的模樣和儀態。

回酒店讀了陳天福的小說才了解到,他是在法門寺週邊長大的,雖然當時與法門寺隔著一條河,可是那裡的風風雨雨他都耳聞目睹。可是他是個善良的人,在來客面前從不提不好的過去。

記得他的小說中有一段寫到和妻子談戀愛時隔著一條溝,那時溝上沒有橋,來去只能踩著溝裡的石子。為了這個原因,雙方父母還以「隔山不算遠,隔溝不算近」為由不同意他們的戀愛。後來溝上造了美水橋,人的交流自然就方便了。一直到法門寺寶塔地宮中的寶藏發現後,在原來的美水橋上造了更宏偉的一座橋,也稱美水橋,他陪著我們跨過那座橋,走進了法門寺。

法門寺門前有一隻巨大的代表著長壽與吉祥的烏龜。步入大門,是簡樸整潔的庭院。可是我沒有想到在如此寧靜的佛門聖地,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及其慘烈的一幕,將近五十年前在這裡發生的慘劇,以紅衛兵野蠻的破壞開始,以主持法師的自焚結束。

在法門寺的歷史上,人們永遠記著三位赫赫有名的大法師:第一位是唐代的惠恭大師,第二位是金代法爽和尚,第三位便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代的良卿法師。他們都是在法門寺舉火自焚圓寂,為法門寺留下了千古絕唱。可是他們的自焚又是發生於迥異的時代和境遇,抱持着決然不同的赴死的心境。

唐代的惠恭大師和金代的法爽和尚,都是在佛門已經修行到了最高境界,然後積火自焚,煉出舍利,以身獻佛。

良卿法師卻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以自焚的壯舉震懾紅衛兵的暴行,達到保護佛門珍寶的目的。如果說西安土地上的珍寶歷史上無數次被偷被盜,已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那麼那批紅色暴民的衝擊將更具毀滅性。

良卿(1895-1966),俗名戚金銳,法名永貫,河南省偃師縣人,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四月十三日生。曾先後主持普陀山文昌閣、寧波觀宗寺、上海福緣寺等名寺,於1953年到法門寺任住持。

1966年文革發生時,衝進法門寺的紅衛兵,不知他們年輕的腦袋中何來如此的忽發奇想,將日常生活所耳濡目染的輿論宣傳隨處嫁接,要在佛祖的安息之地挖出秘藏的蔣幫電台。他們先在寺廟中隨意敲砸,又踩踏著碎裂一地已成廢墟的古物向寶塔進攻。他們在塔基下瘋狂地挖掘,企圖掘開通向地宮的通道。

良卿法師並不清楚地宮下究竟有什麼物品,但是他清醒地意識到先人流傳下來的珍藏一定有其獨特的歷史價值,他不能讓眼前的慘象進一步無限制的發展。天底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以革命名義進行破壞的暴徒,唯有以他的老弱之身做驚世之舉方能給以震懾。

良卿法師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方丈室,從一個樟木箱內,取出了代表寺院主持方丈尊嚴與權威的五色木棉​​袈裟,將它披在身上。平時這件袈裟只有在莊嚴的大法會上才會使用。隨後他來到大殿的香案前,大殿裡的釋迦牟尼佛祖像已被砸得碎裂一地,肢體不全。他將大殿內平時用於照明的一小桶煤油,淋在身上,並從香桌上取了盒火柴,往殿外走去。

隨後他又到柴房抱了一小捆柴草,來到寶塔旁,將柴草舖在地上。此時已雨過天晴,良卿法師望著寶塔,口中念著佛號,在柴草上坐定,他十分依戀地望了寺廟最後一眼,毅然嚓著了火柴,點燃了柴草。

柴草迅速燃燒起來,火苗躥上了浸泡了煤油的袈裟,瞬間烈焰纏緊了良卿法師的身體。我曾看到一幅良卿法師自焚的照片,當烈焰在他身體周圍飛舞起來時,良卿法師身體堅挺,腰板筆直,頭顱高昂,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和痛苦的怯懦,卻顯得那麼神聖和威嚴。良卿法師以死相爭,時年71歲。也正是良卿法師的壯烈之舉震懾了紅色暴力,保住了法門寺地宮中的寶藏,其中就有日後發現的釋迦牟尼佛祖的真身舍利。

面對良卿法師自焚護塔的悲壯行為,紅衛兵們嚇得目瞪口呆。法門寺大法師被逼死了的消息,迅速在周圍的村鎮中傳開,良卿法師的信眾們難抑憤怒的情緒,紛紛舉起鋤頭、棍棒,擁向法門寺,向逼死老法師的人討還公道。紅衛兵們落荒而逃。

法師焚身數日後,他的弟子張政華居士(紹祥)不避危險將良卿法師的遺骨送到賢山寺交靜一裝藏。靜一又交給白龍村吳七老居士轉送至長安終南山上天池寺安葬。 1994年,法門寺在中觀山建造了普通塔院及歷任高僧靈塔,靜一率來正等迎取良卿法師骨灰回寺供奉。 1997年農曆7月12日,良卿自焚殉教三十一周年,法門寺舉辦良卿法師靈骨入塔法會,如法供奉良卿法師遺骨人塔,供後人千秋萬代永遠紀念。

劫後餘生的法門寺經歷了文革的動盪,經年失修,在1981年8月24日子夜,一聲轟然巨響,屹立千年的法門寺真身寶塔突然崩塌。後來在重修寶塔時發現了地宮,在沉寂了一千一百十三年之後,2499多件大唐國寶重器,簇擁著佛祖真身指骨舍利重回人間。 1987年5月5日至12日期間從地宮中共發現四枚舍利。其中兩枚為白玉所製,另一枚為一高僧的捨利。這三枚都屬於“影骨”,和“靈骨”放置在一起是為了保護後者。 “靈骨”色黃而有似骨質的顆粒分泌物,經專家鑑定,​​這一枚就是真身佛骨。法門寺也隨著真身舍利的出土而成為佛教聖地。

那時距離良卿法師自焚護法已經二十一年。可是沒有人會忘記,如果不是良卿法師的捨己英勇行為,這些珍寶也許早已灰飛煙滅於文革的熊熊烈火中。我在西安不僅看到了古代文明的輝煌,更看到了這些文明的結晶在現代社會蛻變中經歷的磨難。這些倖免於難的珍寶,現在安放在佈置典雅的珍寶館中,向參觀者展示著不凡藝術價值的同時,始終也在提醒著人們,文明的延續是多麼艱難,多少志士仁人為了保護遠古的文化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原載2015.1.27-28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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