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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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任是海外左翼現代主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一九六○年,還在台大哲學系就讀的劉大任在《筆匯》發表〈逃亡〉,加入台灣現代文學界,並且參與如《劇場》、《文學季刊》編務。一九六六年他赴美深造,轉攻現代中國政治史,甚至「學以致用」,成爲保衛釣魚台運動的關鍵人物。 這場運動以維護中國領土為號召,實際的動力卻來自一群留美學生對「中國」夢土的嚮往。劉大任側身其中,不僅中斷學業,也有多年難以回到台灣。但真正的代價在於歷經保釣的激情與幻滅後,他對自己、對家國再也揮之不去的憂鬱與蒼涼吧。 這獨立蒼茫的感觸卻成爲劉大任重新創作的動力。七○年代後期劉大任曾短期自我放逐到非洲,「赤道歸來」後,他走出神話,發現小説。曾經電光石火的革命情懷一變而為緜密沉鬱的筆觸。他追記保釣風雲(《浮游群落》),懷念父母往事(《晚風習習》),側寫異鄉浮光掠影(《秋陽似酒》),風格極爲簡練,著力卻每每深不可測。那場運動——以及所代表的烏托邦衝動——過去四十多年了,但仍然是縈繞他心懷的底線。亦或是他必須不斷重返的前線?也因此,不論題材,每篇文字其實都是他頻頻攻堅的嘗試,每次下筆都是患得患失的出擊。 劉大任的作品充滿抒情韻味,骨子裡自有一股堅厲氣質。那是《杜鵑啼血》、是《遠方有風雷》、是《枯山水》。沒有曾經的風霜,寫不出那樣的文章。這些年來,他所曾託命的「中國」已經從嚴峻的社會主義變成曖昧的後社會主義;昔日的粗暴的極左竟包裝成輕盈的新左。種種變遷,對於當年在海外奉獻一切的革命者而言,恐怕也有了不勝今昔之感。然而歷史最後的嘲弄在於歲月流逝、事過境遷。驀然回首,老去的劉大任何去何從? 在劉大任最新的小説《當下四重奏》裡,一位留美的退休中國史教授就面臨類似的考驗。這位教授當年參與了保釣,有家難歸,日後選擇留在美國落地生根。然而他對故國一往情深,幾十年的異鄉經驗哪裡能夠算數。越到晚年,他越發覺自己的孤獨,即使親如妻子兒女也有了格格不入之感。他唯一的寄托是悉心經營的庭園。然而有一天,妻子兒女竟不動聲色的策畫搬離他所熟悉的環境…… 讀《當下四重奏》不由得我們不覺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退休的教授壯心不已,一心寫本「大書」作爲對自己的交代。但時間就在花花草草、兒孫瑣事中消磨了。當下此刻太平無事,簡直就要天長地久起來。然而隱隱之間危機一觸即發。我們的教授是解甲歸田,還是棄械投降,還是……?故事急轉直下,有了令人意外的結局。 相對於無所覓處的「中國」,《當下四重奏》最重要的意象是主人翁盡心竭力經營的園藝。海棠芍藥、杜鵑鳶尾,當然少不了梅花奇石,彷彿之間河山錦繡化爲奼紫嫣紅。這裡園林與故國的隱喻似乎失之過露,但劉大任也許刻意為之。因爲他明白眼前的花草樹木不過是繁華的幻象。在異國、在華髮叢生的暮年裡,他讓筆下主人翁站在自家陽台上,放眼看去,不見花園,「眼前忽然出現懸崖。我發現自己站在大瀑布上方的欄杆邊上」;水上浮木看似一動不動,但霎那之間「被水底無形的巨大力量吸引」,幾次浮沉,終於「無可挽囘,落下懸崖,在轟隆轟隆的瀑布聲裡,無影無蹤。」 〈懸崖邊的樹〉 不知道是什麼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 曾卓十八嵗開始創作,抗戰期間加入胡風派左翼的《七月》陣營。一九五五年胡風事件中曾卓遭受株連,但在極度困蹇的歲月裡,他竟然創作不息。〈懸崖邊的樹〉寫於一九七○年,文革中期。那時的劉大任三十而立,正在太平洋的彼岸從事他熱火朝天的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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