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無痕 (劉大任)

小說

了無痕

劉大任

事情過去,時間像指縫流水,無影無蹤,只留下記憶,如煙如霧。

而記憶,遂成為精挑細選的種子,安慰之外,還足以對抗百無聊賴和寂寞。不妨就從身邊瑣事談起。身邊瑣事都不免欺騙性,何況其它。

         

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斜對面的床上。王不見王,各幹各的。

這房間夠大,兩張床這麽擺,乍一看,也不覺突兀。平常,主臥室的安排,如果放兩張床,必然是齊頭並尾,中間呢,最多也不過放個床頭櫃,雖然相隔,不遠,視線總是交疊的。現在,一左一右,一南一北,頭頂着牆,腳對着腳,彼此的床尾,都有喏大的電視機,要找彼此的眼睛,便得扭身歪脖,還非得大聲呼喊不可,至少得超過兩部電視機的聲量吧,有時還不一定,如果對方戴上了耳機。

然而,日子一久,就習慣了。不這麽過,好像不行。

不但自己不覺突兀,偶爾被兒孫看見,也沒人說話。床頭櫃、梳妝檯、衣櫃、搖椅····,一一錯置,彷彿整體安排就有了一種看起來蠻舒服的秩序,沒有人覺得不自然。

這個新秩序,是兩年前由她主動調整的。

那時候,我已經習慣叫‘太座’,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動不動就‘杏子’、‘杏子’的。她當然早已不叫我‘雲哥’了。開始還用久已不用的全稱,例如:“簡雲松,買報紙順便帶兩塊豆腐回來,要那種‘山水牌’的,上面寫明‘滑’的,記得了嗎?”

出門前,又追了過來。“喏,給你寫張單子,不然一定搞錯。”就這一會兒功夫,單子上面,除了豆腐,加上了蠔油、芹菜、蔥、碎豬肉····,不下七、八様。開車上路,不禁想:腦子轉的這麼快,越過越年輕了····。有一種惘惘然似有若無的威脅,我清楚感覺到了。

終於,那天晚上,也許就因為那惘惘然的威脅,忽然衝動,爆發了。

她是有點勉強,不過,多年習慣,也順從了,但不知怎麼的,我就是不行。這樣的尷尬,雖然不是頭一回,這次後果不同。她說話了,語調挺溫柔的:

 “呃,我們以後不要了,好不好?”

那以後,不但那個沒有了,全稱也沒有了,只剩下‘呃’或者‘喂’。

房間佈置的調整,是那事件發生之後,不到一個月的事。所以等了這麼久,可能怕我惱羞成怒吧,我想。

其實,很多事情,早就矛盾着了。

我打鼾,她難以入睡。年紀越大,鼾聲越雷鳴震耳,有時候,忽然斷氣,聽的人,更緊張,以為回不來了,又滾動起來。

電視上賣一種防鼾裝置,或塞進喉嚨,或夾在鼻樑,我堅決拒絕,她只好帶耳塞,因此,每天睡覺,不免憤憤。

我習慣睡前看一小時左右閒書,她愛看老電影。有個頻道,專放三十到五十年代的電影,不但有專家介紹電影拍攝的背景,明星趣聞軼事,而且,一放就是一整套,沒任何廣告。據說是CNN創辦人的德政,或者是他離婚前由珍芳達的枕邊細語促成,也未可知。我有時跟著看上一、兩套,但幾十年的老習慣,改不了,看完電影熄燈,總覺若有所失。她看電影我看書,這矛盾最後只得靠耳機解決。然而,始終不算圓滿,看電影的不喜歡燈光,看書的又不能沒有。

更大的矛盾是,碰上NBA決賽、NFL超級盃或MLB 世界系列賽,兩人爭搶遙控器,便往往鬧到幾乎翻臉。這矛盾,當然只好靠多買一部電視機,一人一套耳機,暫時相安無事。

日子久了,不免覺得,你那麽唉聲歎氣,我這麽大呼小叫,彼此都嫌對方神經病!

自從彼此以‘呃’、‘喂’相稱,反而平安無事。房間佈置的調整,當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新秩序無端成就了一種風調雨順的況味,雖然始料未及,卻有點‘就這樣終老也無妨’的感覺。

有選擇的記憶繼續追蹤。

         

那是我們的初夜。

剛至房中,有一股細細的甜香,便覺眼餳骨軟。壁上有唐伯虎“海棠春睡圖”,兩邊有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有武則天鏡室的寶鏡,趙飛燕立着舞的金盤,盤內有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展開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一接觸她的身體,我便洩了。

 

然而,我們慢慢適應彼此的身體。關鍵是‘慢慢’。彷彿孤獨地走進山林,正覺走投無路,忽然峰迴路轉,一片新天地,展現在陽光燦爛的腳下。最難忘是第一個結婚週年的晚上,從來沒有的強大,把我推向高峰,在她第三次高潮的剎那,我的身體幾乎敏感地觸知,在她最深最深的內裡,有一個結晶形成。

九個月之後,大女兒誕生,取名‘晶晶’。

接下去,小兒子來了,用了三個石頭疊起來的字,叫磊磊。

再接下去,我們之間,也是慢慢,一段時間不見,又一段時間消失,現在,記憶是最好的編輯,我們的整部歷史,變成了兒女年齡的編年體,或者,晶晶或磊磊的紀事本末體,我們之間,曾經特殊過的那些點點滴滴,漸漸稀釋,可有可無了,如今,除了兒女,什麼都沒有了。然而,也成就了美滿。

只有那晚,是個例外。恍惚又一次回到了太虛幻境。

那種突如其來的、夢想回到年輕時代的感覺,實在毛骨悚然。

所以,聽到她說“以後不要了”,我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臥室的佈置安排,卻不能如此等閑視之。每天要在這裡過八、九上十個小時,美感、舒適之外,還要情理兼顧。她的床頭燈她挑,我的我挑,枕頭、被子、毛毯,都得適合自己口味,更重要的是床墊,她喜歡軟,我要求硬,到了這把年紀,高科技的那些品牌,都一一研究過,貴是貴,花多少都無所謂了。

我躺在我的床上,斜對面,她躺在她的床上,以自己最舒服的姿勢,各幹各的。

她看完電影,熄燈,嘆了一口氣,好像說: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合上書,熄燈,黑暗裡,瞪大眼睛。

有月光,睡夢顔色的月光,流進房間。

精挑細選的記憶,全部凝結,在博物館的陳列櫃裡。

這樣的月光裡,只留着當下。

眼光所及。

她看見一隻黑色的四腳大蜘蛛,又乾又廋又硬,翻身仰天,躺在潮水急遽湧來的沙灘上。

我看見一隻又肥又嫩又白的母雞,去了毛,煮熟了,盛在大盤子裡面,擺在祭壇神主牌位的前面。
 

當下就是永恆。

(201367初稿;6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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