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改造的丈夫 (黎錦揚)

小說

無法改造的丈夫

黎錦揚

Martha方是一位常常來往的朋友,她四十多歲,心廣體胖,穿著入時,笑聲洪亮,她常來我家的目的是要「吸收中國文化」。我家裡的所謂中國文化,無非是上幾張中國字畫和幾件古董。她是美國第三代的華裔,常常談「落葉歸根」,語言是中英各半,想不起的中國字就用英文代替。如果我從中國帶回來了玉雕或古畫,她一定要不遠千里來觀賞。

她的白人丈夫四年前去世,她發現自己對於中國文化一竅不通,她說一看中國人就有自卑感。遇見白人高談中國政治、文藝和歷史,尤其覺得難堪。近來她決定作「歸根」打算,先同一位中國人結了婚,不料婚後不久她發現新丈夫比她更要西化,她開始了一個改造丈夫的運動,名叫「De-Americanization of My Husband」,要大家幫忙。

她先把他帶到我家來改造。Sam Chen是個不折不扣的「香蕉」,外黃內白,他連自己姓陳還是姓程都不知道。近五十歲,白白胖胖,半禿頭,西裝上身筆挺,戴著金絲眼鏡,像個富商,但下身穿的是件牛仔褲,厚底休閑鞋。據說這是時髦,是好萊塢名人的最新時裝,常在電視上出現。

 Sam稍懂些國語,我用中文同他談話,他總用英文回答。當Martha強迫他說國語時,他會做個鬼臉,用濃厚廣東音的國語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說官話!」說完大笑,他太太也無可奈何。

在習慣上,他完全西化。我們給他香片茶,他卻要黑咖啡,吃飯時他要刀叉,如果給他倒杯茅臺酒,他一聞就做鬼臉。他說話很爽直,絕不假客氣。這也是Martha要改造他的項目之一。有一次,她向我借了幾本中文書,強迫她丈夫帶回去看。Sam中文一字不識,只是苦笑。

那天吃飯的時候,Martha誇獎我太太的烹飪技術,Sam雖然點頭同意,但不免要說幾句實話,批評中國菜的普遍毛病:油太多、鹽太多,味精尤其有害,能致癌和心臟病。他說到這裡忽然皺了皺眉,向Martha瞄了一眼,我想Martha一定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為緩和空氣,我笑著解圍,同意他的看法,說味精是化學品,對胃不好,又會引起過敏反應,老外吃了常覺頭痛頭暈。Sam聽完給我鼓掌,望著太太得意地笑,好像一個天真的學童,忽然得到了老師的誇獎。

我發現Martha的改造工作漸漸走入了歧途。她不反對的意見也強作不同意,總之,凡是 Sam說好的東西,她總要在雞蛋裡找骨頭。Sam越是批評中國菜,她越是提倡中國菜的做法,青菜要炒得半生不熟,保持維他命,肉要紅燒,把細菌全部消滅,Sam聽著只是搖頭。她質問什麽食物是天下最好的,Sam不遲疑地答:「半生不熟的牛排。」

這頓飯吃不歡而散。告別前我把Martha拉到一邊安慰她說:「不要急,慢慢來,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改造成一個十全的中國人。」我還告訴她,現在的小臺北常有中國的藝術文化活動,不妨帶他去參加,沾染一些中國的人情風俗。

 她說已經試過了,Sam一向反對中國風俗,已經發誓不打麻將、不看京戲、不打太極拳、不拜祖。她苦著臉向我太太說,她丈夫的「四不主義」已經使她失去了一些她對Sam的性感覺。

 三個月後我太太請他們來吃飯,看Martha的改造丈夫工作有什麽進展。Sam一進門就說他把向我借的中文書忘記帶回來,向我道歉。Martha說她沒有忘記,動身前她四處找過,四本書都已不翼而飛。她說要按價賠償,我堅持不必,這些書我都看過,也不值錢。我估計那幾本書大概都被Sam扔進街邊的垃圾桶裡去了,以免後患。

 那天,我們發現Sam還是要喝黑咖啡,每星期仍要吃幾次半生不熟的牛排,他仍舊堅持他的四不主義,但有一個小進展,他不反對到小臺北去看民族舞。他擠了擠眼說,服裝好看,漂亮小姐真多。

 我太太問他為什麽不去學學民族舞?他說只愛看,不想學,而且他有關節炎。

 「你應該去試試針灸治療。」我建議。

 「針灸無科學根據,」他說:「一切效果都是心理作用。」

 Martha聽他一提臺灣漂亮小姐就已有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現在聽他攻擊中國的針灸,她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有眼不識泰山!」

 Sam沒有聽懂,問她什麽是泰山。Martha把雙手一伸,叫了一聲:「天哪!他真是個無知識的愚夫!」 Sam要她用英文解釋,我看情形不對,趕緊轉變話題,還想試探一下Sam的西方學識,我問他讀過《飄》沒有,他作了個鬼臉,說他從不讀現代文學,他只欣賞惠特曼的詩和奧爾夫的名言,他還背了些奧爾夫的名言。他對歐洲的歌劇也很欣賞。

 Martha在家裡會強迫他聽《四郎探母》。兩人因此吵過架。那個架好像還沒有吵完,現在Martha聽他贊賞歌劇,她開始罵不喜歡京戲的是村夫、藍領碼頭工人。Sam只搖頭苦笑,最後他指出,中國的京戲,唱聲是從喉嚨而出,非丹田裡原聲,極不自然。

 Martha說西洋歌劇更難聽,唱的人不是唱,是學獅子吼。這場中西文化的爭論漸漸變得很緊張,不但兩人的聲音提高,而且弄得面紅耳赤,使我們做主人的十分尷尬。

 Martha曾學過太極拳,常同我們說:「太極可以空心、腹、治急躁,帶來太平……」她大概是想用太極來取勝,在Sam面前做了幾個太極拳的姿勢,嘴在裡念著:「退步攻猴,兩手分雲,順手抓住孔雀尾。」這些英文名詞我都沒有聽過,大概是他的丁老師翻譯的。丁老師教洋人太極拳,自己發明了許多半通不通的英文名稱。

談到了丁老師,Sam更要搖頭,他說丁老師的太極拳班僅僅是一個改頭換面的交際場合,給寡婦和離婚婦女一個機會去找對象,給老頭去消磨時間。有些人假裝用太極拳治病,其實是去釣魚,找臨時情人……

聽到這裡,就是太極也不能按住Martha的急躁,她指著Sam厲聲用英文叫道:「我可以發誓,太極會改善你的心境,給你尊嚴、和平。使你的腹內無亂氣,肚子不亂叫,發泄你的愚蠢!」這些話,除最後一句外,大概也是丁老師編的。

Sam好像也是氣憤填膺,但他仍在努力壓制。他諷刺地說:「我只有吃中國東西肚子才亂叫!」

「你是個野蠻人!」 Martha還在尖叫:「滿腦亂七八糟,只有太極才能救你!」她展開了一個太極姿勢,好像要打他。

 我正要涉,Sam站了起來,以洋拳方式防身,但臉上又笑著說:「甜心,你發瘋了?但是,你越瘋越可愛!」

 他說完馬上兩手把她抱起,在她嘴上重重地親了一下。這個親法我在美國電影上看過,學得很自然,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中國人這樣親吻。這時,我認為Sam Chen已經是無法改造了。看Martha沒有抗議,大概她也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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