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鳳凰 (朱琦)

旅行文學

沈從文的鳳凰

朱琦

2008年的春天來到鳳凰城,或許是趕上了一個很不錯的歷史瞬間。城頭上鬱積了數百年的血腥氣味固然是早已遠去,無處不在的貧窮也好像在這些年消失淨盡,至少,在遊客穿過的街巷裡是一片盛世的繁華。而另一方面,商業化還沒有把這座古城席捲而去。雖然說新城區豎起了氣派堂皇的旅遊建築和雕塑,但裡邊的老城還大致保留著,小巷兩旁的人家如今幾乎是家家開店,但房子門面大致未改,淳樸的鄉下人做了店員,卻還沒有學會商業的巧詐,不至於纏著遊客叫賣。走在上百年鳳凰人用無數的腳印打磨得坑坑窪窪的青石板街道上,古鎮的春秋滄桑自然就浸上了心頭。 

穿過老城正中心長長的街道,出了城門,沱江就橫在眼前了。一江清澈春水,兩岸婆娑翠柳,美艷的桃花在柳煙中開得正盛,讓人由不得心神一蕩。側頭向右看去,依山臨水的吊腳樓彼此緊挨,高低參差,沿山起伏,隨水彎曲,無盡頭地向遠方排開,更遠處則被沱江的一個甩尾藏在了青龍山的懷抱裡。上了竹筏,逆流而溯,吊腳樓逐一迎面,又一座座落在身後。雖說此種建築在中國西南部並不鮮見,但這裡的吊腳樓座落在美山美水之中,在密匝匝沿江排開的樓群下是一根根細細瘦瘦插入江水中的木頭,遠看竟也是密麻麻的。樓頂的青瓦和木牆木窗被悠長歲月塗上了很自然的色調,青瓦深黑如鐵,木牆木窗則是淺黑帶黃,一派古老的青銅色彩。偶爾有身著鮮艷服裝的苗族女子出現在木雕窗前,把吊腳樓襯得更為蒼老。 

正自默想,筏子尾梢上沉默的船夫忽然唱起了苗族民歌,倒被他嚇了一跳。回頭看他全無表情,嘴巴張張而已,料想他不過是奉命行事,歌聲卻有些味道。一曲唱罷,船要掉頭,吊腳樓猶自綿延在沱江岸上,隨著江水一直彎進山谷深處,目力所及之處是湛湛藍天下的青龍山山頂,白雲如抹,桃花如夢。

回到城門下,一抬頭,怔住了,原來這裡就是北城門,多次出現在沈從文筆下的北城門。剛才從城門下經過,一見江邊景致就忘了回頭看,此時卻是看清楚了。巨石砌成的石頭城牆上聳立著高大的門樓,城門下,幾十個石頭台階由高而低,伸入江水,水邊河灘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岩石。1911年的那個冬天,九歲的沈從文每天都要登上北門城頭,目睹清軍殺人。革命党人發動的苗漢起義失敗了,造反的被殺,懵無所知的苗鄉農民也被成群結隊地趕到北門河灘上,以無辜的性命為殺人者堆積輝煌的數字。用不著繩子捆綁,更用不著審問和宣判,被殺的人尚未省悟過來,亂刀已經砍來,接連一個月,城牆上掛滿人頭人耳,人血紅了沱江,如泥沉澱。這種匪夷所思的暴政慘劇如果不是沈從文的記載,讀者未必相信,而沈從文自己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只怕也想像不出。我看看石頭城牆,褐中帶紅,腳下的大石更是泛紅的赭石。再看沱江,江水卻是清澈見底的,水面上悠然漂過幾朵桃花瓣。 

鳳凰是遠古傳說中的神鳥,是楚人圖騰。曾經在相當漫長的歷史中,黃河流域的圖騰是騰空的龍,長江流域的圖騰是飛翔的鳳。隨著中原成為中國的中心,鳳凰就逐漸匍匐在巨龍的影子之下,最後在神聖的皇權政治中雌化,帝王便是龍,皇後便是鳳。近幾十年,越來越多的鳳凰圖案和造型出現在楚文化出土文物中,呼應著兩千多年前那只在屈原作品中飛來飛去、美麗神奇的鳳凰。

湘西鳳凰在春秋戰國時代屬於楚國,但那時候它叫做什麼已不得而知,後來的史書上把它同整個湘西統稱為「五溪苗蠻之地」。鳳凰之名,始自清朝。 

這地方實在太荒僻了,湘、黔、川三省都以荒山窮野把它甩得遠遠的。之所以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名字,還是因為山,據說城邊的山形似鳳尾。這個群山包圍的荒僻之地,默默無聞似是天定,但在大半個世紀之前還是小有名氣的,因為出了兩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個是熊希齡,他是第一任中華民國總理兼財政總長。另一個就是沈從文,他從深山叢中的鳳凰城跑到北京城,很快就名滿天下,而且他的那些精彩作品幾乎都取材於鳳凰和鳳凰所在的湘西。 

我出生的那年,沈從文被打入冷宮已經二十多年。及至文革結束,我上了大學,才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看到他的作品選。我想他必定是文革時受的迫害,後來又以為他落難於57年反右,最後才發現他早在1949年之前就被打入冷宮。至於熊希齡,僅僅因為歷史學者的討伐才略為人知,很少有人在意他是何處人氏。    

其實,即使沒有熊希齡和沈從文,鳳凰也是不該被遺忘的。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從鴉片戰爭到消滅太平天國,從辛亥革命到護國護法,從抗日戰爭到50年代初的抗美援朝,幾乎在每次大規模的戰爭中,鳳凰人都扮演了最不怕死也最為慘烈的角色。然而在各種正史上,都不大願意把鳳凰這個地方多寫幾筆。 

鳳凰曾經叫做鎮竿。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洪秀全的造反隊伍席捲長江中下游,唯有曾國藩的湘軍能與之對壘,而湘軍中最善戰的軍人是鎮竿人組成的「竿軍」。那些年,竿軍威震四方,他們喋血激戰的時候赤裸左臂,上刺「虎威常勝軍」五個青字。沒人說得出長江沿岸一座座城池上究竟倒下多少鎮竿人的血肉之軀,能說得清楚的是率領這支隊伍的田興恕與他的同鄉率先衝上太平天國的都城天京,最後有幾十個鎮竿人做了將軍。天下因此流傳「無湘不成軍,無竿不成湘」,只是漫長的歲月漸漸湮沒了後一句。1949年以後,太平天國運動被視為偉大的農民起義,於是湘軍成了挽救腐朽王朝的反動軍隊,洪秀全和曾國藩的歷史形象兩相顛覆。湘軍遭到唾棄和清算,湘軍中的竿軍被人遺忘。 

發生在1937年的淞滬戰役,往前距離湘軍打太平軍七十多年,往後距離今天也已七十來年。這年8月,日軍集中兵力,長驅直入,揚言一個月內攻陷上海,三個月內讓中國屈膝投降。武器裝備處於絕對劣勢的中國軍隊只能殊死一戰,當這場大規模的戰爭已經以幾十萬人為傷亡代價持續到11月的時候,由鳳凰籍官兵組成的國民革命軍第128師奉命迎敵,這就是嘉善阻擊戰。上海眼看就要淪陷,蔣介石已下令全線撤退,鳳凰人只是以成堆成山的生命抵擋炮火,拖延敵人,其慘烈之劇還要遠過於他們的祖先與太平軍的喋血激戰。這是把肉身當作鋸齒的拉鋸戰,白天日軍的炮火無法抵擋,鳳凰人只能在黑漆的寒夜與敵人肉搏,搶奪陣地。他們光著臂膀,馬刀在濃重夜色和血腥氣味中揮舞,摸到誰雙臂著衣,大刀就揮向誰。僅此一役,七個晝夜,就有兩千八百多鳳凰人傷亡。128師為大軍的撤退和沿海工業的內遷贏得時間,得到最高統帥部的獎賞,但這種榮耀沒能維持多久,蔣介石的嫡系部隊照舊把他們視為「土蠻悍苗」。 

抗美援朝發生在50年代初,半個世紀以來始終作為愛國主義教材而廣為宣傳。80年代以前出生的中國人,沒人不知道有一場激戰叫做上甘嶺戰鬥,沒人不知道有一部電影叫做《英雄兒女》。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守衛上甘嶺而幾乎全部陣亡的志願軍幾個師,大都由湘西人組成,《英雄兒女》男主角的原型也是湘西人。其實,我小時候就讀過湘西人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們是湘西人。小學課文中,有一篇贊美志願軍英雄的課文《誰是最可愛的人》,其中寫到與美軍撕殺的松骨峰戰鬥: 

敵人的死屍像穀子似的在山前堆滿了,血也把這山岡流紅了。可是敵人還是要拼死爭奪,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滅。這場激戰整整持續了八個小時。最後,勇士們的了彈打光了。蜂擁上來的敵人佔領了山頭,把他們壓到山腳。飛機擲下的汽油彈把他們的身上燒著了火。這時候,勇士們是仍然不會後退的呀,他們把槍一摔,向敵人撲去,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著火苗,把敵人抱住,讓身上的火,也把佔領陣地的敵人燒死。    

文章下邊還有更慘烈的描寫,和平時代的人只怕不忍卒讀。這些文字曾經刻寫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中,三十年的歲月也未能讓它們全然模糊。不久前之所以翻來重讀,完全是因為要來鳳凰城。我從一篇文章中得知,松骨峰戰役中的志願軍有一半以上是湘西人。而無論是松骨峰戰役還是上甘嶺戰役,包括《英雄兒女》男主角的原型,這些在抗美援朝中最不怕死的湘西人,僅僅在一年半載之前,他們還是出沒在湘西群山之中被解放軍圍剿的土匪。抗美援朝中先後有上萬名這樣的湘西人參戰,他們的不怕死不僅吻合了傳統中國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而且吻合了紅色中國的愛國主義獻身精神,照理說,湘西本該在教材中被譽為英雄的故鄉。

似乎命裡註定一樣,鳳凰人在每一次大規模戰爭中都不能缺席,並且,最悲壯最慘烈的角色常由他們扮演。近現代中國戰亂頻繁,鳳凰人的不怕死因此也演繹到極致,但同時又因為政治舞臺的紛紜變化,使得鳳凰人轟轟烈烈的流血付出很快就化為雲煙。這三十年來,湘西隨著中國社會的急劇變化回到人們的視野裡,而且越來越有名了。80年代初,久被塵封土埋的沈從文連同他那些描寫湘西的作品重見天日,幾年後,竿軍隨著湘軍的重新評價而浮出水面,熊希齡也隨著近代歷史人物的重新評價而引起注意,至於嘉善阻擊戰,則直到近年才隨著國民党抗日史實得到承認而被重新提起。當然,更讓鳳凰連同整個湘西出名的是張家界和鳳凰古城的自然風景和人文景觀。張家界的奇峰異嶺寂寞了無數萬年,終究會呼嘯而出驚動世人的,鳳凰古城能得以保存,則是貧窮和偏僻之下的幸運。如果說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築起鳳凰城牆的石頭。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一座古老城牆比鳳凰城牆的石頭更為碩大。幾百年間,鳳凰人遭遇了比其他地方還要遠為頻繁的戰爭,因此,他們築起的城牆也尤為堅固。

    

我走進北城門,往左踅入一條狹長彎曲的小巷,隨意選了家臨江的飲料店坐下來。靠窗望去,對岸是掛滿燈籠的老式建築,窗下就是沱江。之前我們坐過的筏子正巧進入視野,此時這筏子上坐著幾位眉開眼笑的中學生。下午四點的老店裡來客稀少,當我貪看窗外風景的時候,店裡小姐悄然端來一壺清茶。我舉起相機要照風景,發現她站在靠窗一角的暗影裡,手裡巴掌大的小鏡子伸在亮光中,努著嘴看口紅,模樣黑俏。我想把她也拍在風景裡,卻怕閃光燈驚動她,嚇得她如鹿逃遁。我想這無疑是因為沈從文筆下的翠翠: 

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坐在沱江邊的這個老店裡,喝著清茶,沈從文筆下的人物都從閱讀記憶中跑出來了。水手、土匪、俠客、將軍、蠱婆、巫婆、落花洞女,沈從文所寫的人物一旦讀過,就很難忘記。如果說翠翠和她的祖父還有愛她的兄弟倆留下的是人性的唯美,讓我甚至忘記了他們所生活的那個並不太平的年代而悠然嚮往,那麼,其餘那些出現在沈從文作品的湘西人物,尤其是湘西女人,讓我每次想起都戚然惻然,不能自已。 

此時我在鳳凰,想起了水手柏子和他迷戀的妓女。那個雨夜,柏子「新刮過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臉」終於「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說笑打罵中把一個月的期待終於變做現實,然後他滿足地離開她,走在大雨中。「這時婦人是睡眠了,還是陪別一個水手又來在那大白床上作某種事情,誰知道。柏子也不去想這個。他把婦人的身體,記得極其熟習」。 

想起了來大河碼頭看媳婦的年輕漢子。他來自深山鄉下,他的女人像許多山裡人的女人一樣在碼頭妓船裡陪客。當女人在前艙陪客的時候,丈夫如他者只能在後艙裡「很和平的睡覺」。但這一夜,這年輕人感到了嫉妒、羞辱和憤怒,他要獨自回去了。女人以極風情的紅綾胸褡和一把新買來的胡琴留住了他,船上終於快活起來了,響起了歌聲琴聲,然而就在這時候,兩個爛醉的士兵上了船。他們搶著與他的女人親嘴,在她身邊一左一右躺下去,年輕人卻只能躲進後艙裡…… 

沈從文不僅是寫底層人物的故事,而且是以他們的感覺寫他們的世界,其中的悲哀全由讀者去體味。沈從文曾經說「本地認為最醜的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但小說中所寫的這些下層人連最基本的生存都很艱難,他們失去了最起碼的尊嚴。而他的散文作品,則多次寫到湘西女人因所謂貞潔而遭受殘殺的慘劇。鳳凰軍人多,當兵的男人在外偷情、嫖妓,在滿足性飢渴的同時愈發防範獨守空閨的妻子,因此,傳統的貞潔觀念更被強化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有位叫劉俊卿的旅長,誤以為妻子不貞,就讓侍衛把太太一槍打死,要死不要活,但還想看看她尚存的一點兒熱氣。侍衛一打死旅長太太,馬上就把她抬到旅部,「旅長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下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葬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沈從文寫散文,同樣很少發議論。即使慘到如此的慘劇,他照舊寫的是「在當地人看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為了。 

這個故事出自沈從文的散文名篇《鳳凰》。要來鳳凰旅遊的人,最好先看看沈從文所寫的那個鳳凰。同篇散文中,作者還寫到湘西特有的蠱婆、巫婆和落花洞女。 

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義,與巫,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於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抑後變態的發展。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為對象,產生一種變質女性神經病。年老而窮,怨憤鬱結,取報複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蠱婆所作所為,即近於報複。三十歲左右,對神力極端敬信,民間傳說如「七仙姐下凡」之類故事又多,結合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而為一,因此總覺得神對她特別關心,發狂,囈語,天上地下,無往不至,必需作巫,執行人神傳遞願望與意見工作,經眾人承認其為神之子後,中和其情緒,狂病方不再發。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為戲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啟發,一面由於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諧,當地武人出身中產者規矩又嚴,由壓抑轉而成為人神錯綜,以為被神所愛,因此死去。 

近年來流行所謂文學排行榜,一些學者把魯迅、張愛玲和沈從文排在一百多年來中國優秀作家的前三位。這三位大師的作品往往以各自的故鄉為背景展開故事,魯迅挖掘最深,國民性的愚昧、麻木和自大都讓他犀利的筆描述得入木三分;張愛玲筆觸最細,上海灘各種灰色人生讓她和盤托出;沈從文則很少去譴責故鄉人的愚昧和野蠻以及人心的陰暗和奸詐,他通常只是如實地描繪他們的生活以及這些生活所折射的宗教、道德和觀念。他從那種生存環境走出來的,因此,他深深明白生存環境如此,宗教、道德和觀念就如此,生長於斯,也就大略如此,所以他的筆是寬容而悲憫的。如果你是那個時代鳳凰城裡的男人,落難的時候也許會遇到俠客,帶著錢財上路也許會遭遇土匪,悖乎鄰居的道德倫理就得受到折磨,撞上軍人的刀口就得人頭落地,而這俠客、土匪、四鄰、軍人並非截然可分的四種人,他們很可能由同一人上演。如果你是女人——算了,還是別做這種想像。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湘西,絕不缺乏當時整個中國普遍存在的貧窮和愚昧,更兼數千年的巫術之盛,數百年的戰火之多,可歌可泣與可悲可嘆都似乎是冥冥中註定。 

沈從文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寫過許多人的死亡。他的祖父沈宏富是血戰太平軍中殺出來的英雄,竿軍出了兩個總督,其中一個就是做了貴州總督的沈宏富。他弟弟沈荃在血戰日本人的嘉善阻擊戰中擔任少校團長,後來做了國民黨少將。中國作家中,大概沒有哪個人像沈從文那樣曾經執迷於將軍夢,也沒有哪個人比他見過更多的殺人場面和死人頭顱。小時候他家離牢獄不遠,看到屍體是很尋常的事,「若從殺人處走過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九歲那年,他接連看了一個月的大屠殺,「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臟血污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當沈從文描述這些往事的時候,並沒有寫一個幾歲孩子對屠殺的恐懼,更沒有渲染當時他是如何的憐憫遇難者。相反,他不止一次寫過他的鄉親們把好勇鬥狠視為常事,包括他自己也是常跟別的孩子打架鬥毆。我相信沈從文筆觸的真實,一個在鳳凰城成長見慣了死亡夢想著當將軍的孩子,對於殺人場面或死人頭顱本來就不會有多少恐懼和憐憫。如果不是辛亥革命後的中國終究開放了很多,重山封閉中的鳳凰多少也吹來些新鮮空氣,正在湘西大山中當兵的沈從文恐怕不會在1922年的那個夏天跑到北京城。而沒有這樣一個人生轉折,既使他沒有戰死疆場,也寫不出人性審視下的鳳凰。他看起來是在不動聲色地描寫鳳凰人的死——各種各樣不該發生的死,但實際上是把他心靈的顫抖默然傳給我們,讓我們自己去低首沉吟。 

鳳凰城還出了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物,這就是熊希齡。我之所以對他心生仰慕,倒不只是因為他連連考中舉人、進士,從鳳凰到長沙再到京城,從大山深處的苗族子弟一直奮鬥到民國第一任總理兼財政部長。維新變法中的熊希齡真正是不怕死的鳳凰人,譚嗣同曾說他與唐才常、熊希齡「平日互相勉勵者,全在『殺身滅族』二字」。如果他不是因病誤了行程,沒能及時進京,戊戌變法的死難六君子將是七君子。就是這樣一位不怕死的鳳凰人,把他人的性命看得格外珍貴。與袁世凱分道揚鑣之後,他把自己所有的財產和積蓄都捐獻出來,從死亡線上先後收容了六千多孤苦兒童,拯救了不計其數的傷兵。沈從文稱贊他「人格的素樸與單純,悲憫與博大,遠見和深思」,竟被郭沫若定性為為地主階級歌功頌德,從此被打入冷宮。此次我來鳳凰,徘徊在再也簡陋不過的熊希齡故居前,望著幾間低矮的房子,想像不出這裡的主人做過民國總理、財政部長,曾經為孤苦兒童捐獻二十七萬大洋和六萬多兩白銀。 

沈從文與熊希齡是遠親,沈家故居在老城之南,熊家故居在老城之北。兩家之間除了兩三條小巷,就是本文一開頭就說到的那條坑坑窪窪的青石板街道。我先去沈家,城北城南走了一個來回之後,在走出鳳凰老城之前,由不得又拐往沈家。沈家斜對面,僅隔幾戶人家,那位一身苗裝的老人還在吹著他的器樂,一個笨大的葫蘆捧在他的手上,被他吹得千鳥齊鳴,異常歡快,滄桑多皺的臉嘻嘻而笑,讓我想起傳說中搖著撥浪鼓手舞足蹈的老萊子。問其年歲,回答說老了,快七十歲了。他大約是我在鳳凰城所見的最老的老人,但屈指一算,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熊希齡已經辭世,沈從文早已離開了鳳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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