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鄉他日 (艾諾諾)

散文

酒鄉他日

艾諾諾

說我住過Napa,收到的幾乎都是吃驚的反應。朋友們要麽在贊嘆語氣之下藏著Napa與你何的質疑,要麽直接就問你在那裏能幹什麽。Napa可以是聞名遐邇的酒鄉,可以是風景秀麗的旅遊勝地,唯獨不是中國留學生新移民理想的客居之所。而當時的我,剛剛踏上美國的土地,只能講半句英語,既不會種葡萄也不會品酒,在那裏卻一住下三年,我與酒鄉之間一定發生過些什麽。 

還沒來得及在舊金山中國城找到鄉愁的慰,我就隨老公工作的變動搬到了酒鄉。老公介紹說電視劇《鷹冠莊園》講的就是這裏的故事,也盡速開車帶我遊了29號公路邊的各個葡萄園和酒莊。可就是得走那麽近才發現那些富人家庭裏的勾心鬥角和酒莊裏的杯籌交錯其實離我們很遠很遠,而舉目四望幾乎見不到一個黑頭黃皮膚的中國人,開頭的興奮很快被生疏和孤獨所替代。我們把房子選在Napa市城邊上、酒鄉Napa山谷的南端,潛意識裏可能也有種想進又想出的無所適從。 

住的附近有一條Napa河,我一個人常常散步到河邊。那是一條渾水河,不寬也不窄,河床河道被保持著原始的風貌,兩邊岸上黑泥地裏長滿了雜亂的荒草和灌木。據說歷史上發生過好幾次泛濫,然而在我們畔居的日子裏,它始終緩緩而流。我站在岸邊,靜看陽光下河水流動的紋路及閃著金光的碎片,聆聽草木間竄出的蟲鳴鳥啼,想河水一路蜿蜒向南,入舊金山的北灣,最後匯入太平洋,而太平洋的那一邊就是我不久前才告別的鄉親父老。我混混沌沌站在河邊,任憑Napa河混混沌沌捎上我的思念。沒辦法,不忍心打攪上班忙碌的老公,我只有這麽來偷偷想家。 

Napa河北上是Napa市的中心,河在這一段為了美觀被築起了水泥的河堤。為了吸引遊客,沿岸建了不少商鋪和酒店,市政府太想重振Napa市昔日的繁榮,畢竟這裏曾經是銀礦開發地和河流運輸木材的樞紐。不知道是不是我缺乏走出鄉愁的勇氣和喜迎新世界的心情使然,感覺遊客們大多還是由29號公路徑直奔向Napa山谷北邊的葡萄酒莊園去了,本地居民則把那一塊當作純粹的旅遊消費區而不會多往,我依稀記得在我們有限的市中心造訪中並未見到顧客如織的景象。其實Napa城並不大,也許再小的城市都有它分門別類的方寸天地。 

比如說對於一開始還不會開車的我,家門口的購物小廣場就能滿足我們生活大部分的需求。廣場內帶長廊的平層建築估計是八十年代或更以前的了,許久沒有翻新過,白色綠色的油漆不僅失卻了明亮的調子,還開始裂隙剝脫。可是誰在乎新舊,我正喜歡走在幽暗的廊下,推開店門“叮咚”一聲響,店裏已有三兩客人,沒有多到令我慌促,也沒有少到讓我成為店主唯一的焦點。 

廣場內我們最常逛的是一家本地人開的小超市,一個月才能遠程驅車去一次舊金山灣區華人超市,中間的差頭就只能在這裏補齊。超市裏有賣四時新鮮的蔬菜瓜果、海鮮禽肉、牛奶包雞蛋等,還有日本的醬油麻油,我努力辨認著各種洋貨洋名稱,回家努力湊合成中國菜的口味。實在不想做飯,可以上這裏轉角處一家小中餐館,蒙古牛、咕咾肉、樟茶鴨、芝麻雞,都是美國非華人密集區千篇一律的菜式,偶爾打打牙祭還行。我們更喜歡另一家被本地人親切喚作“Fazzis”的披薩餅店,擠進窄小的門,年輕的廚師就在櫃臺後嫻熟地用手指頂著披薩餅生皮旋轉,五顏六色的沙拉向狹長的餐館深處延伸。附近居民全家老小常來這裏聚餐,到了各大球的賽季,餐館裏更加人滿為患,邊吃披薩餅邊喝啤酒邊看球賽可是美國人民的傳統。我就是在這裏愛上了披薩餅,來一個Supreme Combo大什錦,烤得軟香脆的餅上融著濃濃的奶酪和番茄醬,再撒上厚厚的香腸、火腿、肉團、蘑菇、青椒、橄欖、洋蔥,讓我對饅頭包子的想念可以暫時化為烏有。 

每到周末我們還會去Peters音像店租部電影來看,三年時間幾乎補完了以往所有好萊塢的經典片子。白鬍鬚的店主人Peter溫和可親,只是藍色的眼睛總有些灰開車十分鐘吊橋對面的大購物中心裏,連鎖的大音像店生意如火如荼,他也許擔心的正是他的店是否還能維持下去。不錯,旁邊那間小超市的貨物價格越來越高,蔬果越來越癟,我們也不得不開車過橋去連鎖大超市買東西。後來就在我們搬出Napa不久又回訪時,Peters音像店連同那間小超市真的都消失了。彷彿生命記憶的空間被人挖走了兩塊般難受,畢竟那是我低頭思鄉之可以擡起頭來看看眼前世界的地方,相似的牽絆曾將我們維在一起。 

我們漸漸開始將眼光移向北方,把Napa山谷29號公路沿線的小城鎮和葡萄酒莊園當成我們的大後花園,某個傍晚或周末閑來無事就驅車一路逛下去,有時還有品酒觀光的旅遊列車嗚嗚與我們同行。第一大站Yountville,一個美麗又相對安靜的小鎮,鎮名是為了紀念第一位在山谷定居下來並種植葡萄的George C. Yount先生。一條幾百米長的主街上布滿了別致的小商店、小酒店、小畫廊和小餐館,這裏最出名的是法國菜和法式烘焙坊,我們總能在這裏找到視覺和味覺的小爛漫。第二大站San Helena,因為29號公路直接穿過城中心而使它顯得異常繁忙,路兩邊十九世紀建起的商鋪保存完好,由此也能窺見它當年作為整個Napa山谷商業及文化中心的重要性。把城裏難尋的停車位留給遊客們,我們就在城沿的一家漢堡包店停下,坐到柳絮紛飛的陰涼大樹下,啃上夾著剛才還在炭火上滋滋作響的牛肉餅的漢堡包,嚼上一根根香噴噴的大蒜薯條。日子一天比一天美起來。 

當然,中間還有很多酒莊園可以靠遊。自從一百五十多年前被發現氣候土壤適合種植葡萄起,Napa山谷的葡萄酒莊園歷經波折才陸續形成今天鼎盛的態勢。無論古老的還是現代的、奢華的還是簡樸的,每一座酒莊都有它的歷史和特色。我們走了看了許多,遺憾的是始終沒去學習品酒,那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莫大的奢侈,更難理解的是濃烈酒汁中所蘊含的西方文化。相較而言,能釀成酒的葡萄園就直觀得多。山谷中從東西兩脈山麓綿延下一片片縱橫交錯的地毯式的葡萄園,早晨清靈、傍晚嫵媚,春天油菜花黃、夏天綠葉油茂,秋天華彩殷實、冬天藤俊枝俏,長居Napa讓我們得天獨厚觀賞到光線改變和四季更替下秀麗的田園風光。到了釀酒的季節,滿山滿谷漂浮著葡萄榨汁的酸香,不喝酒人都能自醉。 

雖然還是想家,我也越來越愛我住在的酒鄉。小小的Napa山谷常駐人口那時應該已有十二萬左右,除了世代的礦種植釀酒人,很多後來的居民又是以怎樣的緣份停留下來。老公公司的老板生在大城市長在大城市,卻選擇到Napa定居並創業。Napa因酒而興起的餐飲業不僅是她產品銷售的對象,美酒美食應該也給予她不斷研發新產品的靈感和動力。另一位同事和她先生住在山谷中非常偏僻的地方,沒有自來水供應,只能到自家後院的井裏取水再用明礬澄清,但他們依然樂此不疲,因為她的先生是一位專門畫葡萄園的畫家。還有兒子的兒科醫生是我見過的第一位只上半天班的醫生,每次都穿不同的碎花棉布長裙,輕平和帶著山谷中的微風。我認識的Napa人不多,但從他們身上已然折射出酒鄉的魅力,相信酒鄉的酒也正因為酒鄉的人而更加甘醇甜美。 

想著想著,他日我在酒鄉真是看了不少景、遇見一些人、做過一些事。酒鄉的偏僻給初來美國的我強烈的孤獨感和文化沖擊,它卻又用它山谷裏寧靜悠長的美給予我另一種撫慰。我至今仍然不懂酒,但偶爾會買上一瓶產自Napa山谷的紅葡萄酒回家。瓶子標簽上跳出的法國橡木桶、奶酪味、果味以及不同種類葡萄的字眼不自覺就領著我穿過掛著瑪瑙般葡萄串的園子,進入齊齊碼著木桶的酒窖,我熱切等待酒杯被斟滿,仰頭一口,讓瓊汁盡情縈繞充滿我的口腔鼻腔喉頭,再沸騰起全身的血液。我們在漂泊過的異鄉總會留下遺憾,而我在酒鄉的遺憾竟也能釀成一道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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