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從上海到南京行程280公里，以前坐火車需要六個小時，沿途停靠蘇州，無錫，常州，丹陽，鎮江……這些站名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抹去。江南魚米之鄉，好山、好水、好吃、好喝。今年回國想去童年的第二故鄉，長江北邊的小鎮浦鎮，必須坐火車先去南京。

自從上次中國溫州動車發生追尾事故後，我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死亡人數超過兩百，畫面上一列車廂豎立在立交橋上，撕裂的車皮裏鑽出求生的傷員，清場時又意外發現了一個幸存嬰兒；最後那好幾輛黃色的怪手大吊車和鏟車，迅速吊走事故車廂，填平現場……這樣的鏡頭讓人想到美國市場上Made in China的衣服、包包，它們不是掉了扣子，就是脫了鉤鉤，中國的動車能坐嗎？

心存恐懼的我，是不敢坐動車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次慘烈的事故並不是技術質量問題，而是一次人為的失誤。原來動車行使是全自動控制的，信息傳遞也不例外。調度員的工作是監控和應付意外，這是一份貌似輕鬆，卻責任重大的工作。事故那天傍晚，由於雷雨造成了停電，信號系統失靈，轉為人工通訊。當班調度員7點下班，通知下一班：「道路上有車，請不要再發車「。而下一班調度員接班時疏忽，誤發通知釀成災難。

事故車的司機是個二十幾歲的男生，當他發現前方有一輛車停在道路上時，立刻緊急剎車，由於車速高達每小時300多公里，巨大的慣性沖力，車根本就停不下來。他原本可以跳車逃生，可是這個年輕人放棄逃生的機會，忠於職守，最後與車頭同歸於盡。由於他的堅持，讓車輛的損毀和人員傷亡減少到了最低。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他是動車的英雄！這樣的故事讓人心情難以平靜，我被深深感動，動車,動車，動人的車！這世界有人疏忽草菅人命，有人卻用生命挽救他人。人們將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的父母平安，不要因為失去兒子而生活拮据。也要祈求蒼天賜予中華大地風調雨順，還給「中國制造」的動車以技術和質量上的清白。

那段不顧一切填平事故現場的鏡頭，則是因為某高層領導要到現場視察，車無法開進去，便趕緊填平道路為領導開路，拍照見報。而我們的領導們總是感嘆著：「親愛的受災人民，我們來晚了！「

「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現在發現井繩不會咬人，我決定坐動車去南京。清晨從酒店出門，正逢蒙蒙細雨，由於出租車價位沒有追趕飛速上漲的物價，起步費保持13塊。所以它依然是平民百姓雨天代步的好選擇，於是小雨就把我這上海人排除在外，站在路邊癡癡地等，卻難以找到一輛車。酒店門口的小帥哥們同情我，攔下一輛「強生」出租車，還遞上一張小卡片，不經意地翻了一下，上面排列著從酒店到上海熱門地方的路程和車價表：上海火車站－虹橋飛機場－新天地－城隍廟－外灘……我會心地笑了起來，現在的服務真到位，讓人感到平安。這些天我坐出租車沒有被司機繞路過，有時候小小饒一下，也感激司機，他們讓我多看了一些上海新貌。

車費那麽便宜，時間允許繞一下也不錯。我在上海也沒有什麽方向，家鄉沒有親人，到哪裏都是看風景。

十分鐘到達了「上海火車站」，那幾個紅色的大字非常醒目。明明已經是「動車」，怎麽還叫「火車站」？我從小對火車和鐵路就有深厚感情，在鐵路學校上的學，我們是鐵路的後代。現在「火車」變成了「動車」，有種被歷史遺棄的感覺。

小時候常常在這個火車站坐火車去南京，我想念那煙囪冒著煙，鳴著笛呼嘯而過的火車頭，還有那鐵軌上一條條的枕木；那是我們童年玩耍的基本項目，我喜歡在鐵軌上搖搖晃晃地走獨木橋；也喜歡在結實的枕木上跳躍奔跑；喜歡在黃昏裏望著延伸到遙遠天邊的鐵軌，向往著有一天可以沿著走到新疆嘗葡萄幹，去黑龍江興安嶺看大森林，去西雙版納餵猴子……總之，鐵路給我無限的遐想和人生的盼望。

小時候火車站候車室裏長長的木椅子上總是坐滿了人，售票處的小窗口排著長長的隊。不！不是隊伍，而是擠滿了人群，分不出哪裏是開始，哪裏是尾巴。要買到一張火車票就像中大獎一樣興奮驕傲自豪。

候車室裏總有一些買不到車票的人，縮著身子卷在紅綠大牡丹花的棉被裏面，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過夜；也有雞鴨裝在旅行包裏，呱呱叫著等待趕車的，車站就像流浪漢的集中營。南來北往的火車都是被擠得滿滿的。車票緊張，就有人出招高價賣票，叫做「黃牛」。那些「黃牛」真是經濟發展的先驅，不過不如現代人聰明，還沒有聽說過印制假車票的。而當今假鈔都足以亂真難辨真偽。

當我走進了候車大廳，嚇了一跳：這還是上海火車站嗎？似換了人間！高大的玻璃頂候車大廳比虹橋幾場的候機廳還要寬敞明亮，樓上還有餐廳「臺灣小吃」、「永和豆漿」，美國的著名漢堡「Burger King」也在這裏占了一席之地，中間還有書報亭，在這裏過夜也不會寂寞的。來往人們穿著時髦得體，特別是女人的風采真是讓人刮目相看，我想偷偷拍幾張「車站美女」，但時間來不及了，只好直沖站臺。往年的燃煤火車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全部是高鐵動車。每天一百四十多車次，平均20分鐘一次。車票從1百到4百，按照等級定位。

站臺已經不是粗燥的水泥地夾著鐵軌，一道隔一道的難以發現自己的班次。現在的地面磨光閃亮，大理石般地豪華，這樣的配置不會把動車弄成「皇帝的新衣」，站在這裏忘卻了所有的事故危機，還有一種高貴的待遇感。動車大約有十節車廂，座位豐盛，班次緊湊，足以吞吐上海每天的客流量，它疏通了這座國際大都市進出的道路。而這裏再也沒有雞鴨鳴叫；再也沒有花花棉被卷在地上；那些叫賣二手車票的「黃牛」們，也被塞進了歷史深深的行李箱裏。

我站在站臺上等候，一輛白色的動車緩緩駛來，像一只從天而降的白天鵝靜靜遊進了車站，它潔白的車頭伏地溫柔地吻上了站裏停著的另一臺動車，它們靜靜地臥在站臺邊，一付相親相愛的樣子。這裏的站臺靜悄悄，不像以前的火車進站轟轟烈烈地拉著汽笛，高調進場。車站裏的客人也都整潔幹凈，行李簡單從容不迫地等車，難分本地還是外地人。而以前火車站上生離死別似的哭聲已經永遠消失了。這頻繁進出的高速動車，讓親人們拉短了距離。

動車車頭上寫著藍色的大字「和諧號」，讓人想起「東方紅號」火車，而在歐洲的滑鐵盧火車站的高速火車，叫「子彈頭」。這些名字都刻著時代的的烙印。想起大躍進，文革，世界大戰……據說動車是雙向開動，車頭車尾一個長相，裏面的座位，隨行駛方向而轉動成永遠的「正前方」。

車裏面的座位之間格外寬敞，高靠背座柔軟適度，比飛機舒服多了。車駛不知不覺地出了車站，我望著窗外，江南雖已入秋卻青春依舊，茂盛的樹叢郁郁蔥蔥，田野緩緩地向後漂過去，時而夾著建築工地，半截高得樓房和大吊車在原野中顯得十分嬌小。動車被高高的鐵路托起滑行著，給人平穩感覺還有柔和的視覺。座位上配置了電視機和飲料，還有一包牛肉幹解饞。

我坐在寬大柔軟的座位裏，兩條長腿格外自由，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想起一段令人沈醉的詩句：「歌起處，斜日半江紅。柔綠篙添梅子雨，淡黃衫耐藕絲風。家在五湖東。「這金秋的江南，已經過了梅子雨季，秋高氣爽倒出了一幅「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景色。放眼望去江南之秋情意綿綿，美得如閨房裏的淑女一樣嫻靜動人。如此愜意的旅行讓人陶醉，坐在動車上，希望它開得慢一點。可屏幕上毫不留情地顯示著：每小時302公里。白居易的詩還沒念完，廣播已經響起：「本次動車已經到達終點站——南京」。

我最後一個下車，獨自拖著行李走出車站，才想起溫州動車事故。如今飛速發展的交通，動車已經成為主要交通命脈，它們每天如流星般穿梭在中國大地，安全行駛成千上萬次，但只要一次事故，就可以顛覆所有的美好。這樣高精準的科技產品，被人為疏失的事件而抹黑，實在有些冤枉。就像現在國內到處高樓林立，繁華現代化都市面貌，硬件響當當，而軟件出問題也要翻船的。

聽說中國的動車要移民美國了，加州到拉斯維加斯大賭城的15號公路，將由中國的動車來取代；從洛杉磯到聖地亞哥的途中也將行使中國的「和諧號」動車。以前美國商店裏到處是Made in China的玩具和工具。現在中國高科技動車也將行使在美國的國土上了，我們再也不用辛苦開車四、五個小時，翻山越嶺去拉斯維加斯聽張學友演唱會，我們可以坐著Made in China的大玩具——動車，舒舒服服去旅遊。讓那個溫州動車事故永遠藏進歷史垃圾箱裏吧，我渴望坐上第一班美國動車，還想對它說：「親愛的大玩具，你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