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一天 (吳子涵)

小說

16歲那一天

吳子涵

我是一隻溯溪而上的紅鮭。

像我在加拿大的菲莎河 (Fraser River) 上游看到過的Scokeye Salmon(紅鮭) 一樣,尋找自己的源頭。

在飛機由日本成田機場起飛之後,我無法壓抑心中的躍動,急切地從座位旁方孔的窗戶,想要攫取那遺失的記憶。

時間是台灣或日本或是介在兩者中間的晚上九點,畢竟在經歷過二十九個小時的飛行跨越四個時區之後,時間與空間的差異早已所剩無幾,遺留下來的是一個返鄉遊子的心境,尤其是在十一年之後。

看著座位前方的飛行地圖,客機的軌跡正圓滑地往台灣而去,窗戶底下本應漆黑一片的大海卻閃爍著幾點亮光,剛開始飄忽不定如同鬼火在大洋中遊蕩,然後熙熙攘攘交流匯集成了長短不一零零落落的光線,隨著飛機越來越靠近台灣,橫線與縱線交織成網,把底下的海面映成一片金黃。

那是正要出港到海面上討生活的漁火,漁船蜿蜒地駛向他們作業的海域;同時也筆直的指引我出回家的道路,在我塵封已久的記憶甬道的端點燃起了些許光亮—啊! 我也曾經與漁船邂逅過,在我十六歲的時候。

*   *   *

十六歲對所有台南人來說是件大事。

那是男孩子變成男人的年紀,也是男孩子要開始有所擔當的歲數。

十六歲的夏天,在外婆帶我到七星娘娘的開隆宮燒金紙,出鳥母宮做了傳統的成年禮的幾天之後,阿公帶著我出海。

阿公的船,那不應該說是船,更正確的來說是一艘竹排仔(竹筏),只不過和我印像中的竹筏又不大一樣,斜角地的船頭指向天空如同沖天的海鷗,和英偉的船頭唱反調四的筏體中央滑稽地擺了個木頭圓桶,桶子旁矗立著一面帆,中國式的油面帆,這是一艘有著一面帆的竹筏。

「吉桑,駛你那台古董帆排出海風騷是喔?」出海沒多久,對講機傳來就阿公的換帖兄弟鴻基叔公的呼喊。

「是啊!我孫十六歲轉大人。出海行行踏踏(走走看看),雖然伊是討海人(漁人)的飼小(後輩),阮厝已經不再」阿公回答。

「你今瞑會住在這否?」

「會啦!我會在茄萣住一晚,明天返去府城(台南)。」

「記著來厝內走踏。阿尼契(大哥)!」 鴻基叔公大氣地說。

阿公放下手中的話機,轉過頭來對我說:「你阿公這支排仔,全興達港區的抓魚的都管伊叫福祿仔,就像車那款的老古董Ford是那種古早古早的物件,這艘全台灣沒有剩多少了,古早日本時代從高雄的紅毛港到咱們府城的安平港都是篙(撐)這種帆排仔去抓魚,阿公少年時就是在安平篙排仔過活的,只有冬節前後一二十天,才來到茄萣抓烏魚,做人的海腳。

現在的排仔都是樹膠管,人人說工業革命,不過阿公這支排仔是正麻竹打造的,老古板根不上流行。金孫仔,阮的大孫,阮的尾子,這一次是專程為著你麻煩你鴻基叔公從庫倉挖出這支老古董來載你。這支排仔,你老爸,二叔和尾叔在他們十六歲的時陣都坐過,阿公就像今日載你一樣帶他們三兄弟出海看看。」

就在我們的帆筏正要離開港嘴的時候,阿公的收音機裡傳來了歌聲:

今日是快樂的出航期 無限的海洋也歡喜出航的日子

綠色的地平線 青色的海水 卡膜脈 卡膜脈 卡膜脈嗎飛來

一路順風唸歌詩 水螺聲響亮送阮 快樂的出航啦

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阿公興高采烈地說:「這首〈快樂的出帆〉我少年時常常唱,從日語唱到台語,這條歌原本是田螺起駕(天皇陛下)的海軍軍歌,為的是鼓勵咱台灣人到南洋當軍伕,從高雄港登船(其實是起行做砲灰)的送行歌。不過,鄧麗君唱的沒話講,用伊特別的輕聲細說的嗓音唱來真是太好聽了。孫仔,這是好吉兆,咱公孫仔就要快樂的出航了!」

在我面前的阿公意氣風發地如同帝王,帶我這個剛滿十六歲的孫子,去認識他的疆域,他的王國。

阿公著我坐在筏中央的圓筒裡面,這是整艘竹筏最安全的所在,在我坐定之後,阿公從褲袋裡掏出一包黃長壽,點了一根菸,慢慢地吸入肺裡,青青的煙霧由阿公得鼻孔噴了出來直直地飄上天空與藍天白雲融成一片。

早上九點半的興達港區靜悄悄的,現撈的近海漁船還沒入港,遠洋的大型船隻也是懶洋洋地拋碇在碼頭旁。

無風,遠方的興達火力發電廠的三支大大的煙囪溫吞地吐著大氣,「風平浪靜,氣溫26度。」收音機這樣宣告著,像阿公所說的這會是一趟美好的旅程。

抽完煙之後,阿公由竹筏的弦邊解下了一大約四、五公尺長的竹竿,用那形狀如同黃山山壁生長的松樹般的手慢慢地賦予這陳舊的船隻航行的動力。那雙手細長的如同老人手裡拿著的竹竿,紅棕的膚色與上頭零星地散佈著褐色的斑點是長久以來曝曬在太陽下頭的痕跡,那手背雖不粗壯但是在撐筏的卻顯露出裡頭潛藏的力量,那是一雙有力的手是家的支柱,即便斑斑駁駁卻稱托出老人老驥伏櫪的志氣。

在阿公的左推右撐之下,帆筏輕巧地由岸邊滑了出來,在一列現代化機械式的船隊之間,阿公的船彷彿是一個誤闖時空的旅人般地不合時宜,帆筏像是一位穿著唐裝闖入Victoria Secret的內衣秀的老人,引起岸邊遊客的指指點點。

帆筏沒有引擎的咄咄逼人,也沒有柴油的特殊氣味,蜻蜓點水式地,在阿公的引領下緩緩地接近港嘴的防波堤,阿公只著遠方漸行漸遠的岸邊一角:「古早時這一帶都是沙灘,每年冬節前後十天捉烏魚的季節,整個港區熱鬧滾滾的,隨處可以看到蚵仔寮(魚寮),抓烏魚是看天吃飯,有時陣等了整晚一尾烏仔都沒有,有時陣多的像蚊子一樣抓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每一個來抓烏金的討海人都希望自己入寮大吉出海大吉,烏魚一尾一尾來,有時候抓烏魚賺的卡贏拼整冬(一整年)。」

帆筏即將出港,阿公看了看風向調了調筏上的帆,對準風勢順風而行,老人像是情人般地輕聲細語地對竹筏說:「我如果能不用引擎就不用,你像我都是老夥計了,不過我們老歸老還是老當益壯,我的手還可以撐船,就像妳頂上的帆還是可以吃風對向。」

出了港風勢變強,即便是夏天,海上溫度也比岸上低了不少,阿公從圓筒旁的背包內拿出了兩件雨衣,遞了一件給我:「穿起來!海底不比岸頂會冷(海上會冷)。」

白雲如同剛睡醒的亂髮,肆意地在湛藍的天空中散漫,海鷗懶懶地在微風的吹拂下張開翅膀滑翔,興達火力發電廠的煙囪越來越模糊,整個岸上在船筏緩緩步調下逐漸地變成一條白色的長鏈,在這靜謐的氛團裡,帆筏像不速之客侵犯著這天海一色,海鳥時有時無的啼聲,聽來像是對我們公孫兩人的魯莽所發出的抗議,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用不同的視線看著我的家園。

回到港邊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岸上的觀光魚市聚集了許多的遊客,碼頭旁稀稀落落地只有三兩個討海人在閒聊,鴻基叔公和他的兒子天盛叔已經等候我們多時。

帆筏一靠岸叔公連忙吆喝著天盛叔和其他的叔叔伯伯把帆筏扛上一邊的小拖車:「先載去船廠處理,然後才回來吃晚。」

接著叔公要我們爺孫倆坐上他的裕隆101帶我們回家:「真肖念(真懷念),還是古早時卡好,阿尼奇(大哥),你這艘帆筏是全茄萣的寶,至少,可以讓這邊的老討海人還記得我們曾經有過得光輝歲月。」

「不過和你和我一樣,都是老骨董了,每下海一次就要修理一次。」阿公從口袋拿出他的黃長壽,點了一根塞到正在開車的鴻基叔公嘴巴,然後自己又點上一根,搖下窗戶,把煙吐了出去:「我有在想,把這艘帆筏捐出去,再找一些代表議員捐點錢,起一間烏魚紀念館,至少,這些少年家可以知道咱茄萣鄉是烏魚之鄉,這應該是最後一次我撐這支排仔出海了,老骨頭了。添進他們三兄弟沒一個有興趣討海,更不用說這個少年家。」阿公一邊說一邊拍著我的後腦杓。

鴻基叔公不置可否地吐了一口煙對阿公說:「今天吃米粉,我媳婦把土魠魚當做烏魚來煮烏魚米粉,厝內還有舊年剩的烏魚子,咱兄弟可以烘一烘配酒,我家天盛的船今日捉到不少花枝,我叫媳婦燙一燙,這也是一味在地的海味。」

鴻基叔公的家在金鑾宮附近,亭仔腳下放置的魚網和剛進門神桌上的媽祖像昭示著討海人的印記,一進門鴻基叔公就點了一束清香,分了三支給我,三支給阿公:「媽祖婆,弟子陳鴻基剛才海上返轉,感謝祢保庇一切平安。」

阿公也祝禱著:「媽祖婆,弟子吳再吉,從府城轉來,帶著我的孫仔來熟識咱茄萣,感謝祢保庇,這個少年家今年轉十六歲,雖然阮不再討海,弟子由願希望,媽祖婆可以像看顧阮一樣看顧這個討海人的飼小,乎伊平平安安。更希望陳吳兩家永遠和好,兄弟永結同心。」

接著鴻基叔公領著我們到頂樓,在夕陽照拂下,金鑾宮雕梁畫棟的金碧輝煌,海水的鹹味,人們炭烤的香味交織成魚鄉特有的風情。

鴻基叔公的媳婦淑珍嬸熱情地招呼著我和阿公阿嬸替我們開了兩瓶海尼根啤酒:「吉伯,這歐洲荷蘭來的啤酒看喝不喝的習慣?「又轉頭對我說:「你是添進的後生?和你爸爸真相像!」

此時人們的饗宴,一席專屬於討海人,一席瀰漫著濃濃的海味的宴席即將開始。在天,在地,在媽祖婆的看顧下,討海人的敬天,台灣人的知命,這是代代承續的傳統。

烏魚米粉,淑珍嬸端上桌時直對著我和阿公說:「失禮!失禮!因為現在不是烏魚的季節。」淑珍嬸用煎的赤紅的土魠魚替代仍在北方悠遊的烏仔,切的大段大段的青蒜表達著海洋子民的豪邁,用雞骨豬骨熬成的湯頭為的是襯托出大海的優雅,在雞骨豬骨所熬出的湯,大海恩賜的漁獲的水乳交融中,淑珍嬸神來之筆地添上了幾點由紅蔥頭蒜頭逼出香氣的油滴,譜成了這敬天,順人,愛土地的三重奏。

這時天盛叔剛走上頂樓,手中拿著一罐台啤一面喝著一面喊說著:「那副烏魚子烘了沒,快點給吉伯仔送酒。」

然後對阿公恭恭敬敬地說:「吉伯,您那隻寶貝帆排仔我已經發落好了,船廠的工人會清一清等待乾了之後,漆上上好的桐油,保證金兮兮水噹噹!」

烏魚子,不只台灣甚至日本,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名貴的食物之一。

淑珍嬸正在木炭爐上烤的那一副烏魚子,光是聞著這世間的美味,我已經不曉得自己身在哪裡。

淑珍嬸嬸正在烤的那副烏魚子比一個成年人的雙掌來的大了許多,在金門陳高和炭火的煎熬之下,魚卵吐出太陽的氣息,炭火的焦香,高梁酒的沁鼻,與海面上傳來的鹹味在鴻基叔公的頂樓上纏綿著討海人與魚獲的愛戀。

阿公夾了一片切的薄薄的烏魚子,從桌上拿了一根大蒜配著,嚼了兩口,又含了一點米格十六,讓烏魚子的鹹香,大蒜的辛辣,和米酒的醇厚在口中溫潤了起來: 「啊!真讚!真正是台灣的味,太陽,土地,田園,和海水混合一體,這是台灣!」

鴻基叔公問正在大口喝著啤酒的天盛叔:「今晚還要不要下海?」

「可能不會阿爹!六月焱天,討海討沒路。像今日下去抓的剛好和油錢人工打平賺到是無瞑!」天盛叔說。

「在過一陣子會好一點,討海本來就是運氣運氣。」阿公說。

「吉伯,我一直在想,像你家添進他三兄弟在岸上工作的妥當妥當穩穩定定,這樣比較好,不必像我,看天吃飯,今天煩惱過明天,明天還沒到卻在煩惱後天!」天盛叔看起來有點心虛地抱怨著。

不過阿公反而安慰著天盛叔:「你大兄雖然在高雄做辯護士(律師)發展得很好,你是繼承家業守家火,顧著家園,顧著長輩,這樣也是使人敬重呀,天盛仔!」

「不過吉伯,這討海是越來越難了,環境汙染一天比一天嚴重,大魚都被抓完了,現在有些人連小尾的,連含奶嘴的吻仔魚都不放過!這真在是搖頭啦!」

「近年來烏魚的收成如何哩?」阿公好奇的問天盛叔。

「沒說沒氣,有人炸魚,有人亂亂抓魚群,近年的魚陣一冬比一冬少。」天盛叔忿忿地說。

聽到天盛叔的報怨,鴻基叔公有感而發的說:「還是以早好,單單純純的,一切都聽媽祖婆的安排上好。」

「若不是媽祖婆有主意,我也不會來到茄萣生活這些年。」阿公並沒有接話。

「這我第一次聽到。吉伯不是茄萣土生土長的人喔?我一直想說吉伯是咱茄萣出去府城發展的故鄉人。」天盛叔驚訝的說著。

鴻基叔公說:「你吉伯的多桑(父親)舊早(以前)是在府城安平街開商行,那時陣錢是歸通海(錢多的像大海一樣),台南安平以早(以前)有一個湯匙山,有人說:從湯匙山上頭往北邊看,看的到的田園都是你吉伯那口灶的(屬於他們家)。

不過,民國三十六年(西元1947年)二二八事件過沒多久之後的三月,國民政府開始在台南清鄉掃蕩,你吉伯的家這被查封財產土地都被政府收去,吉伯仔的多桑那晚被活活氣死,吉伯的牽手和兩個後生(兒子)因為反抗現場被槍殺,剩下的家人都失蹤,整家殺到只剩你吉伯,吉伯的大兄和吉伯的小弟三個人。」

「鴻基仔。小聲一點隔牆有耳!」阿公不自覺地左右張望著:「過去都過去了不需要再提起。」

「阿尼奇!整個台灣都解嚴了還怕他作什麼,歷史就是要傳下去,後生人才會警心。」鴻基叔公反駁著。

鴻基叔公接著說:「當國民政府的軍隊到你吉伯抄家的時候,你吉伯正好在攬粉味(抱女人)吃鴉片,所以才沒被抓走。

「吉仔逃到我們家來,你阿祖(祖父)先把吉仔藏在我們魚寮內,風頭過了之後,你阿祖要吉仔改(戒)鴉片,阿祖就把吉仔關在我們舊厝的後堂,我們舊厝的後面以早是一片茄冬林,沒有人走踏,然後把吉仔整身軀綁在大樑上。

「你不知道:你吉伯大聲啼,大聲幹,有聲罵到沒聲。一開始是哭,再來是笑,到尾手(最後)用哼的,鼻水眼屎貫貫流,大小便失禁,我們都怕他死在後頭。」

鴻基叔公夾起了一片花枝,用左邊的牙齒嚼著,然後拿起了啤酒潤了潤喉,看了看阿公半嘲笑地說:「我現在在你孫子面前給你漏氣呢!阿尼奇!」

阿公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只是抄起一罐啤酒一飲而盡,然後說:「我還記得大榮叔把我關在後堂整整三天,我被放出來之後又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醒來之後,我終於瞭解我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孤鳥。」

「之後,吉仔開始和我們家一起討海,我多桑你榮祖常說:討海人要有討海命,親像魚船就要有臭腥命同款,討海第一是時差,第二是暈船。討海人就要有法度左眼睡完換右眼,右眼睡完換左眼,無處不能睡。十一月天,東北季風來的時就是烏金來的時陣,七級八級的風湧就甲一凍作坐流籠,就算吐到青膽都吐出來,也要有氣力把烏魚拉起來…因為這是生活。吉仔以早是阿舍,怎麼有可能做這種粗活那時我們都很擔心不過……」

鴻基叔公停下話轉過頭對我說:「接下來,你阿公這點你就要好好學起來,不要學他少年時抽鴉片去酒店抱七仔。」

然後鴻基叔公又繼續下去:「吉仔也是真有骨氣,討海的前半年就算吐到面仔青筍筍還是上船和大家下海,以早大家都是坐排仔出海捉魚,排仔就要人來撐,吉仔知道自己沒有氣力拉魚,每每都自願撐排仔,真骨力(努力)學,學補網學綁鉤什麼都做。

「吉仔第一冬抓烏魚尚好笑,古早抓烏魚不是用網子是用敲的,每次出海大約是八支竹筏兩大六小每筏約二至三人,差不多是二十幾個人,當烏魚在咱茄萣附近海域遊蕩開始,船隻一隊一隊地出海用網子把烏魚群圍起來,然後拿竹子在筏邊或是在海面上拚命地敲,當烏魚一被嚇到就,牠們會跳呆呆的跳進網子或是筏上,你知否吉仔瘋瘋的!伊自己也跳下海中去嚇烏魚,冬節時陣,海水冷筍筍(寒得要死),吉仔就四處泅泳四處趕烏魚,那年就是因為吉仔我們的烏魚大豐收……」

「那時我二十八歲這是我一世人頭一次用自己的氣力賺錢隨著烏魚的北返我再茄萣過了第一個年,第一個家破人亡的新年,家在(還好)有鴻基仔大榮叔這家子還有做陣抓烏仔的兄弟我才有辦法重新站起。」

阿公一邊說一邊由板凳上站了起來:「雖然陳儀在二二八事後不久的三月底被免職不過從「三月到五月清鄉行動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時我躲在茄萣過著穩定的生活半夜兩點和大榮叔與鴻基的漁船出海下午兩點左右回港。我和外界甚少接觸除了這一群討生活的兄弟,農曆年過後不久風聲終於平靜下來我想這應該是和大陸那邊的情勢緊張國民黨已經準備逃到台灣老蔣總統開始將眼光在台灣島有很大的關係。

「這時我才敢多多減減回到府城。

「不過一切都變了以前府城的朋友大多失散沒消沒息,安平街上的商行被查封吳家的大宅變成國民黨大官的宿舍田園被瓜分土地被佔據整各家族被連根拔起最後我在白銀町找到了春蘭。

「春蘭的招待所是台南民流雅士聚會的所在,在二二八之後國民政府常常去找麻煩,生意一落千丈,春蘭的媽媽只有把招待所的小姐一個接一個的送了出去,當我找到春蘭的時候聽過有一個國民黨的大官看上了他要討做細姨(小老婆)。」

天盛叔插嘴的問:「這個春蘭是什麼人?「

「春蘭是吉伯在茶店仔的老相好,雖然吉仔當時已經和娶某而且生了兩個兒子,不過,整個人整顆心只掛在春蘭身上後來吉仔帶春蘭來到茄萣然後兩人成親變成你現在的吉婆。「

鴻基叔公一面說一面敲了一下天盛叔的後腦:「說實話,阿尼契,要是沒有春蘭你也有可能被碰碰去!」

「是呀,政府兵仔來抄家的那一晚,我在春蘭那邊過夜,吸了幾管鴉片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半夜時我家的車夫順仔來找過我,最後被春蘭打發走了,誰知道,隔天一早就風雲變色了,我只好再回到春蘭那邊,那時,我已經方寸大亂最後是春蘭叫招待所跑堂的阿貴送我來茄萣。「阿公說「現在想到這我都對我死去的家後文卿,和兩個兒子博進和益進有所虧欠。我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就連他們和死去的家人的後事也是那時春蘭替我暗地張羅的,所以在我重新找到春蘭的那時就決定要補償所虧欠的一切。」

「春蘭真正是奇女子,一個只是可惜運命差一點落入紅塵。」鴻基叔公稱讚著「從跟著吉仔開始一句怨言都沒有,我還記得我多桑氣春蘭氣的要死還不願意讓她進到家門。不過我卡桑(母親)是愛春蘭愛的要死,常常多桑在前庭罵吉仔和春蘭,卡桑就在後堂塞東塞西的給春蘭。

「在吉仔帶春蘭到茄萣不久他們兩人就搬離陳家在萬福宮後住下來。

「那一年的冬天天氣不夠寒冷,烏魚來的少,全漁村的收成都不是很好。因為春蘭的關係。多桑不准吉兄上我們陳家的漁船。

「吉兄有一搭沒一搭的和矮仔標的排仔出海,那是個歹年冬(不好過的年),不過春蘭那真是聰明,要吉兄四處收購公的烏魚,你知道公烏魚價賤沒人要,大家就辦買半送地給了吉兄和春蘭。

「春蘭就剖開公烏魚取出烏魚鰾烏魚腱拿去煙燻,剩下的烏魚殼在炸過後用來煮米粉。他們兩口子在金鑾殿的廟口前擺了攤子,賣米粉,賣煙燻烏魚鰾和烏魚腱,賣不完的就送到府城。

「我想那一年吉兄他們家是全茄萣唯一賺錢的一家,烏魚季後吉兄和春蘭在農曆年之前擺了流水席請全村。

「在茄萣生活兩年半之後,我還是決定要回到府城。那時是民國三十九年初(西元1950年)國民政府移到台灣不久,在回到府城之後,我也找到了失散的大哥和小弟。

「我在大林(現在的台南機場附近)和人合作開了的一間磚仔窯燒磚頭。

「當時,國民政府開始在台南建機場和建空軍宿舍,紅磚供不應求生意也慢慢地有了進展,春蘭自己則是再磚窯的附近開了一家麵攤由擔仔麵開始做起,直到了那地區的外省人漸漸變多,春蘭跟著學著包水餃做外省麵。

「每天我們早早就要起床上工,春蘭買菜中午休息的時候,春蘭就帶著便當兩個人在磚窯外頭吃著,晚上沒事的時候我就去春蘭的店裡幫幫忙,我們在大林,遠離著安平街,遠離著白銀町的燈紅酒綠。

「我只有春蘭,春蘭也只有我,收工之後我們回到磚窯的工寮,一切平平靜靜的踏踏實實,我是安平街的吉仔舍,春蘭也不再是侍應生的春蘭。

「六月的某一天我中午磚窯中午休息的時候,春蘭替我帶來一份報紙,上頭寫著:

陳儀通匪 六月十八於台北馬場町槍決

陳儀判國最正切鑿惡行鑋竹難書昨日民國三十九年六月一十八日於台北馬場町行刑所內執行槍決,馬場町外集聚過萬民眾見證國賊伏法。

陳儀身居上位尸位素餐顢頇剛愎內,搞顛覆外通匪類,意欲壞我民國政府之根基陳儀伏法一槍斃命。

「看完的報紙我默不做聲春蘭問:『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春蘭又問我:『吉桑你歡喜否?』

「我還是沒聲沒息,我看了看春蘭,對她笑了一笑,替她收拾好碗筷餐盒洗滌之後,揮了揮手走到磚窯前添了材火,確定窯火夠旺之後我便回到砂石堆前繼續工作。

「隔了幾天之後我請了一個下午的假自己一個人回到了安平街。

「街還是街,人還是忙,市場還是熱鬧。

「我站在原本我們家作生意的店面前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二二八事件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回到安平家裡的商行。

「原本的家變成雜貨店,裡頭的男人正裡裡外外的搬貨,突然,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女孩拉拉我的衣角問我:「要不要買玉蘭花?」

「我對著他微笑,買了一串,然後回家回到家後我把玉蘭花送給了春蘭。

「那天晚上春蘭做了外省的陽春麵給我吃,空氣中混合著溫熱的湯水,肉燥的蔥蒜味和玉蘭花的甜膩的香氣。

「我對春蘭說:『我想我們該有個名分。』

「其實就算至今我三不五時會想到那一天春蘭問我的問題:『吉桑你歡喜否?』

陳儀是一個統治者。

像日本的台灣總督,像清朝,甚至像更久以前的鄭成功一樣都是統治者。

二二八事件到後來九個多月的清鄉或許只是一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重複不斷的宿命。

陳儀的死或許是二二八事件的結束,但那只是逗點並不是句點。我一直都想問,如果陳儀是代罪羔羊,那接下來的將近四十年的台灣的戒嚴,我們又該如何看待?

是天盛叔打破了沉默,他俐落地拉開了啤酒的拉環,清脆的金屬聲劃破了黃昏燦爛的天際:「來!阿爹,吉伯杯底不通飼金魚!」

飲啦!杯底不通飼金魚,好漢剖腹來相見;

拚一步,爽快麼值錢!

漁人陽剛豪邁的歌聲正響亮著

飲啦!杯底不通飼金魚,興到食酒免揀時;

情投意合上歡喜,杯底不通飼金魚!

鴻基叔公隔壁頂樓上的鄰居也在唱合著。

「哇!沒酒了!」天盛叔大喊。

阿公拿了兩千塊給我:「少年家去買啤酒。」

「買哪一種呀阿公!」我問

「當然是台灣的了!」

我下了樓走在街上,似乎全茄萣人都在唱著那首<杯底不通飼金魚>。

朋友弟兄無議論,欲哭欲笑據在伊;

心情鬱卒若無透,等待何時咱的天!

哈…醉落去!杯底不通飼金魚!

臨睡前我問阿公:「阿公你今年到底幾歲了?」

「阿公是大正九年出世的。」

「阿公那是民國幾年?」

「民國?大正?或是西元有什麼差別呢?阿公還是阿公呀!」

隔天大早要離開鴻基叔公家之前,阿公給了他一個牛皮紙袋:「這裡頭有一份文件你叫仁盛看一看如果沒有問題簽個名蓋個章這就是你的了。」

「阿尼契裡頭究竟是什麼?你為什麼指名我家當律師的仁盛看一看?」

「裡頭是我們吳家要在大陸上海開的公司的一份股份。我準備放給我尾子仔東晉去拼拼看。

「我和春蘭大主大意買了一份給你們陳家,雖然才將起步,不過我們認為這門生意至少可以做上二十年。剛好讓我們這一輩老的有個棺材本。」

「這樣不是不少錢嗎?只要你和阿嫂看準的生意,我跟你們算看看多少錢,我要我媳婦領出來給你。」

「啊!三八兄弟,這你不用煩惱!我也不要你的錢,也不用擔心。就算公司賠了或者是出事你也不用負責任,只要你拿給仁盛看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阿尼契!」

「沒有什麼不過,你如果認我這個大兄就收下來,這幾十冬下來你比我自己的大兄小弟更加親,我也說過沒有你們陳家我現在不知道已經投胎輪迴多少次了。只要收下總有一天用的到的,等待仁盛看完手續辦好,叫伊送一份副本給我家東進就好了。收下!鴻基仔,這也是算了了我一件心願!」

鴻基叔公要開車載我們回台南,但是阿公執意不肯。

最後叔公還是跟著我們到公路局的站牌陪我們等了一會公車。

清晨的海灰灰的,阿公直指著遠遠作業的漁船說:「那邊是討生命的場所,阿公去過,鴻基叔公去過,現在你天盛阿叔在那邊討吃。」

因為還是暑假,早上的車空空蕩蕩的,阿公讓我坐在窗邊。

老舊的客運車的引擎吃力地吼著,天上的海鷗時有時無地發出尖銳的叫聲,我聞到了海的味道混合著汽油味和阿公身上年歲所堆積的氣息。

太陽剛剛露臉阿公說:「這條路我都不記得我和你阿媽走過多少遍了。」

車子剛過二層行溪,即將進入台南境內,我沉沉睡去,夢著昨天的滿天星斗,海上看到的潟湖沙洲,阿公古老古老的回憶,好吃的烏魚子和燙花枝。

最後我睡著了。

*  *  *

「台南到了。」叫醒我的不是阿公,是統聯客運的司機大哥。

我已不再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我三十五歲,剛回到台,灣回到家鄉。

台南從加拿大從兩萬英哩遠,在離開十一年之後。

下了統聯,拿出了行李,空氣是溫暖的,語言是熟悉的,記憶卻是陳舊的,一個計程車運將迎了上來:「先生坐車否?」

我上了車「要去哪裡?」司機大哥問。

車子無聲地在午夜的台南行駛,我看著久違的街道對司機大哥說:「台南變好多唷!」

「甘有?我每日走車我都沒有感覺,你敢是真久沒有返來?

「是啊!十一年囉!」

「這真正是太久,莫怪你會有這種感覺!「

下了車之後,我在街角躊躇,載我的運將大哥特地又掉了頭在我身邊停下搖下車窗問我:「還知道怎麼走嗎? 已經十一年了 ? 」

我想還是可以的,閉上眼,深呼吸,循著古老的記憶,嗅著陳舊的氣味,用心,如同溯流而上的紅鮭,由大西洋穿過北極圈,由日本到釣魚台,由基隆嶼抵達福爾摩沙的大員空港,在海面上點點的漁火的引導。

我向司機大哥揮手道別,在那黃色的計程車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後,我拉著我的行李跨出了腳步。

家,就在那不遠的地方。

(寄自加拿大諾華斯高沙省布里奇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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