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海鷗一樣 (沙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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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海鷗一樣

沙朵

她站在八樓的窗口邊,透過玻璃俯瞰一樓大門口進出的人群,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這些人泰半行走的步伐緩慢沉重,像電影中慢動作似的移動,彷彿隨時隨地都會凝住在鏡頭裡;即使有些人腳步顯得匆忙,臉上則掛著焦躁不耐的表情,凡是阻礙並延宕他們行進速度例如不可避免的牆垣門柱等障礙物或前述那些行動遲滯的人簡直都是可惡的。而性急的人眼光就特別凌厲,若憑那眼光就能掃除障礙物,這裡恐怕早就成一片荒地。

但是不,在那些機械化動作的人群中,她見一襲眼熟的衣影,俗艷的桃紅花點洋衫裙,穿這衣衫的女人的的腳步比之旁人更為拖沓,腦袋且東張西望,像逛百貨公司般地悠閒無謂。她因所見這女人的舉止形跡略覺不悅乃皺起眉,轉身向倚在病褟邊正在假寐的母親,輕聲說:「阿姨來了。」

母親抬起頭,先望向床上好不容易沉沉入睡的父親,再對她頷首。母女倆輕手輕腳謹慎地不發出一點聲響,默默地收拾躺椅上的報紙和雜物。

病房門被推開三分之一,透進來些許走道上明亮的光。進門來的女人斂起之前在樓下輕佻的模樣,微蹙眉心,又現出一抹飛快的淺笑,低聲向眼前這倆母女問好。母親的眼睛似有若無地往對方那一身花裳飄去,那被稱為阿姨的女人臉色迅即染上一點紅暈,有些羞慚地垂下眼瞼。「大姐,問過他了嗎?要不要開刀?」女人藉提問來轉移自己的尷尬。母親歎口氣,壓低嗓沉聲說:「不能問,也不能再提起。從前天被冒冒失失的護理人員給剃掉頭髮後,就一直吵鬧,哭著問是不是要給他開刀。」母親偏頭望著酣睡中的父親,眼框一陣濡濕:「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受那個罪。」

她看阿姨的眉心蹙攏得更緊,雙手絞著,靜默著沒有回話。母親低頭拭淚,又說:「醫生說腦中的瘤已散化,即使開刀也拿不乾淨。開了刀也不過幾日清醒以便交待事情,於病況無濟於事。我們想,橫豎既是這樣,更不想讓他多捱那一刀受苦了。」

阿姨看著她又看著說話的母親,緊抿著唇不斷點頭,但那神情絲毫看不出有任何附議的意味。「晚班的看護待會就來。」母親向阿姨交待了一些要更換衣物和服藥的事情,走到床邊靜靜地向床上的父親看了幾眼,回頭對她示意一齊離開。母女倆走到護理站,母親向值班護士招呼:「麻煩妳們囉!我們這就回去休息了。」護士親切地回以母親笑容點頭說再見。一直進到電梯,母親才又肅起面孔,過了半晌才低聲自語般地說:「真不懂事,穿那身花衣裳來還化濃?。」她附和地輕哼一聲,與母親相握的手緊了緊。倆人緘默走著,各懷心事。

父親住院已有一個多月,原以為是中風而急診入院,及至經過一連串精密的檢查後,醫生宣佈結果是腦瘤。更教所有人驚愕不已的是,那癌細胞業已擴散且沾粘至腦部周邊以致無法開刀做任何處理。「早點做準備吧,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醫生如是說。當聽取醫生報告時的心情因為太突然而無法把這狀況納入應該有所反應的腦海裡,母女倆不約而同抬手掩口而驚,木然對視。返家後她背著母親狠狠地哭了一場,又因不敢去窺視母親的反應,之後不管說什麼話總盡量背對著母親,就怕見到母親憔悴傷心的臉而不知如何以對。但父親病危入院的消息畢竟不能瞞著父親的外室,與母親商量過後,她硬著頭皮在丈夫伴同下去跟那個她稱為阿姨的人說明。而阿姨的反應也正如她原先料想的那般,一如電視劇中演員驚聞噩耗時該出現的表演,沒有即刻奔湧的淚水卻有呼天搶地的嚎叫。當下她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心情欣賞阿姨盡責的演技,但畢竟忍住等阿姨使完一切該有的身段,之後遂快快地交待了兩邊家庭輪流在醫院照顧父親的時間即頭也不回的離去。事後她又為匆忙掉頭的舉動而自責,一句場面話的安慰都沒有實在不夠大氣,但轉頭又氣惱若果阿姨沉穩些而不要做出那些貽笑大方的戲劇場面,她也就不會那樣忙不迭還要落荒而逃了。

便是前天輪到倆母女休息在家,由阿姨在醫院陪伴。不知護理人員來是怎麼說的,阿姨就由著人把父親推走去將一頭烏髮剃個精光,而理光頭原是只有打算要做腦部開刀手術才會有的準備。父親莫名所以地給剃了頭,據阿姨說他一聲抗議也沒有。可直到見了倆母女和女婿來時,才放聲大哭。他哭得那樣悽惻,把她都驚呆了。她從不知道一向嚴謹自持的父親哭起來像個放肆的孩子,她也跟著決堤似的崩淚,和母親用力地摟著父親口中不斷安慰:「沒有要開刀,只是天氣熱才給剃頭的,剃了頭髮涼快多了可不是。」好不容易止住父親驚疑的淚水,父親猶瞪大眼睛再三詢問:「不開刀喔?真的?我好怕痛,不開刀喔!」母親耐心地摩挲父親那雙原本厚實但如今變得瘦骨嶙峋的手掌,軟語保證絕不強迫他做不想做的事。

她第一次聽到父親坦承怕痛怕開刀並且毫不掩飾的恐懼,完全顛覆了父親以往給她的形象。父親說他年少時曾抓著武士刀衝撞著要去營救彼時被日軍監禁在牢裡的爺爺,雖然後來被家人攔下不給去,但父親講述往事時怒目緊張的神態,讓她看著父親有如蓋世英豪般羨慕崇拜。英雄不怕殺人頭點地,但相較打針開刀這樣的慢性折磨,恐怕好漢寧可上斷頭台還痛快些。她看剃了髮後的父親,發現圓顱的頭型很好看。病中的父親在言談和舉止上變得孩子氣,時而發怒時而安靜。醫生說父親那樣兩極化的反應,都是因為腦內的腫瘤在擠迫著神經所造成,若是病人有異常的暴怒乖張行為的話,家屬們得要多體諒。

體諒病人說來容易,但臥褟的病人心情欠佳以致言語乖戾時,辛勤照顧患者的家屬仍不免深挫於深深的無力感。尤其父親會突如其來出現暴戾的舉動,轉瞬完全不認得母親,只要母親一近身,就緊緊箍住母親的手並氣勢兇狠怒目瞪視,那嚴厲的眼光彷彿盯的是痛恨至極的仇人。第一次見到這樣蠻橫不講理的父親時,她全身一陣冷顫久久無法褪去。她見母親驚慌失措的神情,狼狽無助地被父親死命地掐著手臂,蠻力之強以致她想幫忙卻怎麼也扳不開父親的手,最後只能紅著眼,對父親哭叫道:「你幹嘛打媽媽?你不可以打媽媽!不要打,不要打!」她叫得歇斯底里,淚珠如水閘洩洪一發不可收拾。也不知隔多久,父親終於放開母親的手,怔怔地看她,口中囁嚅問:「妳為什麼罵我?妳為什麼哭?」

她心疼地撫著母親臂上青瘀的印痕,忿忿回嘴:「我沒有罵你,我只是叫你別打媽媽。」父親歪著頭,不解地看這母女倆,這時候他又全然不記得前一分鐘是以怎樣惡毒的眼神瞪視那可憐的妻子。此刻他只是滿心狐疑:為什麼從小當成寶貝,捧在掌心的女兒竟那樣兇巴巴地對他吼叫?他想不出來自己做了什麼事,但這倆母女哭成一團,那些眼淚令他混亂的腦筋更加糊塗了。於是他也覺得委屈,因為莫名其妙被吼叫,遂悶悶地閤起眼。半晌,他覺得有一隻溫和的手掌正輕柔地撫磨他的額頭。他睜開眼,是甫進病房探視的女婿的手,立在丈夫一旁的女兒的眉宇間仍帶著些許氣惱緊張但神色已經沒那樣緊繃。

「妳不要罵爸爸呀,爸爸最疼妳的。」他的口氣有點苦澀地說,又抬頭對女婿搖頭:「瞧你娶個恰查某,有夠恰,她剛才罵我哩。」她扁嘴回道:「你別打媽媽,我就不罵你呀!」他轉頭望向避在角落邊的妻子,有點討好且商議的口吻說:「啊,這個女兒真是恰北北呵,妳說我那那敢對她兇呀。」母親舒了口氣,怏怏回答:「對,你就不敢罵女兒,只敢拿我出氣。」

她將頭偎在父親臉頰邊,以撒嬌的口氣說:「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未料父親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妳五音不全,唱得不好,我不要聽妳唱。」她有點啼笑皆非,轉頭無奈的看著丈夫,他心領神會立刻說:「爸,我陪你一起唱《海鷗》好不好?」有副好歌喉的丈夫坐到床邊,一隻手握住父親的手,另一隻手溫柔地摩娑父親沒有毛髮的頭頂,緩緩地伴著老丈人沙啞的聲音合唱起來:「海歐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飛得愈高,看得愈遠,牠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歐一樣,那麼勇敢堅強。」

她又熱淚盈眶了,但強忍著只敢讓淚在眼框裡轉了又轉,眨也不敢眨地看眼前這倆翁婿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歌。

她無法避免胡想父親感受的病痛,她完全無能為力,而更教她心酸不已的是──她完全不敢想像父親一個人走向黑暗盡頭的景象。向來去到那都是父親牽著她的手,他牽她去買課本,他牽她去看棒球賽,他牽她去買票看電影,他牽她去吃宵夜。而最近一次與父親牽手已是她結婚的時候了,她雖不願意卻無法制止自己再三於腦海中升起父親即將一個人踽踽獨行,落寞地行走黑暗甬道的畫面,她真想放聲大哭,如果能把父親拉回來,如果能夠啊!

半夜裡電話鈴聲響起,是當晚留在醫院輪值守護父親的丈夫打來,言簡意賅地告知父親病情有惡化的狀況,說他並且同時會通知阿姨也快去。她與母親迅速更衣後隨即趕到醫院。她的步伐大,自己三兩步先搶到病房門口,母親滿頭大汗緊跟在後。原本密閉的房門忽地打開,一個人從眾多醫護人員中匆匆走出,像要去取其他醫療器材,開門那一瞬間,她隱隱見到父親的口中剛插進一支管子,父親陡地一聲慘叫,那如裂帛般悽厲的聲音直似巨鼓重重在她耳中撞盪,疼得她身形幌了幌堪堪站立不住。父親一定怕極了那痛呀!

她緊咬著唇,淚水簌簌流下,多想奔進去抱著父親的頭,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我和媽媽都在這兒陪著。不要怕呀!可她覺得自己也需要有人來抱著她克服恐懼。她四下張望,沒看到打電話報訊的丈夫,或許在病房中陪著父親。她緊緊握住母親已然濕熱的掌心,彷彿緊握著的是不能拋下的寶貴希望。

時間一分分過去。走廊傳來一陣紛亂的沓聲。木訥的五個人抬眼望去,是她的舅舅、舅媽和幾位叔叔、嬸嬸都來齊了,只差一位臥病在另一家醫院的叔叔。母親簡短地告訴大家裡面正在急救。舅媽與母親低聲商議說是得做最壞的打算,讓跟在舅舅一旁的表哥到外面買套體面的壽衣回來準備著。

聽到那名詞,她驚恐地望著在舅媽示意下隨即離去的表哥,她的腦袋裡有一本黃曆正在啪答啪答地飛翻卻怎麼也找不到今日的吉凶,儘管醫師不止一次地提醒家屬說病人的情況難以控制,隨時都可能病危撒手,但她始終無法真正把「死亡」一詞套在父親身上,總以為每一個今天都還不會是那一天。她不斷自我催眠說這些日子這些經歷都不過是個試煉,只要父親能熬過去就好,等父親病癒出院再跟他撒嬌埋怨這場病可把大家都累壞了,很多話沒跟父親說完呢。現下她腦袋裡此起彼落擠兌好些不成句的話語像夾雜不清的毛線球一樣混亂,唉,這究竟是什麼時辰呢?

終於有幾個醫生魚貫自房裡出來,為首較年長的問那位是病人的家屬?她和母親往前站,阿姨略略躊躇想要趨前但又停住,終究沒有挨到母親和她的身旁。醫生照本宣科以平穩的聲調說他們都盡了全力,但患者已停止呼吸,所以宣告死亡。死亡時間12點34分。擾攘了一整夜,她甚至沒察覺清晨蒞臨也又悄悄離去,竟是午後。

死亡到臨像疾箭取命,哀傷比流沙緩慢只是悄悄襲人卻重重兜頭網盡所有無法追隨亡者的人。母親雙手掩住嘴,喉中咯咯作響,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和母親一樣機械似地頻點頭。這樣的時刻她的腦子偏偏行使起錄影帶倒轉的功能來,那影片顯然剪輯有點紊亂,最糟的是她先前從門縫裡驚鴻一瞥父親口中被插管的剎那與伴隨著厲叫聲的那一幕再三播放,那是怎樣錐心之痛啊!而我們只能在門外看著痛,連牽手的安慰都不能。

又一個護士出來說:「家屬進去瞻仰遺容吧!」幾個嬸嬸和舅媽聞言立刻放聲哭了起來,母親不停抽慉地嗚咽,仍是一種斯文的傷心。內中哭得最大聲的是阿姨和剛趕來的姑媽,高分貝的哭音在小小的病房中傾全力擴散。她走向病褟上的父親,沉默地直視那白巾覆蓋下確然沒有起伏心跳的遺體。不就是睡得很安穩的樣子麼?父親無動於眾人煩亂的哭聲,管他自己沉沉睡著。她略掀開白巾一角能見到父親遺容的部份,鼓起勇氣伸手去觸摸父親的臉頰,不知是病房的溫度低抑或死亡後失溫的快,觸手已無餘溫,她發現才隔一夜父親臉頰長出些青青的短髭,粗粗刺刺的。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最愛抱著親她的小臉,她總嗔怪父親的短髭扎臉,三天兩頭地督促父親刮鬍子。父親再也不會扎她的臉了。他睡得可挺安靜,前天還聽著他唱歌呢!

海歐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不怕狂風巨浪的父親,可是他怕痛,怕痛可能已經是他願意坦白出來的最大程度,但他沒敢再說出口的,更怕是得自己一個人走完那條無人相伴的路吧?她想起小時候自己怕極了黑暗,夜裡只要一停電,無論原本睡得多沉,總能自動立時驚醒,怕那黑暗而驚慌大叫。父親最快趕到她的房間,拿手電筒給她,再替她點上兩根蠟燭並看她入睡,保證隨時查看蠟燭若快熄盡就立刻補新。對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恐懼黑暗,到高中猶是如此,父親還是不厭其煩地幫她張羅蠟燭與手電筒,每隔一兩小時就探看燭光有無。但他也不免搖頭:「那麼大的人,還怕黑?」「因為看不見,你都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出現啊!」她就這麼理直氣壯的說。
而今,她想父親會明白她從前一貫畏懼的黑暗了。那樣漆黑的路,肯定伸手不見五指,且不知路有多長,無邊無際的黑暗要持續多久才到盡頭?沒有另一雙溫暖熟悉的手可以牽握使之安心,沒有人可以幫忙重新燃起生命的燭光。有很多很多話以為還有好幾個明天可以慢慢講,父親教她唱的歌她還沒全記牢呢,他許多擅長的本事還沒教給她,怎麼就自己上路了?不過遇上這樣的事,她並不願意父親連母親都牽上。她開始胡思亂想之際,嬸嬸近身攬住她,說:「讓妳父親走得安心些,不哭了,否則他捨不下心,難以昇天的。」她明白,可是很難不哭呀!親情怎麼捨?不是可以和同學交換的郵票,不是可以捐獻出去的舊衣物,這是她最親愛、疼寵她的父親。她一眨眼又掉了淚,這回眼裡映現的是張訃聞,她的名字赫列於「孤女」那位置。無父之孤,苴杖之慟矣。

出殯那天,習俗上新寡的母親是不能跟上山。她和丈夫在一群近親陪同下,隨著葬儀社等人指示行動,人家叫她怎樣跪下她就跪下,如何磕頭她就磕頭,儘管她的精神與體力俱已疲憊不堪,磕頭時仍實斧實鑿認真極了地磕著。每磕一次頭,她就愈發悔恨沒能在那最後幾天日子裡把所有想跟父親說的話給說完;她年少不懂事時也做過一些讓父母親擔憂的事,成熟理智後總算覓得一個好夫婿,恐怕這就算為父親末後最感安慰無憾之事,但她已失去向父親真誠道歉的機會。這個缺欠也就只能永遠欠著。

葬儀隊上了大度山,眾人走到預定的墳頭前,儀隊隊員靜立並舉起各人手中樂器準備吹奏。當音符響起,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儀隊,她豎耳所聽到的樂曲:那是父親的《海歐》!
伸縮喇叭幽然地吹奏,只沒了父親渾厚的歌聲配合。她抬頭望向天空,一片靜蘊的湛藍天色,父親走過幽冥甬道後能夠飛高了嗎?她在山上,天還遠著,父親您在高空處遙遙望著我們嗎?她回頭對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說,這是爸爸最喜歡唱的歌。她想他們是沒聽過的,所以聽她說了而臉上只是木木的表情。

幾個叔叔對安葬的工人拋去眼色示意別耽擱了好時辰。工人三兩下做活便完成入土的工事。覆土前她得以再看棺木最後一眼,仍然不太能相信,前不久她還親吻過額頭的父親,這就要見不到面了。厚重的棺木隔開生者之悲與死者之無明。

初秋的大度山上,森森的涼意隨風襲來,她眼裡不斷溢出的溫熱淚水在臉上很快就涼了半截。山下正罩著一層氤氳薄霧,那世界看來昏黯不明。她梭巡左右,見弟弟和妹妹畏縮在旁不知所措正怯怯望著她。她先抹掉臉上最後一行令她又麻又癢的淚,然後雙手分別牽住倆人。「我們可以回去了。」她說。秋天的黃昏來的早,她向來不喜歡秋天,這一年的秋天尤甚。

夜裡,她夢見父親滿臉心事的模樣,坐在他慣常坐的單人沙發上,沒開口只是一臉慈祥地看著她。她挨到父親膝前,牽起父親的手對他說:「不要在這個時候來帶走媽媽呀!媽媽還要陪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父親無語地笑了,帶著寬容和了解的笑。一夜間,她不知不覺改了習性。夜裡,她再也不需要亮著夜燈才能入睡。她現在挺安心被籠罩在黑幕裡,那黑幕如今比較像一個能把她兜進安寧環境裡的安全罩,而不再像是會令人恐懼的網羅。她現在把光點在心裡了。

(第十九屆漢新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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