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漂流記 (虔謙)

小說

角色飄流記

虔謙

  1

那夜我逃出來了,趁著我主人鼾聲大作的時候。小說家也會打鼾,真是有點新鮮。我想大概是因為主人實在太過累了的緣故:塑造一個像我這樣的形象,描述我這樣的故事,著實不容易。主人不喝酒,只喝茶。寫作寫到深夜,他也照喝不誤。不過那本該後勁十足的烏龍茶似乎對主人的睡眠毫無影響。

不過,想來主人也真是吃力不討好,因為我實在不喜歡他把我寫成這麼個樣子:全家人都給惡霸害死,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他寫道:「柯嵐苦大仇深。」這一句他倒是說對了一半:我是苦,心裡苦。

我有個年輕的戰友,叫鄭海嘯,長得英俊,有男子氣。我實在喜歡他,覺得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我心裡默默地期待,期待著主人撮合我們倆。可這希望越來越渺茫,海嘯找我時,不是黨支部開會,就是討論對敵作戰計畫;他看我時的眼光,就像公牛的眼光一般,雖然炯炯有神,可我的感覺上它有些木,因為它對我其實是視而不見。

那都還好,只要我能陪在他身邊。可有天晚上,主人讓敵人把鄭海嘯抓了去,還讓他坐老虎凳。我心裡這個疼喲!更慘的事還在後頭。後來,主人竟然讓敵人把鄭海嘯抓去,去……上斷頭臺!還說「鄭海嘯錚錚鐵骨,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誰稀罕那什麼真正的男子漢啊?我只要他活著,活著,愛我,和我過日子……

海嘯走的那一天,主人沒說什麼,可我感到昏黑的天在下雨,幾天幾夜不停不休的雨。
我這麼越跟主人呆下去,就越覺得沒有希望。我想要離開,我要去尋找一個藍空晴朗、花草溫馨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難受攪和了主人的情緒,就在我拔腿的前一刻,主人突然把小說稿一張張撕得粉碎。

我在空中飄了起來。低頭一看,主人又喝了一杯茶,然後點了根煙。主人的煙是土生土長的原味煙,氣味上升,幾乎要嗆到我。

我突然心生留意。我想等等看,看主人是否要重新寫一個故事,一個人情味濃一些的故事。

果然,主人拿出一疊新的稿紙,把鉛筆削尖了,伏桌開始寫了起來。

這回,我穿上了綠色的軍裝,戴上軍帽。不過我並不是女兵,我是紅衛兵。城裡常開批鬥會,我是批鬥會臺上的積極分子。我有一副好嗓子,跟銀鈴似的,要是能在臺上唱些柔和點的歌該有多好。不過主人沒讓我唱那樣的歌。他讓我唱的,都是一些硬邦邦的、高亢的革命歌曲。他還讓我喊口號。每次批鬥會主持人念完了走資派或是反革命份子的罪狀後,我就要領頭大喊口號。

有一天,我參加完批鬥會回家的路上,冷不防邊上闖出一個人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被我們批鬥的那個趙老頭的孫女兒趙小曼。因為祖父的緣故,小曼在班上沒有地位,更不用說加入共青團了。這會兒,她「噌」地一下到了我的跟前。她看著我,眼裡露出了怨恨的光。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你幹嘛?」

「幹嘛?哼!」她冷笑了一聲,說:「問問你自己呀。只會批鬥別人,你怎麼不把你自己的爺爺揪出來呢?」

我一聽,也冷笑了一下:「我爺爺是革命派,不像你爺爺,是歷史反革命!」

「你爺爺和我爺爺原來都是一支部隊的。不信,不信你回去問問你爺爺。騙人的是孬種!」

「你胡說八道!」我怒火中燒,喊了起來。

趙小曼沒理會我的情緒,繼續說:「我爺爺被你批鬥,還不願意供出你爺爺來。你爺爺是膽小鬼,自己站出來坦白呀!」

趙小曼刺痛了我。我將信將疑地跑回了家。一進門,我便問:「趙小曼說爺爺和她爺爺原來是一支部隊的,有這事嗎?」

「噓,噓!嚷什麼!」媽媽趕緊跑過來對我噓聲。 「這話給人聽見可不得了!」

「這麼說,趙小曼說的是真的了?」

「什麼真不真的,」媽媽說,「不一樣的。她爺爺是當官的,你爺爺只是個小兵,當時還不滿十八歲,幾個月就出來了。」媽媽解說了一大堆,使勁想說服我,趙小曼的爺爺和我的爺爺是不同的。可是我心裡卻在問:這不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別麼?參加了就是參加了呀。

那以後我就像得了憂鬱症似的,在人面前居然變得拘謹了,沒有以前那麼大方豪邁、心高氣盛了;特別是在趙小曼的面前。看著她那不懷好意中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我求饒的心態都有了。

畢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我不能這麼樣做人,不能過這種近乎屈辱的日子。我在暗中決定著要揭發爺爺。

這天,我去到我上過的小學。我繞到小學後面少人的一個角落,坐在一棵大樹的背後。 遠處有人聲馬叫,周圍卻是靜得只聽見我自己和自己在說話:聽毛主席的話,照黨的指示走,要革命,就應該要把一切走資派和反革命都揪出來,革命江山才能萬年長,共產主義才能實現。

可,他是我的爺爺呀。小時候,常常就是爺爺送我來上學。就在這棵樹下,爺爺為我系鞋帶;有一次我頭發散了,爺爺還為我紮辮子。家裡錢少,爺爺身體不好,可還是一直在上班;每天早起,為我,為全家準備早餐。

有一年中秋,天特別悶熱。爺爺帶我去買月餅。邊上有賣冰淇淋的,做得很好看,可滿貴,一個一毛錢。這之前我好像只吃過一次冰淇淋,吃過了就再也忘不了。我當時又熱又渴,又喜歡那冰淇淋的樣子。就一個勁地指著那冰淇淋,說我要。爺爺說:中秋節錢要花在月餅上。我對月餅不感興趣,無論如何就要那個冰淇淋。爺爺沒再說第二句話,掏出錢包來,給我買了一份冰淇淋。

我心滿意足地吃著。「好吃嗎?」爺爺問。

我這才想起來應該讓爺爺也嘗嘗。我說「好吃」,把冰淇淋遞到爺爺跟前。

爺爺笑著搖搖頭,說:「乖乖,爺爺可以不吃冰淇淋,不過這月餅嘛,爺爺一定要吃的。」說著爺爺舉了舉手裡的月餅盒子。

「爺爺,中秋節幹嘛一定要吃月餅呀?」

「月餅吉祥啊,吃了全家圓滿平安啊。」爺爺回答。

回想著這些往事,我咽了咽口水。當下正是盛夏,天熱氣悶,童年時候少有的那一份冰淇淋的冰涼爽口,這時仿佛還在我的唇齒之間,清潤我的肺腑。爺爺愛家護家,我,我也喜歡我的家啊……

一陣風過,吹散了些許熱意。我心思一轉,好像聽到了另一個「我」在說話:爺爺雖然是爺爺,可他有罪!他參加了反革命的軍隊。這是革命的年代,革命的人們是一家。革命的人們就是要團結一致,反對反革命的一家,要和反革命劃清界限。這個時候,我不能因為他是我爺爺就心存私心雜念。

這個「我」還在躊躇著,那個「我」的聲音很響亮,底氣挺足:還猶豫什麼,你還是革命小將嗎?

對,就這麼辦!我拍拍手,彈去身上的灰。儘管腦海裡還有些煙霧,我還是站了起來,下了決心。

下一場批鬥會批鬥的就是我的爺爺——我揭發那麼愛自己的爺爺,親自把爺爺送上批鬥台;我照例站在檯子側面領大家喊口號。

「打倒一切反革命!」我喊道,握著拳頭的手高高上舉。那個時候,我心裡有種勝利感。今天再遇趙小曼,看誰笑到最後!

批鬥會散了,爺爺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

「孩子,我參加國民黨兵不是自願的,是被抓壯丁抓去當苦役的。十七歲我就離家,我根本就是你們說的苦大仇深哪!」

爺爺的話像一顆重磅炸彈落在我心頭。那一刻,我的心頭升起了一輪黑太陽。我感覺眼前是黑的,四周也是黑的。我的心成了碎片……

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做違心的事,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我恨死了我自己。

我後悔自己沒有果斷地及時逃出主人的筆端,我明明知道他編不出合適我的故事。他的故事和我的人性完全不符合。在他的故事裡,我不僅完全被扭曲,更可怕的,我覺得自己簡直要精神分裂!我四處看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斜斜的:樹木、房子、雲彩、月亮……甚至那路和路上的人們。

再不能猶豫了,再不能違背我的本性了。那天夜裡,我逃跑了;我從主人顛倒的世界裡跑了出來。我跑了出來,成了無家可歸的人。這也沒什麼,在主人那裡,我本來也已經無家可歸——鄭海嘯死了,那個有家夢早碎了;而這個家,我還能回家去再面對爺爺、媽媽嗎?!

  2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我到了一個大樓的一扇窗戶外面。整棟大樓都黑了,只有那扇窗戶內還亮著光。憑著經驗我猜想:那裡面住著的可能也是個小說家。我知道,小說家熬夜是常事。

看來我是對的。一盞造型別致的檯燈底下,我看到了一張年青的臉龐。她有一雙又大又有靈氣的眼睛,緊閉著的小嘴很可愛。她留著披肩髮,穿著寬鬆的短裙。整個屋子裡就她一個人。

嘿,她應該會是個不錯的主人。畢竟嘛,她是女的,應該不至於那麼狠心,讓人處死我的心上人,或者讓我親自批鬥自己的爺爺……

我眼睛一閉,身子一卷,溜到了女作家的筆端下。

我成功了。在女作家的國度裡,我是一個美麗的女孩,還挺性感。

我終於遇見了愛我的男人。他叫劉昌平。劉昌平跟我說他在創業做生意。雖然很忙,昌平還是常常來看我;雖然不富裕,他還是找機會給我買禮物。我知道他錢不多,又要做生意,就跟他說不要花錢花心思在禮物上,我知道他愛我,就行了。可他說:不買禮物怎麼能顯示出愛來呢?我也說不過他。

有一次,他給我買了一條帶鑽石的項鍊。我心裡很複雜。一方面很喜歡這項鍊,也很高興昌平想著我;另一方面我知道這項鍊很貴,不知道昌平怎麼能買得起。有一次,昌平和我被請到一家高級飯店裡去吃飯。請客的是昌平的朋友加老同學,叫陳家深的。陳家深帶著他的女朋友黃娜一起去。黃娜個子很高,比我高出三分之一個頭。她體態並不豐盈,不過胸部很大;那巨大的胸部和她有些乾癟的身段之間顯得不合諧。後來聽人說她是做的豐胸手術。我很高興自己不用去做那種手術,我天生胸部就很豐滿。黃娜的脖子上也帶著一條有鑽石墜子的項鍊,一閃一閃的很是耀眼。

飯桌上陳家深的眼光不斷向我這邊瞟過來。他喝了不少酒,眼光很特異,我都有些不習慣。晚餐後,飯店大廳裡還有舞會。陳家深居然邀請我和他一起跳舞。我很為難,看了看昌平。

「跳吧跳吧,別那麼扭捏,家深又不是別人。」昌平這麼說。

昌平既然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掃人家的興,於是就和陳家深一起跳了起來。

大廳裡燈光昏暗,跳著跳著,陳家深把我越摟越緊,簡直就和他貼著了。他一邊跳,手還一邊在我身上摸擦。

「好也!」邊上的人叫著。他們好像個個抽煙,每個人的嘴裡、鼻孔裡都散發出煙和酒混雜的味道,難聞極了。

陳家深低下頭來,他的嘴唇就挨著我的。他的嘴裡也一樣散發著煙酒的味道。

我終於受不了了,說了聲:「我頭暈!」掙脫了他的摟抱退了下來。
那個晚上回家的路上,氣氛不是很好。

「我都不該跟陳家深跳舞的。」我說,心裡堵得慌。

「跳都跳了。」昌平只說了這麼一句。我看著他,他再沒說第二句話。他的沉默讓我難受和不安。

情人節傍晚,昌平從外面回來,送給了我一束又香又鮮的玫瑰花。我心裡高興得不得了。我還是第一次過情人節,覺得又新鮮又溫馨,心裡慶幸我從先前那位主人那裡跑出來跑得對跑得好跑得及時,要不然我怎麼能認識昌平,又怎麼能有機會和他一起過這情人節。

晚上,昌平說要出去過情人節。我心裡不樂意。我覺得情人節應該兩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一起過。但是我愛昌平,不習慣和他頂撞。他說出去過,就出去過吧。

我們到了一家旅館。旅館挺豪華,可我不怎麼喜歡。它有種鮮豔的紫色調。我不喜歡那樣的紫色調。

我們在一個側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看著窗外,夕陽西垂,天邊是一派桔色、胭脂色等等交織的雲彩。「好漂亮呀!」我說。

昌平抽著煙,想著什麼,好像沒有心思看美景。

「怎麼了?」我問。那種不安再一次湧上心頭。

他沒說什麼,看看手錶,又四處看了看。

「你在等人?」

「別問了,唱首歌吧。」他說著,掐滅了煙頭。

「唱歌?」我感到有些突兀,「唱什麼歌?」

「鄧麗君的,隨便哪一首。」

我知道,昌平從小喜歡鄧麗君的歌。我喜歡《彩雲飛》,於是輕輕哼唱了這首歌:

問彩雲,何處飛

願乘風永追隨

有奇緣,能相聚

死亦無悔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願兩情常相守

在一處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藍色花一叢叢

名叫做勿忘儂

正唱著,邊上突然響起來掌聲。那掌聲不是來自昌平。我下意識停住了歌,往邊上看去——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那邊站著的,是陳家深。他穿著西裝,敞開著,露出裡面綠色的襯衫。他鼓著掌,刁著煙的嘴吐著白氣。

陳家深的形象,總是給我一種不吉祥的感覺,它讓我恐懼。

「昌平!」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看了看劉昌平。只見他眨了一下眼睛,站了起來。「走吧!」他說。

「去哪裡?」我問。看樣子,我們這情人節和陳家深有約會?!

昌平沒再吱聲,只拉著我的手往前走。他的手把我的手緊緊握住。他從來沒有這麼緊的拉過我的手。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這麼跟他走。

我們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的一切都佈置得精美豪華。一張大床,兩張沙發。大玻璃窗,三層窗簾。書桌上放著一台大電視。房間裡的溫度和光度都很合適,甚至很溫馨。這一切,好像都是事先調節好了的。

昌平和劉家深在角落上低聲聊了幾句,之後昌平就說:「那就這麼著了,我回頭過來。」

「哎,不是說好了你呆著的嘛!」陳家深說。

「不了,你們玩好。」昌平說完,回頭對我說了一句「小雪你呆會兒,我回頭來接你。」他沒有正眼看我,轉身便出了房門。

我心裡大驚,追了過去。「昌平,昌平,等等我!」

「他不是說了嗎,過會兒來接你,你別急嘛。」陳家深攔住了我。

我沒看陳家深。我這會兒已經不把他當好人看。「我出到外面去等他!」

不過陳家深沒讓我出得門半步。他把門上了鎖,還掛了拴。然後拽著我的手往裡去。

「你乖乖的,就坐這裡,聽我跟你講昌平的事。」

一聽他提昌平,我便坐了下來。他見我坐下了,便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開始講了起來。

原來昌平跟陳家深借錢做生意。剛開始做得還不錯,後來失了手,虧了大筆錢財。按那個額數,昌平是沒有辦法還清的。於是陳家深就提出來拿我做交換。昌平和我還可以繼續做普通朋友,但是我必須做他陳家深的女人。這個交接日就定在這個情人節。

這算是什麼啊?我原來成了用來交換的東西。我還是人嗎?我還有愛可言嗎?

「我並不是趁人之危或是占你的便宜,」陳家深念念有詞,「你應該能感覺得出來,我很愛你。你脖子上的那條項鍊,其實也是用了我的錢買的。劉昌平太冒進,虧了我那麼多錢,我隨時可以送他進監獄。如果你真愛他的話,好好想想這前因後果,只要你跟了我,那些錢全部一筆勾銷。」

這時候的我,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感覺命運像是座大山,壓得我透不過氣,我一點抵擋的力氣都沒有。

「你不要難過,不要害怕,」陳家深的話音從遠而近。「我會愛你,保護你,不會讓你受苦受委屈的。」

「不!」我哭喊出聲來。我不要他的愛,也不要他保護。我騰一下站起來,掙扎著往門口跑去。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我說了,選擇是你的。是和我在一起,還是劉昌平進監獄。」

我轉過身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失去支撐……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想講了,也沒有力氣講。劉昌平和我還沒結婚,陳家深已經先佔有了我的第一夜。在床上他醉醺醺地不斷重複一句話:要不是他陳家深,劉昌平別說沒錢,連命都沒了。你要真愛他,最好乖乖的替他還債……

這是一個被玷污了的情人節;這是一個荒謬和冷漠的人世間。就在那張大尺寸床上,我竟然懷念起以前的主人和過去的日子。在我以前的人生裡,我沒有愛,所以愛沒有機會被背叛被褻瀆,沒有機會成為商品;我,也沒有這麼樣的身心俱碎!

我沒有辦法繼續這人生。在劉昌平到來之前,我要出逃。我沒有勇氣面對他,雖然,這本不是我的錯。

又巧合又滑稽的是,這個陳家深睡覺也打呼嚕。他呼嚕聲一起,我便起身拔腿。逃去哪兒?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僅要逃出這座旅館,逃出陳家深的視線,我還要一口氣逃出我主人的世界。

跑了出來,我突然發現四下都是濕淋淋的;我發現自己在哭,我的主人也在哭——確切地說,她披頭散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唉,看來在主人和我之間、在主人的小說和真實的生活之間有著某種相同的東西。

當小說家真的不容易。

窗外的風呼呼地刮著,天色一片昏灰。主人還在抽泣,我用心跟她說道:雖然你是作家我是角色,我們其實同是天涯淪落人;多保重,我會為你祈福……

  3

我一口氣跑到了一片廣闊的原野。風很大,我的頭髮被吹散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我那披頭散髮的女主人。我是不會再跑回去的了。說真的,我也不想再去到任何其他作家的世界裡。他們的世界太痛苦了。

奇怪的是,儘管我從我認為的痛苦的作家世界裡跑了出來,我還是隱約會聽到哭聲,喊聲,叫駡聲。我捂著耳朵,再次跑了起來。我沒有目標,不知不覺地,我跑進了一片大森林。那些樹又高又粗,看樣子年齡都有千百年的了。我正要繼續往前去,忽然,有個聲音叫住了我。

「你站住!」

我回過頭,除了樹,還是樹,什麼人也沒有。我沒理會,繼續往前去。那個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你站住!」這一次,我能聽得出來,聲音是來自樹梢。我抬頭向上望,大霧茫茫,除了巨樹赤色的樹幹和稀疏的綠葉外,我看不到頂端。

「誰?你是誰,你在哪裡?」我連聲問。

「同樣的話應該要用來問問你自己。」

是啊,我自己。我是誰?我不再清楚我的名字,我也不清楚我打哪裡來,想去到什麼地方。

「說不出話來了吧,呵呵,」那聲音又說話了。「讓我來告訴你吧。你只是一團模糊意識。你沒有意義,除非,你為自己找到一個歸宿。」

一聽「歸宿」我就惱了。「我有過歸宿,那是什麼歸宿啊?苦海無邊!我幹嗎要再回去?我這樣多好,自由自在!」

「你真的好嗎?你沒有任何能量,不能幫助任何人,也不能幫助你自己。想想吧!」那話一完畢,四周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喂,你在哪裡?怎麼躲起來了?怎麼不說話了?」

無論我怎麼說,那聲音就是不吱聲了。從我耳邊飄拂而過的,只有風,我聽不懂的風。

我感到沮喪,因為我覺得那從樹梢傳下來的聲音說得有些道理。我自己也感到自己是「一團東西」,我需要意義,需要支援,一句話,我需要有人看到我,愛我;我也想要愛別人。我跑過這麼多時空,不就是為了尋找愛嗎?

我站在這棵紅色巨杉前,靠著它,摸著它的軀體。它很粗糙,很堅硬。「去吧,去尋找你的意義吧!」一個熟悉的聲音振顫著從高處沿著樹體一直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突然覺得,說話的就是這棵紅杉樹。它活了幾千歲了,見過無數的人和事了吧。難怪,風雨雷電都沒能將它毀滅,  它說的話又怎麼會沒有道理。

我的臉貼著樹:「好吧,就依你,我再去試試。」

  4

離開了紅杉樹,離開了森林和原野,我重新回到了有人聚集的地方。我在一座美麗的小城駐了腳。這裡不像原先昌平住的地方那樣高樓林立,車聲喧鬧。這裡的房子都是平房,古樸可愛,還有一條小河,從小城的中心穿過,不時有渡船來回。我喜歡這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邊遊蕩,那邊有渡船過來了。船靠岸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姑娘下來了。姑娘剛走沒兩步,我就看出異常來了:她的左腿不好使,走起來一瘸一瘸的。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便跟上她了。姑娘走進一個平房,這應該就是她的家了吧。 姑娘進門沒多久,便在一張有年頭了的桌子邊坐了下來。那桌子上放著一些書和本子,還有一本相冊。桌子邊上有個書架,上面也堆滿了書。噢,看樣子我好像又撞上了一位女作家。我仔細端詳著她,她說不上漂亮,但是看上去很有氣質,很舒服。雖然,她身段平平,更有左腳的殘疾,但是她卻讓我感到她體內有種特異的力量。

我相信她不會像前兩位那樣寫虛妄或者心碎的故事。

姑娘坐到了螢幕前,她開始打起字來。打了一會兒,她從相冊裡取出來一張照片。她看著照片,一臉幸福的表情。我看著她的文字,又看著照片上的男人,自然而然地,我融入了這位姑娘的世界。

我和溫小妮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我們自從讀小學起就在一起了。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做作業,就連去河邊洗衣服也要結伴去。水明鎮上的人都說我們比親姐妹還要親。

初一那年,我們倆的個頭幾乎是同時「蹭」一下竄高了許多。水明祠邊上賣小吃的複花嫂打量著我們,問:「你們倆誰大?」

「她五月生的,我三月生的。」我說。

複花嫂又細細端詳著我們倆一陣,我倒沒什麼,小妮不好意思了,轉身想走。

「嗯,姐姐要漂亮些。」

雖說我們倆誰更漂亮些,我們倆都沒有大所謂,不過一聽人誇我漂亮,我心裡還是甜滋滋的。

上了高中後,事情慢慢有了些變化,這變化越來越明顯,它給我帶來騷動不安。

小妮加入了共青團,並且當上了共青團的組織委員。慢慢地,放學以後我們無法一起回家了,因為小妮總有團裡的事做:開會啊什麼的。

我們的班長叫龔少坤,學習好,人緣好,還長得帥;他的微笑特別的迷人。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愛上了他。這愛給我帶來巨大的痛苦,為什麼?因為我不能向他表白我的愛。為什麼不能表白?因為我發現小妮也愛上了他!

有些人生來平等,有些人不是。愛情也是如此。我放棄跟小妮競爭龔少坤這份感情,因為我發現這競爭是不公平的,我肯定要輸。小妮是班上的積極分子,大家的眼光都在她的身上。她和少坤幾乎每天在一起:開會,討論等等。我和少坤卻難得有在一起的時候。為了能拉近和少坤的距離,我決定申請入團。我很認真地寫好了入團申請後,逮著個機會,把它鄭重地交給了龔少坤。

過了幾天,靜悄悄地沒消息。我憋不住了,悄悄地找到龔少坤,問他我的申請進行得怎樣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研究。」他說,「放心吧,我看你近來很努力,有希望的。」他說完就匆匆要挪步。

聽他這麼說,我趁機請求:「我想請你做我的入團介紹人,好嗎?」

「為什麼不叫溫小妮呢?她挺合適做你的介紹人的。」

「這一次,我真的就想你當我的介紹人。」我說。我眼睛盯著他看,眼裡的含意不知道他覺察出來了沒有。

「也行,沒問題,我來幫你。」他說,終於正式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那一刻,我竟然覺得,我可以為這個男孩去死。

我越發地積極努力。常常為校報寫文章,放學了以後常常留下來幫忙;我的學習成績明顯超過了溫小妮,甚至超過了龔少坤。我開始吸引來眾多的目光,這些目光裡,也有少坤的。有一天下課了以後,少坤隨我走出了教室。「你是那種後勁很足的人。」他說。他看著我的目光有些異樣。不知怎麼搞的,那時我心裡想到的卻是溫小妮。龔少坤是溫小妮的,我不應該去碰。

「這學期大家都不錯啊。」我低調地回說。

沒想到少坤偏偏要提小妮,「那也不是。小妮的成績就有些下降。」

「她……大概是因為工作太忙了吧。」這些日子以來班內班外都有人說:溫小妮分心的事太多,影響了學習。

小妮和我的關係,無可阻擋地起了質的變化。我們很少再在一塊兒了。她看我的目光又冷又硬。

「哼,現在知道積極了哦,動機不大純吧!」有一次她說。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深知她這句話的由來和含意。

「少坤和我約好了,將來畢業了上同一所大學。」小妮說。

她說的都是我無法回答的話。我只好默默走開。

「小楓,」小妮叫住了我。等我站住了,她便說:「第三者是可恥的,懂嗎?」

我心頭湧上來一種厭惡感。我不喜歡和人爭什麼,我走開,還不行嗎?!雖然心裡這麼想,我說出來的話卻是:「誰是第三者,也難說呢!」

「你太驕傲了!」她嚷道。

「你不還有會嗎?我也有功課要做,我先走了。」我實在不想留在這裡,我不再聽她說什麼,徑直離開了。

轉眼高中畢業了,溫小妮和龔少坤果然上了同一所大學,是省裡的一所重點大學。而我,則獨自去了外省,進了一所全國重點學府。

大學第二學期的寒假,我回家過春節。我進家門沒多久,媽媽就告訴了我一個震驚的消息:龔少坤在一次出遊中出車禍,下肢截癱!

我站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少坤他現在在哪裡?」我問媽媽。

「回家休養來了。」

「小妮呢?」

媽媽走近我,低聲說:「兩人吹了。聽說小妮已經另外有人了。」

「她怎麼能這樣!」我憤怒了。

媽媽給我潑水滅火:「人家怎麼樣是人家的事。」

「我得去看看少坤。」我二話沒再說,拔腿往外走。

「你這麼急幹什麼?人家現在可能心情不好……」

「那我更得去安慰他了。」

「那也不差一時半刻。你瞧你剛下火車,頭髮亂哄哄身上髒兮兮的,怎麼能就這麼去見人哪?」

媽媽說得是。我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照照鏡子,感覺還行。沒顧上吃飯,我出了門。
雖然家鄉起了不小的變化,我還是記得去少坤家的路。此時我的心情可以變得非常的複雜。但是我沒讓自己複雜下去,因為我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見到少坤,我從少女至今唯一愛過的男孩。

少坤的奶奶給我開的門。她明顯地老了許多,身上微微發著顫。「是小楓呀!」阿婆還認得我。

「是我,阿婆,您好嗎?」

「我老了,沒有用了。可少坤他還小呀……」阿婆說不下去了。

「阿婆,少坤呢?」我問。

「他在裡面,跟我來。」阿婆領著我到了少坤的房間。

沒有語言能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境。光陰轉得這麼快,這麼突然,又這麼奇異。眼前這張床,上面靠著的,就是我曾經深深暗戀著的我的班長龔少坤。他瘦了許多,也顯老了一些;他眉宇間當年的那股英氣突然不見了,可他臉龐的輪廓依然帥氣。

不知道阿婆什麼時候出去的,她肯定是跟少坤說了什麼了,因為少坤抬起眼來,直瞪瞪地看著我,繼而露了勉強的笑容:「啊,是你啊,什麼風把你這片自由自在的葉子給吹來了?」

我真的是又笨又傻。我一個心思只顧來看他,卻沒有想好應該說些什麼。「沒有什麼風,想來看看你,就來了唄。」我這麼說。

大概我的傻勁把少坤逗樂了,他嗤地一笑,「你一點都沒變呀。」

「兩年過去了,哪能沒變呢?」

「有變,也是變得更小了。」

我沒有和他彎彎繞,徑直問:「你還好吧?」

他立刻收起了笑,「你用眼睛看哪,我能好得了麼?」

「可以做假——做人造腳的,就跟正常的一個樣。」

少坤的嘴機械地往兩旁咧了一下,「我就說你變小了嘛——沒事,不用擔心我。」

看他這個樣,我怎麼能不擔心呢。我四處看了看,突然想起我帶來了點東西。

「給這是北京豌豆黃兒,可甜了。還有這本《普希金詩集》,都是送給你的。」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現在不敢吃甜的,也不敢讀詩。」說完他把頭轉向牆壁。

我急了:「你不能這麼消極呀少坤!」

「不消極?那我該怎麼極?」

「積極呀。」

「我有資本積極麼?我還有未來嗎?」

「有!未來我陪著你!」

「陪著一個殘廢的人,幹嗎?」雖然音調依然冷淡低沉,可少坤還是回轉過了頭來。

「照顧你啊!」

少坤的睫毛抖了一下,眼睛閃現著狐疑。狐疑好,狐疑總好過他剛才的心灰意冷。

「你想好了再說話。」

「三年前我就想好了,只是,只是沒有機會對你說。那時候……」我不敢再說下去,我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那時候怎麼了?」少坤卻執意要我說下去。

「那時候有小妮……少坤,我知道你難過。不過,請相信我,只要你願意,只要你讓我,我會照顧你的。」

「一輩子?你不怕嗎?」

「一輩子,我歡喜還來不及。」

龔少坤看著我,眼神迷離,讓我猜不透他的心事。末了,只聽他說了句:「我配不上你,我也不值得你的愛。」

這個世界真是倒過來了。龔少坤,曾經讓多少女孩子——包括我——傾倒,而現在,他卻是這般的萎靡和自卑。我知道,身殘和愛情兩樣東西一齊出擊,把他擊垮了。這個時候,是他最需要溫暖和支援的時候。

  5

那個寒假,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少坤的跟前度過的。有一天,我從少坤家出來,在拐彎處碰到了溫小妮。她打扮得非常突出:化妝、首飾,低胸。看來她真的是不把少坤放心上了,不然的話,她怎麼還能有時間和心思把自己打扮得這麼妖豔。我心裡什麼滋味都有,想到我們曾經是好姐妹,我還是主動過去招呼她。

「看少坤來了?意料中的,趁人之危嘛。」她陰陽怪氣地說了這幾句。

我想要友好都沒地兒擱這友誼。「你打扮得挺漂亮。」我文不對題地說。

「那是當然啦,女人青春能有幾時?看看你,到頭來找不到男人,只能撿人家不要的。」

「小妮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少坤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哦,真的?」溫小妮不陰不陽地「哈」了一聲,「那也可惜了,沒有了腿,也不再是處男。我就說你,從來都是個輸家。」

我沒有選擇,也跟著「哈」了一聲,「我對你的輸贏觀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很充實,很幸福。再見吧!」

我和我的童年女伴就這麼樣分道揚鑣,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會落得個這樣的結局,好像我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大概人世間有些事情就是說不清道不明,就像當年我為什麼要去折磨世上最愛我的爺爺一樣。

那個寒假一過,少坤就坐著輪椅重新回到學校。

少坤說我小是有道理的。因為當初我承諾照顧他一輩子的時候,沒有想過那麼多的細節,每個細節都有一堆難事。我得老實說我暗地裡曾經想過打退堂鼓,我不僅想找個理由回絕少坤,我簡直差點又想逃跑,跑出這個水明鎮,我新女主人的家鄉和世界。可那一天,少坤對我說了一席話,讓我摒棄了那個念頭。

那天,我們在一個池塘邊坐著。深秋了,池塘由原來的翠綠的池塘變成金色的池塘。我們就這麼坐著,回想著高中的那些事。

「那時候,你從來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我說。

他的回答竟然是:「幸虧你不是寫小說的。」

「什麼意思?」我不解。

「觀察人不夠細緻。」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一直滿注意你的。我覺得你很與眾不同。你是那種燈火闌珊處的女孩。其實,你一直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裡……」

「是真的?」

少坤點點頭,「是真的。只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一直到那年春節你去看我的時候。那天你走了以後,我就一直在回想那個時候的點點滴滴。」說到這裡少坤突然抓起了我的手。「你是燈火闌珊處的女孩,所以我才這麼有運氣,過去這麼久了,我還能擁有你。你是世上最好最善良最美麗的女孩。現在的我,不僅想擁有你,還想照顧你——可笑吧,我自己都需要人照顧。但是我一定要盡我所能,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這是你應該得到的幸福。」

我當時沒有立刻回應什麼。我眼睛看著湖面,心裡漣漪不斷。不知緣何幸福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圈,以這樣的方式來到我的跟前。龔少坤,在他英氣逼人的時候,他不屬於我;當我確實擁有了他的愛時,他卻是一個身體殘缺的人。可,身體殘缺又如何呢?他仍然是那個龔少坤,同樣一個靈魂;如果說有任何不同,那就是他變得愛我、珍惜我了。

一對鳥兒鳴叫著,掠過微波不驚的湖面,飛向遠方。

少坤以實際行動為他對我所說的愛情話語做註腳。他戒了煙和曾經有過的所有陋習;他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把我從外地迎到省城……

接下來的故事就跟童話似的。我們結婚了,還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女兒出生的那天,天下了一場少有的雪。四方一片潔白。雪停了以後,我看到了我一直期待著的天,好藍好藍的天。

少坤和我,我們就像童話裡的王子和姑娘一樣,一直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打心底感謝少坤,他讓我及時放棄了逃跑的念頭。經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假如過不了「苦」字關,那麼我將永遠不可能和幸福相遇。

我常常還會懷念我的爺爺,不知他後來怎麼樣了;我還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和他說。如果我有緣再次見到爺爺,我一定會抱著他,告訴他:爺爺,我其實好愛好愛你!

我還特別感謝我最後的這位主人,我後來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鐘一楓。我的新生和幸福是她締造的。這是一個很真切的世界裡的幸福。我想一楓在寫我的故事的時候,應該也是很幸福的。我幾次見她起早,對著一輪紅紅的朝陽微微地笑。她是位身殘心不殘的姑娘。從她凝視著那張照片的甜美樣子看,我相信她和我一樣,走遍萬水千山,已經終於和真愛相遇。

時間還在滾滾往前,沖走了許多記憶,唯有我和我所愛的一切永恆定格。

(原於2014年12月15日起連載於世界日報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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