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谷文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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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

谷文瑞

他們在宗教的信仰中找尋樂園,找到的卻是城堡;而在城堡外面,烽火連天。

醫院二樓忽然傳來很不尋常的嘈雜聲,讓樓下急救病房的應元開始分心的時候,他正在幫一個外科醫生給一個少年鋸掉被汽車壓爛的小腿。

他們在非洲西部迦納第二大都市庫馬西的醫院裏。應元是芝加哥羅佑拉醫學院的應屆畢業生,他將專研急救醫療,為了得到一些更廣面的經驗,決定來這裏實習一個月。這個醫院相當大,有兩百多個床位,每天都很擁擠。但在這裏過了一個星期,他發現,和他早先聽很多人說過一樣,迦納人一般非常溫和,謙恭有禮。除了醫療設備沒那麼先進,周圍絕大多數是黑人之外,醫院裏的氣氛,和芝加哥或其他大都市的醫院,差別沒那麼大。

所以樓上有人那麼大聲喧鬧,令應元異常好奇。連手術醫生和護士都不免抬頭豎耳愣了一下,口罩上的眼珠子狐疑的打轉。應元對醫院的格局還不十分熟悉,猜想大概是產科病房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聲音越來越吵。

「Alexei,」醫生透過口罩對他說:「我這兒有足夠的人,你去看看那邊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

應元邊脫下口罩和手套, 離開手術區。走廊上一些人迅速走動,神情慌張。他正想找個護士問問,迎面一個黑影急忙的跑過來。應元知道他。

「魚雷!你到哪裡去?樓上發生了什麼?」 那個瘦小精悍的小子是一樓和二樓的護士助理,才二十出頭,走路總是用跑的,在人群中靈活穿梭,所以得了「魚雷」的外號。應元剛來醫院頭兩天,除了一個當地實習醫生外,就是魚雷熱情洋溢的帶到各處去熟悉環境。有時還特意把自己便當中比較屬於當地特色的木薯餅和辣乾鹹魚,喜滋滋的介紹給應元吃。

此時,魚雷卻氣急敗壞的拉著應元的手,說:

「Alexei,不好了。你也趕快跑掉,絕對不要去二樓。那裏要出事了!」

應元意識到情況緊急,但作為急救醫生,他總覺得越有事的地方他有用的機會也越大,更何況是在醫院裏面。所以當魚雷一溜煙跑向走廊出口的當兒,應元本能的快速往樓梯間走去。

樓梯上滿是急忙下樓的人。應元問著,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但他們說著各種方言,沒人回答。

擠出樓梯門,轉向育嬰室後面的婦產病房接待廳,那裏黑壓壓堆滿人,有人兇兇的吼叫,有人急切的辯解。應元雖然身高六呎,踮起腳還是看不到什麼名堂。這個區域他來過一兩次,通常都非常安靜,現在沸騰騰的,很多圍觀的病人和醫院工作人員吱吱喳喳討論前面發生的事。有人大聲用濃重非洲口音的英語叫著:「哎呀,叫警察了嗎?趕快叫警察來判個是非吧!」

應元的袖口被扯動,他轉頭看見和他住同一間宿舍的寇比,一個迦納當地的實習醫生,他低聲說:「Alexei,你怎麼跑上來了。我們不能在這裏,快跟我走!」他拉著應先就擠回樓梯間。

他們一口氣跑上五樓,這層樓除了一些供政府官員和貴賓使用的特殊病房之外,還有醫學教室,實驗室,示範中心,辦公室,會議室等。寇比用ID卡打開一扇沒有標示的門,裏面暗暗的,水泥地沒有地毯,天花板露出大小像空調的管道,像一個機電室,很大的機器聲;又像個倉庫,放滿了大型醫用器械,有的老舊,有的全新包著塑膠。裏面還有七八個其他醫生和護士,擠在一起,正交談著。

「這裏應該是安全的了,」寇比一邊喘著氣一邊說。「警察再不來,真會要鬧人命了!好在我逃的快!」

應元現在才看到寇比額頭腫了一個大包,左眼腫得不能全睜開,充滿血絲。「怎麼了?你被人打了?」一個護士過來,扶寇比坐到一個木箱上,另一個醫生也過來,審視他的傷。護士從口袋裏取出碘酒和紗布,替他消毒傷口,敷蓋。

「他們來了二三十人,」寇比說。「要我們交出阿菲亞的孩子!」

「她終於生了?」應元問。「那麼, 孩子呢?」

應元見過阿菲亞。第一天到這醫院來,下午由一個瘦高的女醫生和護士助理魚雷帶著參觀各部門病房時,阿菲亞正在婦產病房附近,挺著大肚子拉著輸液吊瓶在散步。魚雷介紹阿菲亞時開玩笑說阿菲亞是他最喜歡的「星期五女郎」。很多迦納人給孩子命名是按照一個星期的出生日,比如星期五出生的女孩,就叫阿發Afua,阿菲亞的名字就是阿發的另一個近似-Efia。當晚回到宿舍,應元和正在婦產科實習的寇比提到阿菲亞,寇比歎氣說:「可憐的女孩,才二十出頭,沒有丈夫就懷孕。也不知道孩子爸爸是誰。已經過了她的預產期,兩次上接生台,孩子就是不出來。她體質弱,我們還沒有決定動手術。」

那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現在,寇比說:「她分娩那天是我休假日,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值班醫生說不幸是個死胎。麻煩就在這裏。今天來的這幫人,堅持說這嬰兒是活著出生的!」

「來的這些都是什麼人?」應元問。

給寇比看傷口的醫生說:「一群彪形大漢,說是她親戚和族人。誰知道?二十幾個,氣兇兇跑到二樓,碰到醫生護士就抓起來要人。」

「很挑釁的。一邊要人,一邊打人!」寇比說。

「那嬰兒是死還是活,不是很容易確認的嗎?」應元問。

「是啊,我們有嬰兒出生證件,寫明了是死嬰。阿菲亞蓋了指印的。」

「那,」應元說,「那屍體是怎麼處理的呢?」

他們幾個不語,互相望了望。然後寇比聳聳肩,說,「當然是埋了。」

「給了她家人去埋的嗎?」應元不假思索的問。

他們又互相望一眼,好像在斟酌怎麼回答這個芝加哥來的客人這些看起來很自然的問題。寇比想了一下,解釋道,「Alexei,記得你第一天來,我在宿舍跟你說,這裏有很多風俗可能和你熟悉的美國不一樣。」

另一個醫生插嘴說:「那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在找魚雷!」

「魚雷?」應元想到剛在碰見魚雷時他那急忙的樣子。「魚雷和阿菲亞的嬰兒有什麼關係?」

那醫生說:「孩子是魚雷安排去埋葬的。但是那些來找麻煩的人堅持阿菲亞並不知道孩子到底是死是活,只是聽護士和助理說的。她一定是在傷心之下,沒有要求親自看遺體。她的族人說他們的道士在祈禱時看到嬰兒顯靈,堅持說他出生時是活的。如果醫院交不出來,那麼孩子一定已經被醫院裡頭什麼人偷天換日賣給有錢人領養去了!」

應元的印象裏,魚雷不像是會和那類黑道生意有關聯的人。這醫院一,二樓的病人似乎都很喜歡他,他手腳利索,寇比說過他做護理工作又快又徹底,常常一天十幾小時孜孜不倦。阿菲亞族人道士的話,倒有些難以相信。

來迦納沒幾天,和同寢室的其他實習醫生剛認識時,應元常被問:「你星期天去哪裡?」他以為人家問的是他的興趣嗜好,週日做什麼消遣,比如他們最熱衷的足球什麼的。後來才明白,迦納人的宗教意識特別強烈。近六成是基督教徒,三成回教,其他是各式傳統教。但像中國人一樣,很多人不止相信一個單一的教義。加上傳統教對祖宗往生世界的不同解釋,以及生死過度的各種儀式,對大眾心理影響至深,和不同的主門宗教結合,變成一個錯綜複雜的宗教景觀。所以星期天人們去參加哪個教會,寺院朝拜,變成彼此一個好奇。一旦知道了你屬於哪一個宗教的哪一支信仰,彼此就可以套近乎,或辯論見解的差異。是個很重要的社交內容。

但是,來鬧事的人堅持道士祈禱做法看到嬰兒顯靈,醫院出示蓋了阿菲亞手印的死亡證書,也說服不了他們。

有人敲門。房裏的人都立刻噤聲。寇比警覺的走到門前。敲門聲繼續了幾下,並有個女人在外頭喊著:「大家可以出來了。他們走掉了!」

再遲疑一下,寇比打開門。一個胖胖的中年護士說:「警察來帶走他們了。」

房裏的鬆了一口氣,紛紛離開。應元問:「事情都解釋清楚了嗎?」

「沒有,」胖護士說。「大家都在找魚雷。阿菲亞的baby是他安排去埋葬的,可是沒有人知道埋到哪裡去了。那些找麻煩的人說不看到嬰兒不會罷休。」

應元悻悻然回到樓下急疹處,看到剛才那個鋸腿的少年已經推入療養病房。手術醫生看到他,問:「你還好吧?好像相當麻煩的事。我們這裏手術不能停,醫院警衛優先來這裏護衛我們。」

「聽說那個產婦沒有看見嬰兒,就在死亡證書上蓋了手印。這種事常發生嗎?」應元好奇。

「你不是和寇比同寢室嗎?可以問問他。」

「寇比說那天他沒有值班。那麼接生醫生和護士都可以作證,不是嗎?」應元想到五天前看到阿菲亞那微弱的樣子。卷卷的頭髮往上紮成四個柱形,用一個紫色布條圍著。「我去看看!」他說著又往樓梯間走。

樓上人群大多已經散去,但還是有很多人在那裏吵吵嚷嚷的。好像危機還沒有完全解除。他走到療養區,看到幾個警衛和醫生護士擠在一個病房裏。

「他們真的會那樣做嗎?」一個人問。

「我,我不知道…」一個細弱的女孩子聲音。應元立刻認出那是阿菲亞的聲音。

「你知道魚雷會逃到哪裡去?」一個壯碩穿了警衛制服的問。「我們必須馬上找到他!否則我們得關閉這個醫院。」

「他們只是口出狂言,嚇唬我們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應元伸脖子,看到是寇比。「我相信警察會注意他們的行動。」

「很難說。我們都沒有這種經驗。」那個警衛說。

「要殺醫生和護士,太瘋狂了!」有人說。

應元以為聽錯了。「寇比,他們還會再來嗎?」

「警察帶走他們時,他們說到星期一還交不出孩子,他們要回來殺掉十個醫生和十個護士報復。醫院管理部正在討論對策。」

一個看樣子是主治醫生的,對眾人說:「我看大家先回各自單位,該做什麼做什麼。等有了決定,再通知大家。」

人都走散了之後,應元靠近阿菲亞的病床。「嗨,」他說,「你記得見過我嗎?我是芝加哥來的實習醫生,在樓下急症部的。你還好吧?」

阿菲亞疲倦、哭腫過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我當然記得!芝加哥,是嗎?對不起,我們這裏好瘋狂。」她很快的整一整淺綠色的病服,扯平床單,然後很快的用手抹一下整張臉。應元這才注意到她是多麼的嬌小,雖然已經二十出頭,可是還像個小孩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那些來的人都是你家人嗎?」

「不,他們來自我家鄉,但沒有一個是我的親戚。他們說是來保護我的。可是對我和醫院的人一樣兇。我被罵慘了。」

「他們沒打你吧?」應元問。

「我不敢跟他們說我看過baby。他們說道士堅持看到baby還在世。醫生和護士都來作證,沒有用。他們只相信他們的道士。或者醫院交出baby,他們必須好好埋葬它。」阿菲亞只是乾乾的說著,失去胎兒的悲切好像已經化成苦澀無奈。

「不是已經埋了嗎?或許可以再取出來?」

「魚雷,你知道魚雷吧?他告訴我胎死嬰兒不能用正式方法埋葬,那樣會亂了自然規律,會讓這種事情再繼續不斷發生。」

「那,魚雷怎麼處理的呢?」

「我不知道。baby反正也沒有名字。大概就和其他不幸的人一起埋在什麼野外地方。他們都在找魚雷。他最好不要被找到。他是個好人…」阿菲亞似乎異常冷靜,但她臉上還是帶著一點苦笑。

應元沒提到方才在群眾中遇到魚雷往外走的事。「我也喜歡他,」他說。

「魚雷總是讓我笑。帶地瓜餅給我吃,安慰我。我生產失血太多,他要捐血給我,可是血型不對。」

「他說妳是他最喜歡的星期五女孩。」

「他真這麼說的嗎?」阿菲亞這回真笑了,眼白和牙齒在暗褐的臉上,特別明亮。頓時好像剛才的整個事件都沒有發生過。

寇比過來,一臉的急躁。「Alexei,我不想打擾你們的交談,但上面已經決定了:我們要關閉醫院!」

「真的?!」

「那些人沒有放棄,又打電話來,重複他們的威脅。星期一要來算賬。在警察不確定怎麼處理之前,為了避免流血,我們先關掉醫院。」

「怎麼會這麼嚴重?」應元問。「阿菲亞說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她的家人。」

「但他們是同族的。他們相信,不管大人小孩,絕對不能沒有正式的出殯儀式。否則死去的人不能超度到祖宗的歸屬地去,而會變成無家可歸的遊魂,永遠孤獨痛苦的漂泊在乙太之際。」

「醫院關門?那我呢?這麼多病人怎麼辦?」阿菲亞急著問。

寇比搖頭,不安的說:「我不知道。少數最嚴重的病人可能留下來,其他我們設法安排到其他診所,或回家去。」

在一陣混亂之後,醫院關閉了。他們告訴應元,最好先離開庫馬西一個星期,讓醫院、警察和那幫社群有影響力的人談判,達成協議了,再回來。

宿舍的其他實習醫生當天晚上都急急離開了,只剩應元一個人。他望著窗外夕陽下滿天飛撲的蝙蝠,想到他剛來迦納時對它的印象。經過歐洲幾個殖民國的文化歷練,這裡不同族群共處,現代糅合原始,他們的音樂、舞蹈、食物,一般人們的友善,都很容易讓人著迷。從阿姆斯特丹來這裡的飛機上,迦納服務員男女都很標致。他記得看過兩部電影,模模糊糊之間,做了一個夢: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男人,通夜睡在安適柔軟的床上,而他床下卻一直趴著一隻大鱷魚。

原來應元想過在庫馬西這段實習之後,要獨自到迦納北部的莫樂國家大原野去旅行。現在醫院既然關閉,他可以提早實現這個願望。他打點了行李,叫了計程車去巴士站。這趟十幾個小時的旅程,據寇比說,都是砂土路,會十分顛簸。

坐在巴士站裡長木凳上等待,昨天醫院裡的一切在應元腦裡翻來倒去。天氣悶熱,他正在瞌睡,感覺有人推他,猛然驚起。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魚雷。一時之間,他以為是在做夢。

「嗨,Alexei,」他熱情的說。他穿著牛仔褲,套頭花衫是紅、黃、綠,他們國旗上的三個顏色。「你怎麼會在這裡?」

應元很快的四處看看。「你還沒有跑掉呀?大家都在找你!」

「我知道。我就是要去南邊。」

應元看著魚雷那張樂觀派的笑臉,其中又透著年輕人的狡捷。「我看到阿菲亞了,你知道嗎?她的族人可把她責罵得厲害了。她的孩子……」

「我都是為她好,那樣不吉祥的事,不能讓它重複發生。」魚雷說。

「你是說那死去的嬰兒不該正式安葬?」

「是呀!」他說。「像謀殺、自殺、非難等等,我們不能讓上天以為我們願意接受這種命運,否則它會一再發生的。阿菲亞不能再承擔這樣的厄運。」

「她的族人可不這麼想,魚雷。他們說那孩子還活著。」

「那是胡說。我安排的事,你必須相信我。」

「那麼他們至少要拿回孩子的遺體,好正式安葬。他們相信的和你相信的不一樣。」

「那,」魚雷問,「他們應該問問阿菲亞怎麼想,對不對?」

「阿菲亞說她不敢跟他們說實話。她怕他們打她。」

「我就擔心這個,」魚雷低下頭。「我知道他們威脅醫院,醫院關閉了。」

應元嘆口氣。「大概要關一個星期。那些病人怎麼辦?」

魚雷說:「Alexei,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掉頭就跑。

過一陣子,魚雷氣喘喘的過來,手中拿了一個小木盒子。

「這樣,」魚雷說。「當你回到醫院時,我要麻煩你去找到我的星期五女郎。把這些給她。」

「她現在一定已經離開醫院了。」

「不管怎樣,我會感謝你幫我找她。可以問問她的護士。我要等很久以後才能回去。」

一條黃、紅、綠三色珠子串成的項鍊。一個小相框中兩片玻璃壓夾的五彩乾花。一小張他自己的照片。一張明信片,後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字。魚雷要給阿菲亞的東西。

應元的巴士先來,他和魚雷很快的握手,擁抱,跳上車。

他到了大原野,租了腳踏車,獨自去看野獸。

有一回,他看到一片枯樹,或許是一次森林大火的結果。在偌大的焦褐中,他看見一支小擀上,居然有一朵孤獨的小黃花,在風中不停地搖曳。

 

(原連載於2014年9月25-27日世界新聞網藝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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