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一角 (第一章)

小說

天之一角 (第一章)

黎錦揚原作/王作民中譯

 –英文原著 The Sawbwa and His Secretary  (1959)

一九四○年我從昆明的西南聯大畢業出來。那時抗日的戰事在中國內地彌漫,我面臨茫然的前途,不知所之。聯大畢業的每位同學都有一個唯一就業的機會,便是到充滿了疾病的叢林地帶,滇緬邊區的原始部落去做工作,目的是在日本人可能來鼓動他們以前,對這些民族加以爭取。

那邊主要的一個民族叫擺夷。由土司統治,這位皇帝般的頭目是個漢族人,他的祖先不知在多少年前原是皇親國戚或達官顯要,因觸怒了當時的皇帝而被充軍到邊區來,憑他的政治經驗和智識水準,成為這族人的首領。三千年世襲下來,這被棄的漢族子孫謹慎地統治了這滇緬邊區。為免「外路人」侵入,宣傳邊區裡有含毒素的瘴氣足使人發生致命的「發抖病。

我的機會是到芒市的方裕祺土司那裡去工作,這是邊區中最大的一個擺夷族「國家」。(實際上根本不是國家,僅是雲南省內的一個鄉鎮而已。)我去那兒的交通工具有西南運輸公司為我準備。那公司是管理滇緬公路的一個半官式的組織。

方土司正在「趨時」,「維新」,我必定要是個懂得英文的人。他怕我生「發抖病」死了會引起麻煩,所以他要的是一個壯年的單身漢,此外他還要當面見見,替我看看相,然後才決定去留,確定薪水和職級。

我決心去嘗試一下,乘了美國租借法案的卡車,經過十天,危險地爬過崎嶇的山路,到達芒市。我驚喜看到芒市並不是想像的那麼荒凍,而是約有二千平方里地的一個「烏托邦」。那裡有起伏的土坵和蜿蜓的溪流,造成肥沃的平原,整潔的茅舍村莊,遮掩在修竹樹林裡,大片的稻田廣達數里,柔軟青蔥的禾苗有如絲絨的地毯。粗大的榕樹和修長的椰樹東一株西一株到處都是。遠望那重疊的高山聳入亞熱帶藍天的雲霄裡,巍巍然。廟宇的紅牆隱在竹林中。芒市像一個掛滿了水彩畫的美術陳列館。土司衙門的所在地,也叫芒市,是個小市鎮,有一條正街和一長條市場。新近建築的灰塵彌漫的滇緬公路,從市中心通過。

我最高興的是發現所謂有毒的瘴氣,不過是早晨的雲霧,而「發抖病」只是平常的瘧疾罷了。方土司對我的印象不壞,從此我便是他的英文秘害,月薪三十塊大洋,可以在衙門裡食宿。

芒市多少有點原始生活狀態。居民中除了樂天的擺夷族外,尚有野蠻的喀欽族和其他幾個少數的山族。他們仍舊用弓箭行獵。各族都是蒙古種,不是漢族人。我所看到的唯一摩登的東西,便是很多人鑲了金屬牙托,有的女人們還掛了一串在頸上作為飾品。方土司在一九三九年戒絕了鴉片煙以後,決心革新政治,趨向民主,想把他的國土現代化。他聽了一個緬甸朋友一句簡單的話「如果不戒絕這個嗜好,你將看不到你下一個生日!他毅然決然,不靠藥力,自動把鴉片戒絕了。

方土司是個溫文儒雅短小精幹的人。沒有學「摩登」以前,他愛享受,好安閒,特別懶。四十一歲做了祖父,也沒有討第二個太太。那年的生日,他忽然感到人生的短暫,再不能將寶貴的光陰荒費下去而沒有一點作為。戒煙兩週後,他到仰光去討了一個姨太太。她只有十九歲,名叫愛達,喜歡跳舞,打羽毛球,游水打橋牌等摩登玩意兒。

愛達的父親,據她自己說是一個愛爾蘭的水手,她的母親是在緬甸做舞女的中國人。但土司認為討這樣的一個門第的女人帶回芒市,有失體面,乃替她虛構說她的父親是個英國的上校,母親是個入了緬籍的蒙古公主。愛達是個標準摩登女郎,她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頭起波浪的長頭髮,小巧玲瓏的骨骼,配合得那麼均勻。常喜歡穿短褲和高跟漏空鞋,把塗有蔻丹的趾甲露出來,更顯得她美。她會說帶著緬甸土音的英語,對中甸語言都說得很流利,在她的印度繼父那裡,也學會了一點法國話。

士司非常喜愛她,叫她「愛達達令」,這是土司所懂得唯一的英語,也是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學來「摩登」他自己的。

自從土司帶回摩登太太到芒市以後,芒市的維新計劃漸次實施了,擺夷區裡除了修橋築路以外,電線桿于也豎起來了。他又請了一位上海來的工程師―殷先生,建造了第一棟現代化的洋房住宅,是一棟磚造兩層樓房,前面有球場,後面游泳池,土司為珍惜這棟房子,特把它送給愛達,並命名為「愛達別墅」。

接著殷先生又設計在芒市建造一棟四層樓的旅館,就造在滿天灰塵的芒市鎮上,這的確是一個驚人的鼓勵,旅館落成後,殷先生便升為建設部長兼這四層樓新光飯店的經理。這些建設全由他自己設計自己執行。

方土司仍不滿足,他要求他的部下們每個人都有貢獻。我既然是他的摩登英文秘書,自然有許多新的意見,惜因財政困難,無法實施。所以我向他建議首先要想辦法賺美國人的錢,我告訴他唯一的辦法便是在山上種一百萬株桐樹。我似乎在某一本書裡看到過,桐油是調合油漆的重要原料,美國很需要。土司接納了我的建議,立刻進行他的第一個龐大的農業建設計劃,他動員喀欽族人―一個野蠻的民族,來種植,給他們米和豬做工資。

在殷工程司領導之下,把芒市鎮建設成滇緬公路上頂舒服的一個歇腳的地方。這裡有電燈電話·,有公共浴室;有幾家上海人開的咖啡館。殷先生經營的新光飯店更是生意興隆。土司對維新計劃的信念亦增加了,他常帶著愛達乘著他嶄新的畢克車到灰塵滾滾的鎮上去和他身邊的幾位新人物評議或詢問發達的進度。

唯一的小學堂裡,增加了英文算術等課程,學生們也有皮球可踢;街上看不見乞丐·,六個警祭和警長不穿布褂褲而換上了硬領的卡嘰制服,每天花上很長的時間來擦亮他們的響皮鞋。

現在的土司完全變成一個新人物了,他一有機會便介紹他的摩登太太出來,時常同到衙門裡進午餐或是一起到喀欽山去視察種桐的工作,有時帶她到新光飯店去拜會過路的貴賓,並詢問路過的美國人的情形,方太太喜歡這樣的活動,有機會便毫不猶豫地穿上她的時新衣服,一同出來。雖然土司連馬影見都沒有一隻,她卻有時穿上騎馬裝,手中還揮著一枝馬鞭。

土司的第一位太太,我只在中秋節時,看過一次,看來要比土司年長幾歲。自從開始新維計劃以來,她便少有機會見到她的丈夫了。她和她的獨子夫婦和兩個孫女兒住在土司官邸裡,每天打打牌拜拜菩薩,享清福。我從土司的司機口裡聽說愛達來到不久,曾去拜訪過那年長的婦人一次,當時是由司機帶她進去的,土司坐在車子裡等。愛達很親熱地叫了方大太太一聲「媽媽」。這樣的稱呼並沒有使大太太生氣,事實上她三十五歲以後,所有的僕從們即開始稱呼她「老太太」了。這,只有土司的第一位太太才享有這份尊稱。從「老太太」的久留她,方太太似乎也喜歡愛達。在愛達方面她只認為是作一次拜會丈夫的家庭,由於愛達的捨不得離去,可見她們彼此都很投機,只害得土司獨自坐在車子裡足足等了個多鐘頭。

維新的各項計劃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直到實行那賺美國錢的計劃一個月以後,用來種桐的喀欽族人,採取了一個「摩登」的行動―罷工。勞資的爭點卻不是因為不平的工資和不平的待遇,而是因為他們所崇拜的神受到侮辱。據報告有些漢族人的牧童,曾走上喀欽山,進到喀欽族的聖廟裡–離芒市只有十五里路的一個山峰上―在神檯上畫了些淫穢的圖畫,以至激怒了所有的喀欽族人,因為土司也是個漢族人,所以用罷工來向土司採取報復。

罷工的後果,自然會使得土司蒙受很大的損夫,從昆明以重價買來的五十萬株桐苗,尚有多半無人種植,其他的各族人,因為怕和喀欽族人結怨,不肯幫忙種植。因之兩個星期以來,土司的眉目間充滿了愁雲。常常忘記回家吃飯,他知道若不早日種植,那些桐苗馬上會枯死掉。

土司經常要近午才到衙門來,但自從罷工事件發生以後,他提早一二小時到辦公室了。他的辦公室設在衙門後進。這座舊式衙門很大,共五十多間寬敞而天花板很高,光線卻很差的房間。各室中都陳飾些由祖先傳下來的紅木桌椅。他的幕僚們有好多都住在裡邊。八十多歲的晏老先生―土司的舊式秘書―住了五十多年,負責管理這座衙門。他不到午後不起床。自從土司實行了維新計劃,提早辦公,他不得不在午前起床。他常發怨言,說維新計劃會折磨死他。他仍舊相信晨霧是有毒素的瘴氣會使人生「發抖病」的傳說;唯一避免的方法便是睡到下午等霧氣完全消失了以後起床。實際上他儘可以不必早起,土司難得找他商量維新計劃。土司本人,除了開每天的會報以外,也沒有重要的事可做。罷工事件發生後,他把愛達留在家裡,獨自靜坐在辦公室裡沉思幾個鐘頭。

有一天,土司很早到衙門。他顯得疲乏,像沒有睡好,眼睛裡有紅絲,稀疏的頭髮也不像平常那樣梳得整整齊齊,我沒想到罷工使他如此之憂慮。內心的歉意很深,也感到不安,因為這些麻煩全是由我那賺錢的建議而來的。

土司早來是來召集-個會議,各高級幕僚圍坐在會議室裡的長方桌子上,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布,這也是我的建議,想把這暗淡的會議室也有點維新的氣象。他像審判官一樣坐在長桌的一端,照他買來的一本「現代政府」記載的步驟進行會議,先聽取罷工的報告,然後討論問題。

首先由土司的勞工部長,唯一懂得喀欽話的吳先生報告和喀欽族交涉失敗的經過,他是一個老派的中年人,穿中式褂褲,外罩一件西式的短外衣。土司聽了緊縐眉頭,似乎頭痛,當然難怪他如此,因為那值一筆大錢的桐苗再不種植便要枯死了。這筆損失便可在芒市造一座可觀的電影院。警長是一個身材魁偉濃眉大眼的粗魯人,也穿一件比他的身裁短上四五寸的西式外衣,他建議說本區是中華民國雲南省的一部份,可以請龍主席派兵來強迫喀欽族人恢復工作,必要時幹他兩個作警告。吳先生馬上反對,並建議請芒市的第一夫人,毋寧說是第二位第一夫人,帶兩條牛到喀欽山的神廟裡去獻祭,如果方太太不介意的話,代表本區去磕三個頭以彌補無知牧童侮辱山神的過失,土司聽了這個建議面現喜色,但立刻又沉下來問其他的意見。

各部門的首腦,各有建議,但似乎沒有一個是可能解決問題的。商務部長是方氏的家族,他抽大煙,建議送六個女奴給喀欽族的頭目。從土司的臉色我可以看出他對這位族弟的高見不以為然。輪到我發言了,我的建議完全是照現代一班解決罷工的正常辦法:以加工資,增獎金、發撫郵、辦福利及給薪休假等來解決問題。我的同僚們聽了都覺得茫然,我不相信土司會懂得。當我正要作詳細的說明時,土司轉向他的老秘書問意見。宴秘書身穿藍抱,啣著一枝四尺來長的竹煙管。他唸了些孔夫子說過的與此無關的話,亦沒有誰聽得懂。

這個會議又和往常一樣,沒有解決問題而結束了。土司退回他的辦公室去擦他的額角。我悶悶不樂返回我的屋子。即使我的建議被採納了,亦未必能實行,那來這許多豬和米呢。但我覺得不管罷工的原因何在,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解決罷工的唯一辦法。

大約半小時以後,出乎意料之外,土司派僕人來找我去見他。我馬上走到他的辦公室,他指-把古老的椅子給我坐,並遞枝煙給我,在他沒有對我表示意見以前,他的老秘書也進來要土司蓋官印,雖然土司有點厭煩的樣子,但很客氣地請他坐下,這位老人家吹吹椅子上的灰,筆直身子像祖宗的畫像一樣坐在古老的椅子上,雙腳略為分開,一隻手支住長煙管,一隻手則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

他們談完事以後,土司問他關於解決罷工的意見,接著他加上一句說:希望要他自己的意見,不是孔夫子的意見,宴秘書清清他的嗓子,用審慎的字眼說,「照芒市的地形,本區象徵一條臥龍的中段,牠的頭向南伸入緬甸,尾部則安然地躺在北方。現今喀欽族人竟在龍背上挖土種桐,自然驚擾了牠,幸而土司的祖先有靈,使喀欽族人停止挖掘,否則大災必會降臨,所以與其說此次罷工,毋寧是土司祖先····」

土司的大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題,我十分相信,他是不願意聽這些陳腔舊調,這種論調他已經聽厭了。「宴秘書,」土司忽然問:「女人怎樣?男人們對她們的最好的態度要如何?」

「女人,」他回答說:「像水;不易管理。孔夫子說得好: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夠了,晏秘書,」土司說著站起來,·「謝謝。」老人也起身,拿起文件,鞠躬為禮後離去。土司失望地搖搖頭。「真可憐,老秘書是衙門裡的一部份,和老傢俱一樣,不能丟棄的。」他侍候了兩代土司,似乎長生不老。「黎秘書,」土司說,「我想請你替我私人做點事,今晚能到我家裡來晚飯麼?」

「是的,我可以」。我答應著,想知道他的用意何在。

我們比平常提早半小時,五點半步出衙門,跨過灰塵滿天飛的滇緬公路,轉入一條彎曲的羊腸小徑,走向衙門的南邊,大約一里之遙的「愛達別墅」去。他聳起肩膀,沉默地走在我前面。天氣真好,正是栽種桐苗的好時節。他或者是在幻想著那荒坵上的桐樹長得滿滿的,現在因為沒有種下去,而使他生無限的煩惱。我遠望那些尚躺在山上的桐苗也感到痛苦呢。太陽沉到喀欽山的那一邊去了,照耀得那一排隆起的幾個喀欽山峰,在這邊看過去,好像一隻長有三個駝峰的睡駱駝。

擺夷族的少女們已開始她們的黃昏浴了,她們每到黃昏時候要在清可見底的芒市河裡樹蔭底下洗澡,她們邊洗邊唱,有說有笑,只有發現岸上的草叢後面有了偷看她們的眼睛,才會驚住他們的說笑聲和歌聲。方土司沿著河邊的路目不斜視,迅速地走過去,對於一個四十多一點點正常的中年人來說,這是一個不平凡的行為,特別是一個土司。

當我們快到愛達別墅的時候,他忽然打破沉寂開口說:「黎秘書,我近日和愛達在鬧彆扭,她兩星期來,事事不對勁見,也不知她到底為什麼。J

「她身體可好?」我問。

「好,這與她的健康無關,但我不是請你來幫助我解決家庭問題,目前我是集中一切在解決罷工事件上。今天早晨我在會議時,所聽取的各項報告中,有一個建議我覺得可行,那便是到喀欽山去獻祭的建議,但是愛達是個現代女性,可能反對這個差遣,特別是要她去磕頭。」

「或許我們可以省去磕頭這部份?」我建議。

「不行,如果獻祭便不能免掉磕頭的,就像送點禮物給朋友,你不恭恭敬敬雙手捧給他,而摔在地上哄他自己去撿,不行,這是不可以的。」

我帶點傻氣地問;「你叫我怎麼辦,土司?」

「因為我正和愛達在鬧彆扭,」他稍停後繼續說,「我不想由我自己去請她幫忙。她似乎和你還談得來,你以友誼的立場,或者可以對她作這個建議。當然,要做得像在有意無念中說出來。又要使得這個意見,完全是你自己的。你最好在吃點心的時候,做成忽然想起來了的樣子。總之,你知道,要來得自然。告訴你,她每在吃完正菜,吃點心的時候,是比較容易說話的。」

「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土司。」我說,同時我便開始對我的這個使命發愁。

我曾經在愛達別墅吃過了好幾次晚飯,對愛達也熟悉,我的心目中,她是一個天真單純的人,我奇怪,照土司的口氣聽來,她竟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物。當我們走進那尚未整理完竣的外院時,我問土司他們到底為什麼鬧得不愉快。以便我好作對她談論的準備。土司說他也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她似乎困惱得厲害,嘮叨些關於她在仰光的男友的往事,有時侯又提出些奇特的要求,例如要我帶她到歐洲去旅行或搬到昆明去住等。這時候土司搖頭嘆氣,告訴我些有關於他的大太太的事,他說他們在廿五年的夫妻生活中,她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除非對她先開口,她從不說什麼。比較起來,這是她倆當中最大的不同之點。他說「和大的在一起時,她嚴肅、莊重、怕羞、半推半就,竟會使你有幾分單調的感覺,和小的則否,然而兩者各有利弊,不談了!」現在在這喀欽族人罷工的時候,他的談吐中是希望有一個態度文靜,性情溫和,能了解他的配偶,好讓他自由自在,安安靜靜地去思考他的煩惱。從他這番話中,我才開始了解他們鬧彆扭的原因
,大約是因處理罷工事件,把土司的大部份時間佔據了,土司對愛達的那份注意力也分散了,因而使得她憐妒。但是我還不敢確信這個猜測是正確的,所以我只有保持緘默,一言不發,我們走進別墅以前,彼此沒有開口。

鋪了貴重的地毯,陳設了摩登傢俱的客廳裡,愛達站在大窗子旁邊,臉孔朝外,在欣賞花園裡的景色。當我們走進門時,土司咳嗽了一聲,但並未引起她的注意,仍然動一不動站在那裡裝做沒有聽見。她的長而起波浪的頭髮被微風吹得在飄動,紫色綢祺袍緊緊地貼在她窈窕的身體上,形成了一個動人的畫面。土司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有好一會兒彼此都沒有作聲,似乎他倆仍在鬥氣,那可能是昨天晚上發生過的事。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中,我不知如何是好,非常窘。忽然我想起既然她沒有看見我進來,即或她是假裝的,我應該向她問個好才對。

我一聲笨拙的問好,竟奇蹟似的,恢復了她的活力。使我得到熱烈的接待,我懷疑這份過份的接待不是誠意的。她完全不理睬土司,向我提議打羽毛球,土司企圖借此和愛達妥協,裝出很快樂的神情,聳動我接受她的挑戰。在飯前我本無打球的興趣,但為了便於進行我的任務,想先行鋪路,我接受了。她上樓去換上短褲,配件白色緊身上裝,是個頗性感的裝束。她活力充沛打得很好,我在打球時內心老是在為我的使命發愁,盤算著進行的方法與步驟。土司要求我要來得自然,唯一使得成為「自然」的辦法是先行談論些與本題接近的事情,假使我建議到喀欽山去野餐,聽來會很「自然」,繼之我可以說我們不可能去,因為喀欽人正在罷工,這樣談到罷工本題,然後偶然之間將我的解決辦法建議出來,或者我可以突然一捏手指,把辦法提出來,豈非合乎土司的要求,一切出乎自然嗎?

因為我苦心在計劃戰略,我打輸了球,也喪失了晚餐的胃口。有些要作飯後演講的人,可以切實證明,這樣飯前苦心思索是會失去胃口的。

愛達大勝之下,顯得特別高興。僕從替我準備洗手的水端到客廳來了,她不上樓去洗,在我洗的時侯,她伸手到我的盆子裡來洗,並澆點水朝我臉上灑,吃吃地笑著往樓上跑,我覺得難為情,幸而土司正埋頭在看昆明報,沒有看到,但就站在身邊的僕從,則拉長著臉在看我,還好,他的長臉是在強抿嘴唇忍住笑,他懂得這是湊趣,立即遞條乾毛巾給我。真的,愛達的一切都和土司相反,他倆怎麼匹配得來呢。

晚餐是十足的英國味,很精美,有烤牛排和炸雞作正菜。土司勉強在抿嘴咀嚼,他時常對我表示他厭惡西菜,吃來難很下嚥。也許這是他學時髦應付的代價,愛達吃來則津津有味,滿嘴的食物只喝口水便仲到肚子裡去了。她的食量驚人,除分給他的一份正菜吃光以外,還吃了好幾片塗滿了白脫油的麵包。她吃麵包時像吃三明治那樣,露出所有的前牙去咬,以防擦去了口紅,我想這是習慣如此,事實上所有的口紅,早已經吃掉了。

晚餐的大部份時間,她避不和土司打照面,只和我說笑,但我可感覺得到,她所談的有些話是對土司在說的。她像一個受了委曲的女孩子,故意做些壞行為來報復一樣。她談她在緬甸的漂亮男朋友,也談些她在湄苗時所享樂的事。因為我不曉得怎樣回答她才好,使我感到苦惱,奶油布丁點心,端上來了,我的神經立刻緊張,這是我應該談本題的時間。我開始談天氣好,土司即加入談論,然後照計劃我談到野餐,這便引出了愛達一連串浪漫內容的野餐故事。我恭恭敬敬地聽著,等到了一個開口的機會,我立刻建議星期六到喀欽山上去野餐,似乎像我們預演過,土司極力贊成我這個意見。愛達也喜形於色,掉過頭去向土司說話。這是整個晚上的第一次,「我可以穿我的新便裝,穿草鞋,戴頂草帽,」她說。

土司只咳嗽了一聲。我曉得他是希望她要穿得正式點,因為向山神獻祭是一個正式的祭典。可憐的土司,以求救的眼光看著我。我突然一捏手指,拍一下我自己的腿,啊了一聲說出我們恐怕不能去喀欽山野餐了,因為喀欽族人正在罷工。「如果我們去的話」我說,「喀欽人可能會把我們當野餐吃!」土司現出一副憂鬱的表情,同意我的說法。本來的計劃應該在這個時侯捏手指,拍腿建議解決罷工方案的。我既然在錯誤的時問中,做過了那一套,未便重做,所以我一點戲劇性的意味也沒有,直率地說,r方太太,你可以挽回這個局面,想要求你為本區服一次很大的務。」

「你的意思是?」愛達問。「服什麼務?」

「我的意思是只有你才可以停止喀欽族人繼續罷工。」我盡量不使我自己口訥地說,「代表本區去向喀欽族的山神獻祭。」

「獻什麼祭?」她將臉一沉問我。

「送他們兩頭牛在他們的神前磕三個頭,我確信這樣做,喀欽族人會非常高興而停止罷工。」

「是的,我也相信,」土司起勁地插嘴說,「所以我建議你穿最好的衣服,愛達,那件藍綢旗袍非常好看,也正式……。」

「你要我去向一群野人的醜惡木頭神像磕頭?」她問。

「是……是的」土司說,「這樣可以停止他們的罷工;我們也可以去野餐。」

「你就乾脆說要我去停止罷工好了!」愛達激怒地說,接著問「為什麼老是把我當三歲小孩一樣來對待我?啊,我恨透了你l·」她把手裡的茶匙往桌上一摔,跑上樓去了。土司失望地對我聳聳肩膀。這便是我的使命終結,也是晚餐的終結。我這一整夜覺得不舒服。

我第二天到衙門時,晏秘書告訴我今天的例會取消了。土司也沒有來。下午大約兩點鐘的時候,我聽到會議室裡有聲音,走過去我看見有六個喀欽族人蹲踞在地板上抽他們的特製姻管,那種煙管特別大,是用一節長約兩尺的老竹筒做的,一頭鑽一個眼放姻絲。他們都是筋肉強健的傢伙,腰以上赤膊,全身被太陽晒得黑黑的,下身穿著藍棉布短褲,頭上裹一條藍布頭巾,每人佩有一把帶鞘的長刀,用一條紅藍白三色的花帶,將長刀弔在肩上。吳先生―勞工部長,坐在古老的椅子上,用喀欽語和他們在談話,晏秘書像一幅畫像.一樣筆直地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抽菸靜聽。

不一會,土司來了,他的僕人和司機兼保鏢,也跟進來,大家都站起來歡迎他。土司點頭叫他們各自坐的坐蹲的蹲下來。他自己在他們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用手巾掩著嘴在咳嗽,又吞下一粒由手巾口袋裡取出來的藥丸,然後聽取吳先生和喀欽頭目交涉的結果。吳先生報告說喀欽族人接受了祭神的建議,但要求加兩條牛,由兩條增為四條。「對他們說三條。」土司說,「我的大太太明天早上日出時會送到喀欽山去。」

吳先生翻譯了,那幾個頭目們即交頭接耳咕嚕了一會,吳先生也參加了他們的討論會。不一會又轉向土司報告說「他們說如果是老太太去祭,則要六條牛,年輕的方太太去,只要三條。」

「告訴他們我的第一個太太將帶給他們四條牛,並且會給他們的神磕六個頭。」土司說。吳先生又和-他們咕嚕了些時,然後轉向土司報告說,「他們決定要五條牛和磕三個頭。」看來土司很疲乏,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稍為猶豫便點點頭說,「好了,好了,叫他們明天恢復工作。」

這是他第一次顯得激動!轉向他的僕人說,「去對老太太說,我要她明天早晨五點鐘帶五條牛到喀欽山的神廟裡去獻一個祭典,會有轎子去接她,吳部長會告訴她怎樣行祭禮。」僕人鞠躬後離去。然後土司站起來,走入私人辦公室。喀欽族的頭目們,再抽一筒粗姻後,悄悄地離去,從他們的面容看來,他們都非常滿意。

回到我的辦公室,我想,假若方大太太也不答應去,怎麼辦。但是我的顧慮是多餘的。第二天清早喀欽族人恢復了他們的工作,不再有任何怨言,在種植那些半死的桐芭。可惜遲了一步,幾天以後,後種的都凋萎了。自從罷工事件發生以後,土司對於他的維新計劃不是那麼熱心了,他似乎在重新考慮過去那些懶散,安閒與守舊的哲學。

(摘自文星書店 1962年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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