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棕櫚五十年 (於幼華)

散文

歷久彌新的「牟天磊」

於幼華

──致《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五十週年精選版
於梨華與弟弟們合影,(左起)幼華,.明華,建華,忠華

於梨華與弟弟們合影,(左起)幼華,.明華,建華,忠華

(編按:「於梨華精選集」將自2015年6月開始,陸續在臺灣出版。由於梨華親自挑選、修訂的十八部作品,其中第一部就是開創「留學生文學」的經典之作《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當年許多讀者都以為作者胞弟於幼華是書中主人翁牟天磊;時值《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五十週年精選版問世在即,於幼華教授特撰文致意。)

大姐出版《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距今正好五十年。我手邊尚保有本當年由「皇冠」所出、灰底黑字的小說封面上有個佇立的男子身影,背景是兩株挺拔的棕櫚樹,想來人影必就是書中的男主角,「牟天磊」。

因年代已久,封面雖些許破損,但翻過來的封裡上仍能辨識出姐姐熟悉的字跡,她題道:

「給小弟,大姐。」另加註行更小的字:「-姐弟同美國受難!」

顯然,這本贈書必是1967年後所為,因那年秋後自己才自加拿大南下,算是姐弟同處美國的開始。

好快啊,五十年不正已是半個世紀了嗎?

沒錯,姐姐為她個人寫作生涯謀個紀念,去年年底特為此兼程回台;她的精選集共有十八部,她想接洽個出版社並要趕製其中的頭一本,而《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距其初版問世正是五十年。

我自己初讀《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是在當年「徵信新聞」的副刋連載上。那時節,軍中報紙原即搶手,而該報更因這部小說而頓成奇貨!

為了搜羅,我往往一大早即得在我們二廠跑上好幾個單位,或者,拜託其他預官朋友代為攔人剪報,唯如此自己才得以每日追得上故事。

「小於,這位於梨華究竟是你的誰呀?」海軍老兵中有不少副刊讀者,他們總見我急猴猴的,自更對我的姓氏好奇了。

「小子,你姐八成是在寫你吧?」也有同為預官但永遠搞不清時空順序,迷航般地只顧把我當成「牟天磊」,羡我豔福不淺,因書中的女朋友接二連三!

「幼華,你自己可也有個妹妹,叫『於幼美』的嗎?!退伍後我跟你預訂了,就算是我幫你攔人剪報的酬勞罷!」好朋友則更愛討功。

總之,沾上名作家的光,對自己而言雖早從小學時代即已開始,但跟著發紅發紫,確從澎湖的海軍役起。

那時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確實風潮鼎盛,我在逐日讀小說之餘,最羡慕「牟天磊」之處未必是在他的女朋友多,而是他確有個知心妹妹「牟天美」,可以娓娓訴說他自己的胸中苦衷。那時節,美國為防止台灣的「全家移民」,對一家留學申請人中的最後一位,據說即佈有關卡,而我自己正是兄姐們全已去了美國,若真還有個妹妹,除談心外更是可拉她來墊底,豈不快哉?!

而這也正就是自己當年先跑至加拿大的緣故。

時間且拉回2014年年底。

「老弟,這本書的及時出版就拜託你盯著點了!」在桃園機場送行,被送者擁起我關照。姐改口稱我「老弟」原是我自己提出的請求,因為返台辦事前,曾陪她去寧波作家協會頒首屆的「於梨華小說獎」,全場儘是年青人,那樣的場合若自己再被一再暱稱為「小弟」,我這個七旬老翁恐怕真會手足失措起來。(見附照一)

但擁別時並沒外人了,所以一起來的「內人」,楊雪紅見氣氛哀傷,趕忙打哈哈,說是還是照舊稱「小弟」罷,就像不老的「牟天磊」,否則,姐,我不就是書中的「陳意珊嗎?」陳意珊可絕對不能變老呀!(見附照二及三)

是的,內人對《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這部書的印象也特別深刻,一方面她似乎也有錯覺,當年總以為我就是書中的男主角,所以三不五時就要向我追問「眉立」是誰、「佳利」又是誰?!後來是等到婚後,她也來到美國陪我打拼了,這才恍然瞭解:於幼華因為所讀是理工,有獎學金,所以不必去洗碗端盤子,甚至為多掙錢還得賣命,在寒暑假去開十輪大貨車!

一點不錯,姐姐贈書所題的「同美國受難」,應是指留學生們精神上的苦悶罷,若再加上文法科所普遍遭遇的物質匱乏,那真地會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聽不得「長城謠」!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這小說在當年之所以暢銷、所以得獎,我認為它除了領導了時代風尚外,另個原因就必在它的寫實功夫太神乎其神,讓所有讀者一再產生出自我投射的錯覺,年輕的留學生男性都以為自己姓「牟」,而年長的父母則個個巴望子女能學成返國來就業,若暫時不行,每隔幾年,返家來吃碗夜思夢寐的「酒釀湯圓」總可以吧?!

果然,除了台灣快速地給獎,中國也終在上個世紀末將《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列入世紀百大。而事實上,大陸的留學潮興起竟也已是二、三十年前事了,時至今日,來自台灣的人潮已被改稱之為「留學童」,或者,是在世界各地須更苦悶過日子的「台商」們,但無論為何,當年「牟天磊」的毅力與堅忍,或者他對是否返國的猶豫與難斷,想來對未來的讀者言,仍將皆是歷久彌新的考驗。而,廣義「留學生」的來源,除其場域勢必會隨國家盛衰而代有轉移外,它自必也有時差上的更替,比如,留學英國不也就是早年的「美國瘋」嗎?

「姐,妳儘管放心,我會讓妳的牟天磊準時復活。」我笑道

除為出精選集,放梨華返台的最切心事自然為上墳,祭拜父母。

在鑲有先嚴慈當年合照的墓地前,我自己倒真起陣時空錯亂感,因為眼前涕泣如個傷透心的小女孩者,果是自己大姐雖沒錯,但為何年齡總不能平緩她爆發的真情?而且一次比一次哭得更厲害?!另外,嚎啕過後她的復原同樣驚人地快:「沒辦法,再活至九十一百,我就是我,改不了囉!」她破啼為笑道。

「沒有人要改妳,更沒有人敢改妳!」我答的是實話,但即便如此她仍惱了起來,鄙夷地問起我的基因,「那你又是傳承自誰?!對樣樣事體so detached?!」她反譏道。

寧波語裡的「直肚腸」,讀者總可以在於梨華的多本小說裡看到類似腳色,但,當這位大作家衝著我質疑時,我腦裡卻沒能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搜得出雷同的人物,反而閃現出的是「理性與感性」影片中的兩姐妹;明明是親手足,卻一位為人響快、用情奔放,另位則蹩扭到極點,簡直天差地異!

「對不起,據我知道基因是不能靠自己說了算,要驗血的。不過,我們的父母親似都不會寫作,那請問妳必也是撿來的囉?」當天祭完墳,又回到咱姐弟可互相戲謔的時間了。

「算了,講來講去還是小楊比你好,哎,我們於家真要算你最狗運,什麼苦都沒吃到!」結論來了,我只好嘆口氣:「不,牟天磊命最好,妳知道嗎,他的『眉立』與『佳利』直到此刻都還在我這兒轉哪!」

我朝自己胸口打轉,想來肯定最會讓所有的作家們樂翻,於梨華自不例外,她終承認她這位工程師小弟的某些基因還是傳承有自的,因為家父每以「輕鬆泛氣」的小丑姿態來逗笑被他惹怒的母親,而這時的母親早已不在,所以正好「長姐若母」。

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即將重印前夕,於梨華的D.C.好友,傅士玲女士要我也湊出篇文章,算為大姐的著作敲個邊鼓!「不可多過四千五百字」她關照。

突然,一加一等於二之類的簡單加法,卻讓我憶起姐姐要我同行寧波前所抛的難題:「怕你老陪著我發煩,我已代為答應,你得去寧波大學作場『環保』演講。」

「天哪,演講並不比寫作容易耶,」我叫起來,但吞了回去的是:「難道妳在『買一送一』不成?!」

但為《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敲敲邊鼓則可說是百分之兩百地我的自願,即使自己不是「牟天磊」,但我深信所有的華人,甚至洋人,未來都會記得有過這樣位歷久彌新的小說人物!

且讓我們一起等待這十八部精選集的頭一本罷。

作者簡介

於幼華,浙江鎮海人,1946年隨父親播遷台灣接收糖業公司台中總厰。1966年台大土木系畢業,1967年秋天赴渥太華及聖路易留學,其間曾以筆名巫川創作小説。1974年夏天返台任教於台大土木系與環境工程研究所,為合聘教授,2011年初退休,為環工所名譽教授。

(本專欄為北美華文作協網站與中華副刊聯合策劃,同步刊出。中華副刊網址為: http://www.cdns.com.tw/news.php?n_id=6&nc_id=28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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