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紐約 (王克難)

散文

永遠的紐約

王克難

道院與大都會博物館

1958 年秋

那年我台大畢業到美國留學,第一天到紐約,就被帶去私人派對,遇見一對先進。他們都是極愛紐約、半工半讀的窮留學生,一個在紐約市立大學唸社會系,他說可以帶我去見他們的系主任,我聽在心裏。

另一個先進知道我喜歡畫畫和看電影,第二天就帶我去看一部已十年老、有關一個紐約畫家的電影,名字叫著「珍妮的畫像」。那部片子,我大二時在台北的萬華大戲院看了兩次,那時還以為是新片子,每次看了都感動得不能自己。而1958年在紐約小電影院看這片子,沒有中文字幕,英文聽不太懂,但畫面看清楚了,更為電影上男女主角的愛情和紐約著迷。

看完電影,那位先進說,「明天我帶你去看那電影中女主角上的修道院和掛珍妮畫像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不過妳知道這電影是由一部小說改編,不是真人真事啊。」

我仍然興奮了一夜,第二天他帶我坐地鐵到勃郎區,又轉公共汽車。我們爬上小山,轉了一個彎,電影上美麗的嚇貞江就在眼前,對岸新澤西的山景,一覽無遺,落葉的樹木後面,就是修道院的屋樓了,我頓時體會到那電影中超越時空的感覺,然後他帶我走進修道院的迴廊,迴廊跟電影上的一模一樣,不過那修道院已經成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分館,裏面展覽的都是中古時代的藝術精品。

看完來到山下,附近荒涼,沒有吃飯的地方,先進就帶我坐地鐵去四十二街一家披薩店,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披薩餅。我們再搭第五大道去上城的公共汽車,到了八十六街大都會博物館門口,我已經目瞪口呆。進了博物館門,先進要帶我去看拍 「珍妮的畫像」的角落,我心則早已飛向裏面的那些畫廊,只記得在歐洲畫廊時間花得最多,看到凡高、塞尚、雷若瓦、馬奈、畢加索….的真蹟,心中已深深愛上了紐約,就決定在紐約待下來。

那位先進帶我去博物館樓上餐廳,點了兩杯熱巧克力,還為我叫了一盤水果–柚子丁,紅樱桃,水果上面還有幾小片新鮮草莓,看上去像一幅畫。當時我還從來沒有吃過草莓。他說這些草莓是加勒比海運來的,十分名貴。

我們坐在餐廳,喝著熱巧克力,對著窗外的中央公園,鉛色的天空,光禿的樹枝,一切就跟電影「珍妮的畫像」上一樣,先進深深的眼神看著我一人吃水果,後來我才知道那盤水果是他一個晚上托盤子的工資。

第二天,另一位先進就帶我去市立大學見他社會學的系主任,那天天氣更冷, 我穿了一件表姐給我的皮大衣去,公共汽車上的人都盯著我看,連系主任都問我那皮大衣是甚麼毛。不到幾天,我就拿到紐約市立大學的入學許可,便在紐約待了下來。

一待十年,直到結婚後才離開,去修道院及大都會博物館不知有多少次,但是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那兩個博物館讓我決定留在紐約的第一次。

女兒的婚禮

2010年秋

2010年九月勞工節小女兒在紐約結婚。女兒貼心,她跟準女婿安排一切,一點不要我跟老公費心,我們提早一天飛去紐約,當天白天他們去法院公證結婚,只有當事人及男女方證人參與,我們做父母的閒著沒事,便乘地鐵去中國城。

我們找到幾十年前常去吃的那家地下室小餐館,有兩個堂倌居然還在,他們現在是老闆了!我們找到老位子坐下,講我們是他們餐館四十年前的老顧客,現住洛杉磯。今天是我們家小女兒結婚的大日子,他們便為我們點了幾樣「喜菜」,我說我現在吃健康素,他們又特別為我燒了一盤素全家福。老公和我大吃一頓。

晚餐是女兒女婿請我們,非常講究可口,餐館得知他們白天才結婚,特免費送上陳年好香檳。巧克力甜食上來,精緻得不能拒絕,我把多點的一客也吃了。

半夜一點醒來,有點不放心,試穿明日女兒正式婚宴要穿的旗袍,居然拉鍊怎麼也拉不上了,頓時汗流滿面,老公吃了助眠藥,正在呼呼大睡。這件旗袍是四十多年前我結婚穿的,十年前在大女兒婚禮上穿了之後,成為她婚禮上的熱門話題。今天白天兩頓大餐之後,現在拉鍊拉不上了,如何是好?

我趕緊把旗袍拿到廁所,開燈仔細一看,上帝、菩薩保佑,還有四條腰線有拆的餘地。怎樣拆呢?旅館房間一根針,一把剪刀都沒有,我在老公西裝袋裏找到三根兩頭尖的牙籤,就拿來小心翼翼挑拆那些縫得細密的腰線。

四根腰線終於拆掉了,拉鍊忽地拉上,天已大亮,老公從酣睡中醒來,看我穿著旗袍站在鏡子前。

「怎麼早就要去餐館?」他問道。

「還沒,還沒,你趕快再睡,」我說,「我眼睛打不開,我要睡了。」

小女兒的正式婚宴在下城的「香料市場」餐廳,以東南亞街頭小吃打招牌,充滿越南、泰國情調。全餐吃了四個多鐘頭,每道菜經過了精心選配,色、香、味無一不出色。全桌共食,熱鬧可親,吃完馬上再添,沒有絲毫浪費。壓軸是設計極高雅的結婚蛋糕,女婿走遍紐約城才物色到,而且只花了八百元,雖然只有一層,但份量卻跟三層的一樣多,這樣省下了三千元,他拿了一部份去買了幾十盆稀有蘭花,讓朋友們帶回去做紀念,女兒愛蘭,女婿細心如此,我們很為她感到幸運。

而我通宵達旦「急救」成功的合身旗袍,當然也成了有趣話題。大女兒帶她的小女兒坐在我旁邊。小外孫女向我說,「婆婆,抱,」因為我平常我最喜歡抱她。

我說,「小寶貝,今天婆婆不能抱妳,否則旗袍拉鍊會崩掉。這件旗袍將來我還要在你婚禮上穿呢。」

兩歲小外孫女棕色靈活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重訪道院與大都會博物館

2010年秋

小女兒和女婿結婚後回去上班了,那天老公和大女兒帶外孫女去買玩具,我則乘機背了我的相機,坐地鐵去重遊修道院博物館與大都會博物館,這跟我第一次去剛好差五十二年!

同樣的地鐵,如今車廂是新的,而且每一站都報站名。到了一九一街,上去之後,五十年前的荒涼已成了熱鬧的小社區。記得當年附近沒有吃的,那位領我去修道院博物館的先進,後來帶我坐地鐵到四十二街才吃到披薩餅。現在的小社區三步一麥當勞, 五步一披薩屋。我看到一家中國人開的墨西哥外賣店,便進去問路。從中國來的老闆跟他太太開店已五年,還沒去過附近山上道院博物館,每天只為生計忙,他家的墨西哥麥餅是手工現做,香味四溢。

我問老闆娘為什麼他們的麥餅那樣香,她說每天清早現揉麵,裏面還加奶粉, 附近來吃的人,都是窮苦的中南美移民,營養不夠,所以餅裏替他們加奶粉補補,如此有心的人。

蛋餅做好,我買了四張,拎著香噴噴的蛋餅,邊吃邊問路。果真不久便看見去修道院博物館的指標。

踏上山徑,四周無人,只有一兩聲鳥叫,依舊五十年前風景,半個世紀真就這樣快過去了嗎?

轉彎處,赫貞江已在望。半世紀前前同樣的河水,只是對岸的新澤西已是高樓聳立,不復當年的幽美。我進了修道院,五十年前的迴廊,那半圓的神殿依然靜穆,那些古老的石刻、木雕、還有百看不厭的獨角獸錦帷都仍別來無恙,永遠的修道院藝術博物館啊!

悠閒地看完道院博物館, 我到前門搭往大都會藝術館的公車,馬上就來了一輛,別了,修道院,我將再來!

公車一路下山,開過我幾十年前工作的醫院,以及那些寄居過的大樓,還有哥倫比亞大學…每一站我都可以下車去溫舊,可惜沒有時間。

車子從百老匯街轉到一一零大街,街上我住過的那棟大樓,門面已經更新,但樣子還認得出,真想跟幾十年前一樣,擠到公車最前面,等車門一開就往下跳,朝那大樓奔去,那年代一天當四十八小時用、走路向來用跑的黛綠年華啊。

不能相信已經站在大都會藝術館門前,我在五十年前常坐的石階坐下,我回到家了。

進門收票員說,「妳上午已經去了道院博物館,有那邊門票收據,這裏就不用再買票了。」

「謝謝,謝謝,請問歐洲畫廊在哪裏?」

「從那邊左轉,一直走到底」他說。

我到了歐洲畫廊,一間到另一間,一幅又一幅看下去,凡高、塞尚、雷若瓦、 馬奈、畢加索…畫中風景、人物都沒有變,我好像看到久別的情人,心突突地跳起來。

看著、看著我突然記起了五十二年前那位帶我來博物館的先進,我要去找他帶我去的餐廳。館員指給我去屋頂花園,在那裡我看不到窗外的大樹,只有曼哈頓的群樓。 我重回到一樓,發現現在一樓的餐廳才是五十二年前那餐廳的前身。

牆上的鐘指著4點32分,餐廳剛剛打烊。我衝了進去,指著玻璃櫃裏的一盤盤水果,興奮地說,「我只要吃一盤水果,多少錢?」

「九塊五毛一客,不過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我五十年前在你們餐廳吃過一盤水果…」

…………………………………

經理來了,她跟站在櫃後的侍者說,「給她一盤免費的好了。」

我將一張十元鈔票交給經理,她順手將票子塞在那侍者圍裙口袋裏。

「請隨便那裏坐,我馬上端給妳,」那侍者高興地說。

我一人靠窗坐下,看著窗外的中央公園,公園裏的大樹、樹下碧綠的草坪、還有近黃昏尚帶藍色的天。水果上來了,粉紅的西瓜、淺綠的甜瓜、金黃的哈蜜瓜,深藍色的藍莓、鮮紅的覆盆子莓和草莓–一幅清雅的水彩畫。

「慢慢吃,」那侍者說。

我慢慢地吃,聽見餐館那頭經理和侍者們的談笑,我又看到五十二年前那盤粉紅的柚子丁、鮮紅的櫻桃和上面的幾片草莓,還有先進看我吃時他深深的眼神。

(本文摘自作者2011年所著《永遠的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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