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生活 選讀 (哈金)

小說

《自由生活》選讀

哈金著 季思聰譯

— 英文原著 Free Life

 第六部 二十一章

武男三個月前遞交了加入美國國籍的申請。整個入籍過程至少需要半年。只有他成為美國公民,濤濤和萍萍纔可以開始申請入籍。武男申請美國公民時,心情並不輕鬆,但這是唯一明智的選擇。除了濤濤需要是個美國公民以外,武男還覺得很久以前就被中國開除了。他和全家沒有其他地方能夠居住、願意居住。他的家園和生計都在這裡。去年春天,他讀到老詩人楚詠的一篇文章,楚詠在羅德島一所大學裡教中文,武男六年前在紀念天安門死難者的集會上見過他。在〈為什麼我不想當美國公民〉一文中,楚先生坦率地寫道,一旦美國和中國開戰,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邊。公民身分要求他拿起武器,捍衛美國憲法,與所有外國敵人作戰,至少在戰爭期間參加非戰鬥性的服務。楚先生說,他的內心不允許他站在祖國的敵對一方,而他想誠實地活著,所以不會加入美國籍。現在,武男不能確定一旦中美開戰自己會站在哪一邊。這種不確定折磨著他,但他也知道,一旦在入籍儀式上宣了誓,他就要遵守自己的誓言。對他來說,一個承諾應該重於一個國家。

他想到了兩個比喻,中國好比母親,而美國如同他所愛的女人。他肯定以前有人用過這種陳腐的比喻,不過,這可以幫他理清自己的情感。作為一個成年人,他不能永遠和母親生活在一起,而必須選擇和心愛的女人共度人生。若是老母和愛妻之間有了紛爭,他當然不能打罵母親。可以做的,就是幫助她們雙方互相理解,儘管她們可能永遠也不能達成一致。懷著這個想法,他參加了在中國城的社區中心舉行的一次集會。

最近,大陸的幾名年輕記者出版了一本書,《中國可以說不》,激烈地抨擊美國,說美國是中國的頭號敵人。書寫得很糟,充滿錯誤和歪曲,可它十分暢銷,再版了多次,作者離譜到宣稱中國將「燒毀好萊塢」,「讓美國嘗嘗戰爭之斧的滋味」。很明顯,有些高官支持了這本書的出版,想利用仇恨和恐懼來凝聚大眾。這本書在海外華人中間也引起不小的轟動,所以亞特蘭大的華人社區邀請了學者、作家、學生以及其他民眾,在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舉行研討會,討論這本書。

社區中心的會議室裡已經擠滿了人,不少人只能沿牆站著。武男早來了十分鐘,坐在靠近前台的一把摺疊椅上。面對聽眾的那張桌前已經坐著兩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很多聽眾不懂英語,所以討論用中文進行。主持人介紹了今天發言的老人,那位戴著角質架眼鏡的歷史學家清了清喉嚨,便尖聲尖氣地開始發言。他批評了那本書,說它不過是重複「義和團的情緒和廉價的沙文主義」。而且,它的主要觀點多半基於錯誤的信息和不精確的統計,是為了替中國現行政策服務而形成的,與真正的學術研究無關。他越說越激昂,鏡片一閃一閃的。他強調說,美國從來沒有像其他外國勢力那樣劫掠過中國,日本和俄國纔是中國應該譴責和提防的。任何一個具有一些現代史常識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簡而言之,這本書是膚淺的、外行的、不負責任的,不應該拿它當真。他又推薦了幾本可以讓人們更好地瞭解中美關係的書籍。他講著講著,聽眾中間響起了不滿之聲。

武男同意發言人的觀點,但他不喜歡老人刺耳的聲音和盛氣凌人的態度,尤其是用他粗粗的食指指著聽眾,好像大家是他的學生。

第二個發言的人年輕一些,有一雙疲憊的大眼睛,是喬治亞理工學院的政治科學家。他認為,這本書過於情緒化,但他可以看到作者表明的這種過激情緒有著兩個起因。第一,中國政府因為天安門悲劇毀壞了自己的形像,西方人開始把中國視為極權主義國家,關於這一點,責任在共產黨領導人。第二,美國對華政策近年來缺乏一致性,這一點傷了中國人民的自尊。比如,一九九五年五月,美國政府允許台灣總統李登輝訪問美國,這就違背了「一個中國」政策,加劇了海峽兩岸的危機。

「閉嘴!」一個瘦長的男人大喊一聲,從後邊站了起來。「你滿嘴噴糞,想討好台灣的國民黨。這個社區都被國民黨把持了。你憑什麼因為這本書的作者年輕衝動就想扳倒他們?我們中國人一定要有我們的自豪感,一定不能向美國人低頭。我來這裡兩年了,吞下了多少苦水?我在天津的時候是個醫生,可是在這裡我只能當個擦窗戶刷馬桶的清潔工。誰肯理睬我?誰會為我說話?誰知道一個中國人在這裡的真實感受?你為什麼替美國人說話,而不為自己的同胞說話?」那男人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他坐了下去,兩手捂住臉。前邊有人大聲笑起來。

全屋有片刻的沉默。很快大家就開始議論紛紛,有譴責美國政府的,有指責這本書作者的。武男轉頭看了看,那個大喊大叫的人穿著一件黑衣服,還在哭著。圓臉的主持人揮手請大家安靜,然後請那個台灣女評論家發言。

那個中年女作家把麥克風挪近一些,又略向前探著身子。她說:「我想哭,這麼一本低級的、沒有頭腦的貨色居然成了暢銷書。這表明大陸人民精神狀態已經越來越惡化。作者怎麼可以用這種污穢的語言描述台灣?我不明白『私處』一詞,所以我查了字典。他們怎麼能說台灣是外國勢力不可以染指的中國『私處』!作者是粗魯的,愚蠢的,甚至是瘋狂的。他們把沒把台灣人當人看。他們關心的只是所謂『中華民族』,所謂『大中國』。他們讓我感到作嘔!他們過分到竟然宣稱台灣是『中國的睾丸』,現在被美國抓住了。他們是多麼無知和無恥啊!在附錄裡他們甚至說,紐約的高速公路還不如中國的高速公路,說紐約沒有新建築。你們都看見美國了,可以形成你們自己的看法。如果你們眼睛沒瞎,就能自己作出判斷。」

她說得動了感情,再也說不下去。一個目光犀利的男人,也許是個訪問學者,從聽眾席中站起來,抓過麥克風大喊道:「同胞們,朋友們,對美國動搖不定的對台政策,我們必須說不!」

聽眾鼓起掌來。

他又大喊道:「對日本的反華行徑,我們必須說不!」

掌聲再次響起。

「對美國國會打壓中國,我們必須說不!」

鼓掌的人更多了。

「對美帝霸權主義,我們必須說不!」

掌聲再次雷鳴般響起。

「對所有敵視我們中華民族的人,我們必須說不!」

聽眾中有人站起來鼓掌。接著那人平靜下來,好像要澄清自己的觀點。他對聽眾說:「即使我們說不,也必須合乎理性,我們的觀點和判斷,要基於準確的信息和事實。否則,我們就可能犯下災難性錯誤。在譴責別人的偏見和言行不符的同時,我們應該防止自己頭腦過熱。」他確信,二十一世紀將屬於中國,也就是說,中國將成為世界第一強國,所以中國人應該自信,不必走美國的路。

武男被這人的表演弄糊塗了,納悶他到底支持哪種意見。這人說話像個老練的官員,操縱著聽眾的情緒,有些人邊聽邊點頭表示贊同。

接著,一個瘦削的穿咖啡色羊毛衫的女子拿過了話筒。她腰上掛了個不鏽鋼小暖水瓶。儘管她新換了髮型,武男還是認出她來——洪梅。「我必須同主席台上的幾位爭論一下。」她強調說:「你們說,作者年輕、感情衝動、又無知。你們知不知道年輕不一定就是錯的?拿破侖開始征服歐洲的時候也是個年輕人。你們說他們太情緒化,沒有深切的、真誠的感情你能完成什麼使命?幾年前我去參觀了北京郊外上個世紀被八國聯軍燒毀的圓明園,看到那些倒塌的石頭柱子和燒黑的橫樑,我就忍不住眼淚,我的心在疼、在流血。我怎麼能不衝動?你們說作者是無知的,可他們鼓起了勇氣去面對美帝國主義。就算你們有很多知識,受過高等教育,為什麼沒為揭露反華陰謀做任何事?為什麼說話像美國政府豢養的走狗?可恥!」

零零落落的掌聲在聽眾中響起。台上三位發言人表情驚愕。那女作家嘆了口氣,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掐掐鼻樑。

洪梅繼續說:「有一天我女兒告訴我,她班上一個韓國男孩哭了,因為有同學叫他『中國人』。這讓我想起有一次,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衝著我喊『中國人』,就因為他討錢我沒理會他。他並不確切知道我是哪國人,但他為什麼叫我中國人?為什麼韓國孩子覺得『中國人』一詞羞辱了他?我對此做了些調查,這裡我把我的發現告訴大家。」她從褲兜裡拿出一張紙,打開來,繼續說:「英語中的後綴『ese』,表明『劣等的,低微的,虛弱的,奇怪的,小的。』你們都知道『China』是什麼意思,意思是『變硬的粘土或泥土』。把兩個部分放在一起,『中國人』的意思就是『小小的、次要的、奇怪的泥土或粘土人。』在《牛津英語辭典》上查了詞根,我終於明白『中國人』一詞是有種族侮辱性的,是最初被英帝國主義用來羞辱我們的人民、削弱我們的精神的。不光是我們,還有其他種族,比如日本人,越南人,好像我們都是矮小民族,無足輕重。比較一下後綴為『上等』種族的『an』,比如羅馬,美國,德國。這種在給不同民族取名上的差異,意味著種族偏見已經在英文的語言中編好碼了。德國生產香腸——為什麼不管它的人民叫『香腸ese』?意大利以披薩餅聞名——為什麼不叫意大利人『披薩ese』?英國曾經出口羊毛紡織品——為什麼不叫他們『羊毛ese』?美國出產大量玉米——為什麼不叫他們『玉米ese』?瑞士人為什麼不叫『奶酪ese』?」很多人大笑起來,洪梅四下看看,臉繃緊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像一個嚴厲的老師面對一個吵吵鬧鬧的課堂。

等聽眾安靜一些後,她繼續說:「很顯然,英語有意歧視我們和其他有色人種。現在我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從我們祖國來的人稱自己『亞洲人』,因為他們直覺地感到英語的『中國人』、『越南人』、和『日本人』等等,都是為了貶低他們而被創造出來。所以,我們——從『中心之國』來的人們,要拒絕『支那ese』的稱呼,就像黑人拒絕被稱為『黑鬼』一樣。」

她的激烈演說弄得她接不上氣來。她坐下去,兩頰泛紅虛腫。聽眾聽得雲山霧罩,所以多數人一聲不響。有幾個人暗中竊笑。

武男站起來拿過麥克風。他說:「我不想反駁洪梅語言學研究的準確性,因為我好久沒碰《牛津英語辭典》了。我只是呼籲各位運用自己的常識。我們都是人,應該合乎情理。大詩人切斯洛夫·米洛茲說:『人類理性是美麗和無敵的』,所以我們應該依賴自己的智力而不是其他東西。美國人沒有強迫我們到這裡來,對不對?中國是我們的出生地,美國是我們後代的家鄉——也就是說,是我們未來的地方。如果中國和美國打起仗來,對我們在座的任何人有什麼好處?」

「你想說什麼?直說吧!」一個女聲從後邊響起。

「我想說的是,我們必須停止製造敵意,必須記住這本書好鬥的作者不代表我們的利益說話。他們只是販賣仇恨的人。我們同他們利益不同,因為我們不會再回中國生活了。我們不要追隨他們,盲目地咒罵美國。」

洪梅銳聲叫道:「我說的根本不是這個問題!」

她專橫的聲調激怒了武男。他大聲說:「你還沒還我湯鍋呢!你五個月前就答應還我了——為什麼你不遵守諾言?我再也不會信任你了。你談了這麼多民族自豪和榮譽,可你為什麼不尊重自己的許諾?你做人為什麼不能講究些信義?」讓他意外的是,他的問題使她啞口無言。洪梅垂下眼睛,臉色變黑。幾個人咯咯笑了。

接著一個年輕婦女站起來,質問武男:「你是不是個中國人?」

「我生在中國——」

「給我們一個簡單答覆,是,還是不是!」

「我馬上要成為美國公民。我相信你們大多數也會——」

「滾出去,你這無恥的美國人!」一個男聲叫道。

「讓他說。」另一個男聲打斷他,「我也即將成為美國公民。」

「美國人滾出去!美國人滾出去!」幾個聲音一齊喊起來。

「這是自由國家,我有言論自由的權利。」武男說道。

「我們不想聽你說。」

「沒錯,滾出去!」

「讓他說完。」

「噓──噓──!」

「聽著。」武男繼續說:「你們這些人總是說你們的國家,你們的中國,好像你們每個人都是那個國家的棟樑。讓一個國家凌駕於個人生活之上,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你們有沒有想過,這種成見是危險的?法西斯主義的定義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眾人一下子安靜了。

有人叫道:「不要再說謊了。」

武男平靜地回答說:「法西斯主義的第一原則就是國家和種族高於個人。如果你們不相信我的話,可以查一查《韋氏大辭典》第十版。如果不停止這種盲目的中國自大論,我們就可能最終毀了自己在這裡的生活。」

「你倒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洪梅站起來,「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我告訴你,你是個崇洋媚外的東西!」她手指朝著武男猛戳,「沒有哪次你不是鄙視我們中國和我們語言的。所以你用英文寫作,夢想成為另一個康拉德或納布可夫。我告訴你,你只是一個小丑!清醒點吧——別把自己當成個大詩人了!」

武男蒙了,覺得喉嚨發堵。但他掙扎著回答說:「用英語寫作是我個人的選擇。我不像你,我想當個真正的個人。」

「是呀,當一條孤狼。」洪梅嘲弄地說。

「沒錯!」

這話把她噎了回去,有人笑起來。武男對著聽眾說:「我要說的是,我們應該首先做個講理的人,公平正直地對待他人和我們自己。」

主持人用筆敲著桌子,可是沒人聽她的。「不要爭了!」她懇求大家,可是現在更多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議論,整個屋子裡一片喧嘩。很多人站起來,有觀戰的,有叫喊的。台上三個人也站起來,收拾起東西打算離開。屋裡一片挪椅子聲和腳步聲。

幾雙眼睛對著武男怒目而視,武男只當沒看見。要是他聽萍萍的話待在餐館就好了。他不應該到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來找不痛快。有些人是不可理喻的,他感到自己不再屬於這一群人。這些人都是群居心態,認為一個人價值的實現取決於一個群體的成長和發展。武男猶豫要不要和台上那個歷史學家聊一會兒,但決定還是算了。他寧願孤身獨處。

(摘自中譯本《自由生活》,感謝時報文化提供文字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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