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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勤又一次倒在功夫班上。他直喘粗氣,坐在地板上,站不起來。一個學生過來要幫他一把,卻被他搖手阻止了。他強迫自己宣佈,「今天就到這吧,請明天下午再來。」 十七個男孩和女孩在角落裡拾起自己的衣物,走出練功教室。其中有幾個不斷地瞥一眼他們老師的扭曲的臉。 下午晚些時候,宗主持把甘勤叫到小冥思房。他們坐在地板上,下顎寬大的主持給他倒了杯茶,他說,兄弟,我恐怕得讓你離開了。我們試了又試,仍無法延下你的簽證。」 他把甘勤的護照放到咖啡桌上,就在茶杯旁邊。 甘勤吃了一驚,張張嘴巴,但沒說出話來。 的確,幾星期來他病得厲害,無法把課教得像以前那麼好了,可他從未想到合同還沒到期宗主持就要解雇他。 甘勤說,「你們能付給我寺院欠我的薪水嗎? ” 「我們不欠你什麼,」宗主持回答說,腫眼泡的眼睛緊盯著甘勤蒼白的臉。 「咱們的合同上說得清清楚楚,你們每月必須付給我一千五百美元。 至今你們分文未付。」 「我說過,那只是走過場——我們得寫下個數字才能為你拿到簽證。」 「宗主持,我給你們工作兩年多了,從沒出過亂子。 現在你辭掉我,起碼該付給我薪水,讓我回去有錢還債。」 「我們一直管你吃住。 這裡是紐約,什麼都貴得要命。 實際上每月我們為你花的遠不止一千五。」 「可手中沒錢,我無法回家。 為拿到這個教職,我花了一大筆來賄賂我們寺院裡負責國際交流的長老們。」 「我們沒錢給你。」 「那我就沒法離開。」 宗主持抓起甘勤的護照,揣進懷裡。「如果你非法留下,我不能讓你帶上證件。 從現在起你全靠自己了,明天就搬出去。你去哪兒我都管不著。你的簽證過期了,你已經是非法居民,是犯法的人了。」 宗主持從地板上站起來,走向後院,那裡泊著他的深藍色的寶馬。那車開走時,甘勤仍然盤腿坐在屋裡。他知道主持去長島,去西歐賽特鎮,在那邊他新買了一座房子。姓宗的和他的女人剛有了個孩子,但他們不能結婚,因為他身為寺院的主持,不敢公開娶妻。他仍保留著在曼哈頓下城的住處,經常讓他的朋友們和朋友的朋友們在那所公寓裡過夜。 儘管殿堂裡排排小桌子上燃著蠟燭,光暈朵朵,寺院仍很冷清。殿堂的盡頭坐著一尊佛祖,安詳地笑著,兩手掌心朝上放在膝蓋上。甘勤關上窗戶,插上前門。 從生病以來,他更怕夜晚,天一黑他就覺得更加淒涼,更想家。當初他以為在這裡幹滿三年後,就能滿載著禮品和美元回去。而現在,他身無分文,無法想像回家。他父親來信說有的債主已經去他家裡催債。老爸要他別急忙回去,起碼要掙足了錢再說。 甘勤煮了米粥,就著兩只松花蛋吃了一些。飯後他強迫自己喝了一大杯開水,好把不斷湧到喉頭的胃酸壓下去。他決定給辛蒂打個電話;辛蒂訪問天津時曾跟他學過武術——他原來的寺廟和功夫學校都在天津。她是ABC (美國出生的華人),但會說普通話。自從在法拉盛又見到他後,她一直很友好,常請他去市中心喝茶。 他們約好在曲曲歡見面,那家酒吧在阿萊克西斯街的北端。那地方比較偏僻,人們不會認出來甘勤是高霖寺的和尚。到達了那裡,他沒進去,卻站在門口等辛蒂,因為他身上沒錢。不到一分鐘她就來了。他們一起進了酒吧,在一個角落揀了張桌子,點了些飲料。屋裡只有十幾位客人,但音樂放得很響。正前面,一個小夥子高聲地唱著卡拉OK,彷彿心都碎了: 最想念的是你的笑容, 你在我夢中依然笑得甜美。 咱們雖然常常重逢, 你的臉龐不再明媚。 「他真的要辭掉你嗎?」辛蒂向甘勤問起宗主持,用吸管呷著馬格麗塔酒。 「沒錯。我明天就得搬出去。」 他輕輕歎了口氣,把盛著雪碧的杯子放在桌上。 「你打算去哪兒?」 「有個朋友,我的一個老鄉,可能願意留我幾天。」 「別忘了,你總可以住在我那裡。反正我老是出門在外。」 她是個身材小巧的女人,二十五歲,臉色歡愉。身為空姐,她常常往國外飛,有時整個一星期都不在家。 「謝謝。眼下我可以跟那位朋友呆在一起。說實話,我從來沒覺得這麼喪氣——呆又呆不下,回又回不去。」 「你為什麼不能住下來呢?」 宗主持說我已經是非法居留者。他扣下了我的護照。」 「別老犯愁了 帥哥。要是實在沒辦法,你應該考慮結婚,和一個美國公民結婚。」她吃吃笑了,一雙大眼睛注視著他,熱忱又勇敢。 他知道辛蒂喜歡他,但他說,「我是出家人,不能想那些。」 「為什麼不能還俗呢?」 「哎,我已經陷入塵網了。人們都說寺廟片是淨土,無爭、無憂、無欲。其實不是真的。宗主持活得像個公司總裁。我猜光是他的家庭花銷每月就要一萬多美元。」 「我知道。我看見他開輛新車。」 「這是為啥我生氣,他不付我工資。」 「你需要多少錢才能回去?」 「至少兩萬美元。 他欠我四萬。」 「我擔心他不會付給你那麼多。」 甘勤歎了口氣。「我知道。我心裡憋氣,可什麼也做不了。他在國內很有勢力,表哥是市公安局的頭頭兒。有時候我真想在這裡當一名非法的苦力,那樣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用不著跟騙子們打交道。但我從沒在寺廟外面做過工,也沒有什麼本事,我在這裡是沒用的人。」 「別瞎說了——你可以教武術。」 「那我得懂些英語,對不?」 「你總可以學嘛。」 「另外,我得有工卡。」 「別這麼灰心。先把病養好。等身體恢復了,你在這裡肯定會有活路的。」 他不願再說下去,想像不出怎麼在美國謀生。 離開酒吧時,她告訴甘勤如果需要幫助就跟她聯繫。她明天將要飛東京,下周才能回來。夜晚霧濛濛的,大部分店鋪都關門了。幾對年輕的情侶在人行道上溜達,手拉著手或臂挽著臂。兩百多英尺外一輛小汽車鳴起喇叭。附近一株幼小的菩提樹應聲輕輕地顫動起來,葉子嘩嘩地響著。甘勤呼呼哧哧地咳嗽了一陣,用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辛蒂輕拍他的後背,勸他臥床休息幾天。他苦笑了一下,臉有點兒歪 他們互相道了晚安,不一會兒她那圍著桔紅色裙子的嬌小身影就消失在夜幕中。 范谷其實並不是甘勤的朋友。他們是六個月前在春節聚會上認識的。甘勤高興地發現這個老鄉來自同一個縣。范谷在一家餐館做副廚。甘勤說想在他那裡呆幾天時,范谷表示歡迎,說很榮幸能幫朋友一把。 他的單室套間在一座九層公寓樓的地下室裡,靠近法拉盛市中心。套間裡有小小的浴室和廚房,還備有一張行軍床,和一對鐵椅子站在一個狹窄的桌子兩邊。甘勤到達後,范谷從壁櫥裡拖出一捆海綿床墊,打開鋪在地板上。「就這兒,你可以在這兒睡,」他對客人說。「但願這還過得去。」 「很好,謝謝,」甘勤回答。 每天早上他把床墊捲起來,放回壁櫥裡。這種睡法兩人都滿意,不過甘勤陣陣的咳嗽讓范谷不安;他問他了好幾回到底生了什麼病。 甘勤向他保證不是肺結核,說可能是練功時傷了肺,加上近來心情苦惱,火氣攻心,病情就加重了。儘管這樣,范谷常常查看泡菜瓶子裡的水——甘勤把痰吐在那瓶子裡——看看裡面有沒有血絲。至今他未發現異常的東西。然而,甘勤沒完沒了的咳嗽擾亂了范谷的安寧,尤其是夜裡。 范谷在班上用餐,就讓客人吃家裡所有的食品。櫥櫃裡有幾包速食麵和半袋香米;他勸甘勤多吃些營養豐富的東西,好早日康復,但和尚手頭沒錢。他要跟范谷借二百美元,可是范谷也一樣拮据——他的公務簽證已經過期,得付一大筆律師費才能改變非法身份。不過,他常常給甘勤帶回些食物:一盒烤肉炒飯,或一袋魚丸,或幾根蛋捲和排骨。如今甘勤已經吃葷了;他連下頓在哪兒吃都不知道,很難堅持吃素。范谷說帶回來的食物全是他打折買的,不過甘勤懷疑那是些殘剩的東西。每當這種念頭閃現,他都要趕走它,提醒自己應該心存感激。 一天早晨范谷說,「你瞧,甘勤,我不是難為你,但我實在沒法繼續為你買吃的了。我的律師要我這個月底付他三千五百美元。我是兩手空空了。」 甘勤垂下眼睛說,「請記下你為我花的錢。 我會還的。」 「你誤會了,兄弟。 我只是眼下手頭沒有足夠的現金。 鬼知道我的律師能不能真幫我 。澳維利亞髮廊裡有個女孩付了八萬美元律師費,至今還沒拿到綠卡。 有時候我真為錢犯愁,恨不得打劫一兩個人。你知道,我還得往家裡給老婆和女兒匯款。」 「你能幫我在你們餐館找份工嗎?我可以洗盤子,拖地板。」 「你病成這樣,沒有地方敢用你。最好充分休息,爭取早日康復。」 甘勤沉默了幾秒鐘,接著說,「我會想法弄些錢。」 范谷不再多說了。他打了個哈欠,自從甘勤落腳到這裡,范谷一直就睡不好覺。 他才四十五歲,但乾癟得像個老頭兒,禿頭頂上疹包點點。他一定總是生活在恐懼和憂慮中。他把手巾攤放在角落裡的晾衣架上,就去上班了。 甘勤早餐吃了兩個冰涼的豆沙包,喝了一杯紅茶,然後動身去高霖寺。他走在街上兩腿有點兒軟。昨夜下了場陣雨,馬路洗得很乾淨,甚至空氣都新鮮了許多,沒有了臭魚爛菜的氣味。他拐進一條小街。人行道上七隻長腿麻雀奮力地啄著散落的爆玉米花,急切地啾啾叫著,但怎麼也咬不碎鬆軟的苞米。那些鳥不顧行人和車輛,全都在盡力地吃東西。接近寺院時,甘勤聽見磚樓裡面人們齊聲高喊,跺著地板—— 一個新的教練正在上功夫課。 見到甘勤,宗主持裝出笑臉說,「你氣色不錯呀。但願你的病也好了。」他帶甘勤去樓後部,走起路來背有點兒駝。 坐在冥思房裡的竹席上,甘勤說,「主持,我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辦法付我薪水。 我不能非法居留,你知道。要是手頭沒有足夠的現金,我就無法回家,我得還債。」 宗主持不停地微笑著,露出光潔的牙齒;那口好牙常常讓甘勤猜想他用什麼牙膏。 宗說,「我再重複一遍,我們寺院什麼都不欠你。」 「主持,你把我推到懸崖邊上了——如今我無路可走了,也許不得不仿效甘平。 」 甘平曾是這所寺院的僧人,工作了三年後拒絕回去,因為拿不到薪水。宗主持要他走人,可那和尚跑到一個公園裡去上了吊。 「你跟甘平不一樣,」宗主持鎮定的說,肉嘟嘟的臉油亮。「他又瘋又蠢,上吊都吊不死自己。這是為什麼他進了牢獄。」過路人發現甘平時他正懸在一條繫在橡樹枝幹上的布帶上,兩腿亂蹬;人們救下他來,報了警,員警把他送回到寺院。 不久他被遣送回中國。但他瘋了,因為他不在那邊時,女友有了新情人。他掐死了那個女人;其實按規矩他根本就不應該和她談戀愛。 甘勤想哭,但控制住了自己。他說,「別小瞧我,主持。如果一條命不值得活下去,了斷了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你有年邁的父母,他們在盼你回家。你不應該考慮這種怯弱的出路。」 「如果我兩手空空地回去,會讓他們太失望了。不如死在這裡。」 「別要死要活的。我們出家人應當珍惜生命。生命給予我們至此一回,毀掉它是大罪大孽。這些你都明白,我不必多費口舌。」 「主持,就此分手了,來世再會。」 「別嚇唬人了。說實話,根據我跟你們寺院的協定,我有責任送你回家,但我不強迫你。你可以選擇去留。主持打了一個飽嗝。 「但願我的靈魂能回家,再見了。」甘勤從竹席上爬起來,朝門走去。 「豬腦袋,」宗主持說。 甘勤出了寺院。叉形的閃電刺破南天,那邊空中黑雲洶湧,相互堆積。風刮大了,沿街的店鋪招牌扇動著。行人們來回跑著要避開越來越急的雨,而甘勤卻不緊不慢地走向范谷的住所。碩大的雨點打在樹葉和他臉上,他的長袍飄飄擺擺。 第二天下午辛蒂過來看他。由於淋了那場雨,他咳嗽得更厲害了。他比前一周又瘦了一些。她帶他到一家叫「小辣椒」的四川餐館,點了一個素火鍋。 素菜提不起他的胃口,他更想吃肉或海鮮。他說起話來無精打采,儘管她盡力勸他振作起來。「別以為你完蛋了,」 她說。「你還年輕,總可以重新開始。」 「你是什麼意思?」 他木然地看著她的瓜子臉。 「我是說別認為自己完蛋了,那是不明智的。這裡好多人都是非法居住者。他們生活艱難,但還能應付。幾年後可能會有大赦,那樣他們就可以變成合法移民。」她用筷子把豆腐夾兩半,將一塊訪進嘴裡,閉著雙唇嚼起來。 「我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想早日回家。」 「繼續當和尚?」她調皮地一笑。 「從長大後我就沒做過別的。」 「可以改變自己嘛。這是美國,翻開新的一頁從來不晚。這是我父母為什麼來這裡。我媽恨我奶奶,要離她婆婆遠遠地重新生活。」 他又苦笑一下,不知該說什麼。他打算跟辛蒂借點錢,還清欠范谷的六十美元,但他沒開口,想要讓她只記得他的好處。 「你留平頭更帥氣,知道吧?」她指了指他的腦袋,以前他總是剃光頭。 「我並非有意留成這樣的。」 「你應該讓頭髮長得長一些。那會使你的臉看起來更強壯——我是說更有男子氣。 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他咬了一口用豆麵和蘑菇做的丸子,回答說,「暫時還可以。我不知道范谷能讓我呆多久。我可能已經成為他的負擔了。」 「別忘了,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住在我那兒。這些日子我全呆在客機上和酒店裡。 ” 「謝謝。」他眼睛濕了,但轉過臉去,閉緊雙眼。「如果我出生在這裡就好了,」他歎息說。 「除了印第安人外,沒有人是美國的本地人。你不要認為自己是外來人——如果你在這裡生活工作,這個國家也屬於你的。」 「我是老朽不可變了。」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你才二十八呀!」 「但我的心已經老了,太老了。」 「至少你還有五十年要活。」她咯咯笑了,拍拍他的手。他也笑了,搖搖頭,彷彿承認自己沒救了。 同辛蒂交談後,他意識到宗主持扣下他的護照是要阻止他改變身份,因為一旦美國總統頒佈大赦,非法居民就必須提交自己的身份證件。如果不能證明你的原在國是哪裡和入境的日期,你就無法按時申請綠卡。宗主持一定是鐵了心要送他回中國。 第二天早上范谷告訴甘勤呆在家裡,因為公寓樓的管理人在十一點左右來檢查煙火通報器。甘勤保證在那人來查看之前不出去。他躺在行軍床上,琢磨著是否該跟宗主持少要些錢,比如說兩萬五,既然很明顯寺院從未付過任何僧人工資。 他真後悔費了那麼大勁兒來到這裡!他被一些人騙了——他們光誇耀美國遍地是機會,而不提自己在這裡所經歷的艱難。他們都想在鄉親面前展現富有和成功。 蠢啊,多麼蠢。如果他回去,他將要說明真相——美國式的成功並不適合每一個人。你必須學會如何出售自己,如何改變自己,才能重新生活。 他正沉思著,有人敲門。他爬起來去看看是誰。他剛把門開了條縫,兩個人就闖了進來。一個是宗主持,另一個是一位兩臂粗壯、甘勤從未見過的年輕傢伙。他們擰住他的胳膊。「別反抗,」宗主持噓聲說。「我們不會傷害你。我們只是幫你回家,不讓你淪落成叫花子。」 「你們帶我去哪兒? 」甘勤氣喘喘地問。 「去機場,」宗主持說,兩人拖著他就走。甘勤過於虛弱,無力反抗,只能順從他們。 他們把他塞進寶馬,給他繫上安全帶,在他腿上扔了兩張紙巾讓他吐痰用。然後他倆鑽進前排座位,車就開走了。宗主持語氣平和地對他說,「別不高興。我為你買了機票,也會給你些盤纏。等你在服務台登完記,我就把護照還給你。」 「你們綁架了我。這是違法的。」 他倆哄笑起來。那個斜眼的年輕傢伙說,「請不要這樣指控我們。你是中國人,一會兒就上飛機回中國去。」 「對,你可以盡情地向你們寺院的長老們抱怨,」宗主持告訴他。 意識到爭不出理來,甘勤一路上沒再說話,不過他苦心思索著怎樣脫身。 他們把車泊在室內停車場裡,然後帶他去中國航空公司。一個身穿制服的高大的女黑人站在售票台前的入口;甘勤心想是否應該朝她喊幾聲,但改變了主意。他們三人進入彎彎曲曲的通道,裡面排滿了人。這不是個人恩怨,宗主持反復對他說。他們只是不願讓一個黃袍加身的和尚在紐約四處閒逛,從而玷污祖國的形象。 那樣也會損害高霖寺的名聲。 甘勤該做什麼呢?他裡面穿著燈籠褲,可以脫掉袍子。去洗手間看看能不能找到逃路?不行,他們能識破他的意圖。那麼衝向檢察入口——求救于那些全副武裝、牽著狼狗的警衛呢?也不行。宗主持照樣能把他送上飛機,聲稱他有精神病,像恐怖分子一樣危險,必須送回國就醫。 他正琢磨不定時,一輛帶三排座位的小客車開了過來,頭排上坐著一對老夫婦。 甘勤掃了綁架者一眼——他倆在觀望著服務台,那邊兩個姑娘正把一家旅客的行李拖到轉送帶上。甘勤提起藍色的戒繩,溜出了通道,撲到客車的最後一排座位上,隨即滾落進座前的空間。他縮回兩腳,以免讓綁架者看見他。電池驅動的車越開越遠,此刻他聽見宗主持高喊,「甘勤,甘勤,你在哪裡?」 「過來,甘勤,你這個二百五!」另一個聲音吼道。 「甘勤,快過來!咱們好話好說,」宗主持叫著。 甘勤意識到他們不知道他在車上;車轉了個彎,駛向另一個終點。他動也不動,讓車把他拉得越遠越好。 車終於停了,他抬起頭四下觀望。「嘿,這是只給殘疾人用的,」黑人司機告訴他,滿面笑容,説明那對老夫婦下車。 甘勤不明白那人說些什麼,只回了一聲,「謝謝你。」 除了還會一句「再見」,那是他掌握的全部英語。他下車去了男廁所,在那裡脫掉了長袍,把它扔進垃圾桶裡,然後身著黑燈籠褲和米色運動衫走了出去。 按照一位中年臺灣女人的指點,他爬上一家酒店的接站車,回到了法拉盛。他嚇壞了,不敢回范谷的住處。顯然,那人跟宗主持串通一氣。那麼該去哪兒呢?哪個地方才安全?甘勤從沒想到宗主持會強送他回國。一陣疼痛繃緊了他的胸膛,他又咳嗽起來。 他兜裡還有幾美元,就進了滕園,這家餐館離高霖寺不遠。一個穿著襯衫、五短身材的男人迎接他,舉起食指爽快地說,「一位?」 顯然他是這裡的老闆,準備帶甘勤進屋內。 「等會兒。能用一下電話嗎?」甘勤問。 「街那頭有投幣電話。為什麼不用那個呢?」那人朝寺院的方向指了指。 「我不知道怎麼使投幣電話。」 「跟普通的一樣——放進去二十五美分,再撥要打的號碼。咱麼說的是市內電話,對吧?」 「其實我不需打電話。我叫甘勤,是高霖寺的和尚,我想給宗主持留個口信兒。 您能幫我傳一下嗎?」 「我不認識你呀。」 「您看,這是我。」甘勤掏出一張壓著塑膠薄膜的照片給那人看。相片上甘勤穿著黑布鞋,亮出雄鷹飛撲的姿勢;他腦瓜鋥亮,頭頂上一面金黃的旌旗在微風中飄搖;他看上去像一位動作影星,好一個英雄,渾身豪氣。 小個子男人斜看了一眼照片,又瞧了瞧他。「是,是你。你要我告訴你師傅什麼?」 「告訴他明早天亮前為我的魂靈禱告,再供些祭品。」 「你說些什麼呀 ? 好像你已經變成鬼了。」 「我就要死了。告訴宗主持明早六點之前為我祈禱,好贖救我的靈魂,行嗎?」 「小兄弟,你不該這樣想,不要這麼輕易地就放棄。跟我來,咱們談談,看看我這老頭子能不能幫你一把。」 甘勤跟他進了裡屋,屋中央放著一張圓形餐桌,上面有個雙層轉盤。顯然這是開宴會的地方。他倆在大桌子旁一坐下,甘勤就說他決定今天自殺。他貧困交加,而宗主持不但不付給他寺院欠他的薪水,還要強逼他回國。小個子男人聽著,一聲沒吭。甘勤越說越悲痛,直到說不下去了,抱頭哭起來。 餐館老闆歎了口氣,搖搖頭。他說,你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此時甘勤已經平靜了些,雖然仍舊淚淋淋的。他相信今天是他在塵世的最後一天。 想起年邁的父母,他覺得五臟絞痛。他的死將給他們多大的打擊啊!他是獨生子,沒有他,他們的晚年會多麼淒慘。但他無路可走了。如果他死在這裡,至少一些債主可能會可憐他爹娘,不逼他們還債了。 噢,這是他唯一能説明家裡的方式! 小個子男人回來了,端著一大碗米飯,上面蓋著炒海鮮和蔬菜。他對甘勤說,「小兄弟,我看你是餓了。快吃點,吃完你可能就不想尋短見了。糟糕,我全忘了你是出家人,吃素!對不起,我這就——」 「我吃海鮮,」甘勤說。 「那快吃吧。別忘了,你的悲痛並不是人間最深重的。生命珍貴,其中充滿美好的事情,儘管時刻都有苦澀和磨難。」 「謝謝您,大叔,」他咕噥說。「我在那邊見到佛祖時,一定為您說句好話。」 他掰開筷子,吃起來。 啊,太好吃了!這是近年來他所吃過的最香的飯菜。他夾起蝦仁和扇貝接二連三地放進嘴裡,彷彿不用嚼就吞了下去。雪豆鮮嫩,筍片薄脆,香菇鬆軟,都恰到火候。他吃啊吃,一眨眼就全吃光了。他端起碗,想要喝掉剩下的菜湯,但一轉念又放下了碗。 「大叔,」他說,「我知道您善良慷慨。您肯聽陌生人訴說冤屈,沒問我您就猜到我餓了,您心地仁慈。這是一點兒錢,請收下。」他從褲兜裡掏出所有的現金,放到桌上,一張五美元的和三張一美元的。 那人搖搖短粗的手指說,「我可不是要賣飯給你,我不要你的錢。多想想此生此世中的好事吧,行不?別讓悲傷壓垮了你。」 「請轉告宗主持明早天亮前為我祈禱。再見了,大叔。」 甘勤匆忙地出了門,拖著兩腿離去,覺得餐館老闆在凝視他的背影。 他該去哪裡?他想找一幢樓,從上面跳下去能結果自己。去寺院呢?不行,那座樓才兩層,太矮了。那去市區的小學呢?也不行,如果他死在那裡,他的鬼魂可能嚇壞孩子們,人們會譴責他。 穿過北方大道,右邊出現一棟磚樓,門窗多半釘著木板。他隨便打量了一下——五層,夠高了。另外,這裡挺偏僻,他的死不會驚動街坊裡很多人,於是他決定用這座樓。它以前一定是家工廠,樓頂上仍有鋼製的通風口。 他艱難地爬著塌陷的樓梯,一群鴿子飛起來,翅膀猛烈地呼扇著,幾只蝙蝠上下來去,一邊抓蚊子吃一邊在落日的餘輝中發出吱叫聲。遠方的房屋和教堂的尖頂隱隱約約,半掩在金色的煙霧中。樓梯的平臺上散落著不帶針頭的注射器、外賣飯盒、煙頭、啤酒罐。 他猜想夜間是否有人住在這裡。哦,要是這樣,天氣冷了他們就不該繼續使用這個地方。在頂層他俯身從幾個沒釘上木板的窗戶往下看,要察看一下樓的底部。空蕩的停車場上有一隻黑翅尖兒的海鷗,孤伶一身在與一個紙袋子較勁,拽出團團紙巾,塑膠杯子和盤子,撿起薯條渣吃。甘勤決定用後院,以避開前面街上來往的車輛。他把兩塊厚木板搭在窗臺上,窗沿已經沒有木頭,光剩下一排磚。他想像自己一路跑上木板,頭朝下跳出樓去。只要那麼一跳就完事了。他退回十幾步,準備起跑。 突然他胃裡一陣攪動,一塊沒嚼碎的扇貝和幾個飯粒湧了上來。噢,還這麼香呢! 他吞下這口食物,已經淚流滿面。他跑起來,越跑越高,直到把自己拋到空中。 在他臉朝下墜落時,不知為什麼多年練就的功夫立刻操縱了他。他的身體本能地自我調整,甚至兩臂伸開,擺動著以免致命。 砰的一聲他雙腳落地。「哎呦! 」他叫喊,驚愕自己沒死成。一陣劇痛從他左腿射上來,而他的右腿在抽搐。 「哎呦,救人啊!救救我!」他叫起來。 這個結果多麼可笑啊!他繼續喊叫,一些人來了,多半是在附近打籃球的高中生。 其中一人撥了急救電話,另一人安慰他說,「別動。沒事兒,沒事兒,哥們兒。 我知道這有多疼,肯定疼死了,但醫護人員就要來了。」 「噢,讓我死吧,讓我結果自己!」甘勤閉著眼睛,邊叫邊搖頭,但沒人懂他的漢語。 醫生發現他 除了摔斷了條腿,還患有氣管炎。難怪不停地咳嗽,老發燒。醫生讓他在醫院裡呆了三天,直到燒全退了。在這期間,他自殺未遂的消息成了整個北美華人社區的新聞,許多小報紙都報導了;一家慈善組織出面給他付了醫療費;甚至滕園的老闆也出了一周的名,上了兩次當地電視。大家都聽說了高霖寺的主持剝削青年和尚,剋扣他們的薪水。很多人宣佈再也不給那座寺院捐款了。一位名叫愛美-廖的、三十多歲的女人來看望了甘勤;她正在競選州議員,說如果甘勤需要幫助,千萬跟她的辦公室聯繫。好幾位律師來電話,要代表他起訴寺院。 而鵲起的名聲卻讓甘勤迷惑,心裡發毛。 他拄著雙拐出院後,辛蒂把他接到家中,還說服他讓她跟律師們商談,以免他們沾他的便宜。她勸他選用喬恩-馬,一個會說漢語和韓國話的上了年紀的律師,他打這類官司頗有名氣。甘勤擔心付不起訴訟費,不過馬先生告訴他,「沒從被告拿到賠償金之前,你不用付錢。」 辛蒂對甘勤說,「他們會拿法庭判給你的賠償金的三分之一。」 「這是美國,」馬先生繼續說,「是法治的國家,沒有人可以欺壓別人而不受懲罰。放心吧,我們會把你的案子辦好。」 律師走後,甘勤心裡仍不踏實。他問辛蒂,「移民局怎樣處治我?要是他們驅逐我處境,我能有足夠的錢回家還債嗎?」 「現在你有辦法避免驅逐出境了——你可以申請政治避難,也可以跟一個公民或有永久居住權的人結婚。知道吧,你會很有錢,但不會富得像不用工作的百萬富翁。」 甘勤吃了一驚,想了想她的話,然後歎氣說,「看來我不再是和尚了,沒有寺院會收留我了。」 「就是說你可以自由地跟女孩約會了。」她吃吃地笑著,用手指關節揉揉鼻子。 「喔,但願那是我能學會的事情。」他盯著她,也笑了。 (摘自哈金短篇小說集《落地》,時報文化,2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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