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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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故鄉,是一方適合自己的淨土,住久了,產生了感情,就是我的故鄉。無論是生母原鄉、養母他鄉,都是一首最親切、最動人的歌。 生在北京,住在皇城根一個大院裡。從小吃姥姥做的臭豆腐、窩窩頭長大,和同院的玩伴跑遍古老京城的大街小巷,有天玩伴說:「我媽說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很好奇,回家問媽:「我也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媽沉默一會兒:「不,你是從北海泥裡挖出來的。」從此,每次經過北海公園,我都要特別注意看看有沒有挖出小孩來。 每當我拿筷子吃飯時,總習慣把筷子抓在頂端,媽對爸說:「瞧,強把筷子拿得那麼高,將來長大準會遠離我們。」媽多次糾正,但吃著吃著,又升到筷子頂端,我認為那是說著玩的,我怎麼會遠離家鄉和父母? 小時候每天都要和姥姥去街頭水站抬水吃,我總是一路又唱又扭,從來不知安穩走路,姥姥說:「沒正形,沒出息,長大只能去掏大糞!」 那年跟媽回到河北老家,農村有後奶奶和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叔叔,媽和我便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髒活累活都讓我幹。每頓飯菜做好後,盛在兩個碗裡,後奶總要我先挑一碗拿走,她再加一勺菜放在另一碗內,遞給她兒子。後奶奶的偏心,讓我每頓飯都生悶氣。媽給我買了隻小母羊,我每天帶牠去砍草,把一肚子怨氣說給小羊聽,小羊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冬天青草沒了,我只好把晒乾的紅薯葉子給羊吃。 後奶罵:「紅薯葉子是給牛給豬吃的,牛吃了可以犁地,豬吃了可以積肥;你羊吃了有什麼用?沒餵的明天就把羊殺了!」我當時既不敢怒又不敢言,媽悄悄對我說:「你奶奶心毒手狠,咱娘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她要殺,我也擋不住,就依她算了…」我在被窩裏滾來滾去,堅持不肯,最後哭濕枕頭。 第二天放學回來,一進院子就看見剝下的羊皮搭在我砍草的筐子上,黑子正給我的羊開腔,肚子裏冒著熱氣,我看呆了,看傻了,沒哭也沒吭一聲,只盯著黑子的一雙血手,黑子似乎不敢抬頭看我:「你可別怪我,是你奶奶叫我來的。」黑子取出兩隻已成形的小羊,我雙手捧過兩隻粉紅色透明的小羊,跑出院門,直奔河邊小土丘,用大楷本把小羊包起來,挖了個坑,把牠倆埋了;我流著眼淚默默地發誓:永遠不再叫她奶奶! 晚上吃羊肉,媽媽再三勸我,我沒吃一口羊肉,沒喝一口羊湯。後奶翻起白眼:「他不吃拉倒,看他和誰賭氣?收拾炕桌睡覺!」媽把碗筷、炕桌拿到堂屋,當後奶鋪炕,拉開被褥時,突然火苗從靠爐灶的炕上冒出來,燒壞被褥,原來屋中的羊肉香味,頓時被燒焦的被褥味所替代,全家人忙著端水滅火。我站在一旁含著淚水喊:「活該!誰讓你殺了我的小羊!報應!報應…」後奶找傢什要打我,媽推我跑出屋。 後奶讓我提早體會到這人世間的悲歡冷暖,加速心靈的成長,在無奈中送走了我的童年。 媽帶我到大西北去找爸爸,上了一年學,爸爸失業又回北京找工作。家中生活很困難,正好趕上劇團招演員,因為我從小就和玩伴翻窗偷看電影,喜歡歌舞,我就背著媽,偷偷跑到劇團考試,跳了新疆舞,唱了兒童歌,背誦了幾首唐詩,因為會說標準的北京話,當時就被錄取了。第二天揹著被褥,就住進劇團的集體宿舍。沒想到,從小愛唱愛跳竟演變成我一生的飯碗。 當時劇團是供給制,管吃、管穿、還發日用品,每月發三塊五毛,團長工資也和我這十二歲的小鬼一樣,男女都穿灰色制服,練台詞、練形體、排戲、吃飯、演出都是半軍事化的生活。當我知道一個小女同志,她領了三塊八毛,我就去問會計股:「為什麼她比我多三毛?」「那是女同志的衛生費。」「我也講衛生,我也要衛生費。」結果衛生費沒要到,還成了全團的笑話。 一個多月後,爸在北京找到工作,要媽帶我回京上學。劇團團長說:「他這是參加革命了,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放心吧,這裡是革命大家庭,會培養他,供他上學的。」 媽十分不捨的和我告別,給我一雙千針萬線親手做的布鞋和一塊香皂:「這下分開,不知何時再見面,你自己照顧自己,媽會做鞋給你寄來,這塊香皂洗完臉抹上點,別讓臉凍春了。」 媽流著淚回了北京,我每月寫信,並把一半工資寄回家。媽做的鞋總是小一點,她不知我天天練功,吃得多,長得快。那塊香皂我一直捨不得用,放在枕頭下,晚上想媽時,就拿出來聞一聞,每當聞到香味,就好像又回到母親的懷抱。 團長果然讓我上了中學,又帶薪到北京上了中央戲劇學院,成為一個會編劇,能導演,並多次參加拍攝電影、電視劇的文藝工作者。 之後,我又來到離家更遙遠的美國洛杉磯。這次,好像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不會英文,二不會開車,甚至連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在國內會的,在這全都派不上用場,好像一切都要從零開始,難道「大鍋飯」真把人給吃糊塗了?整天沒著沒落,怕這怕那,怎樣從頭學起?怎麼找回自信、找到重新開始生活的力量,來補充心靈上的空虛和處境上的無奈? 幸虧身體好,一連打了許多種不同的工,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最不能忍受的是對大陸人的歧視。轉了一大圈,最後還是回到編、導、演老本行。在好萊塢當群眾演員、配音、拍廣告,參加了美國演員工會。 九〇年加入了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利用業餘時間寫了十多個劇本,十多篇小說,百餘篇散文,近百首詩歌和創業人物特寫,發表在各報刊雜誌。出版了劇本、小說集、散文集五本書,榮獲二十二個文學獎。 前幾年母親來美,她不習慣出門坐車,坐的時間一長就暈車嘔吐,覺得住在獨立屋沒四合院熱鬧,像住北京的郊區,她常用一美元折合八元人民幣來計算,嫌這兒物價太貴,看病買藥住院更貴的嚇死人。母親總是唸叨:「我不習慣,還是讓我早點回家給你爸做飯。看到你倆口子和睦恩愛,我就放心了。你寄來的照片,我貼在床頭天天看;有空打個電話,聽聽你說話就滿足了。」我想讓她多住些日子,到處玩玩,她卻怎麼也不答應,好歹住了三個月,就堅持要回去。臨走時,她看我手中的筷子仍然抓在頂端,便笑著對我們說:「強,從小工作養活自己,還每月給家寄錢,是個孝順孩子。一人在大西北時,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才到北京,現在又跑到地球的這半個來了,筷子還抓這麼高,難道還想跑到月球上去嗎?兒啊,無論你跑多遠,都是從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永遠想著你。」 洛杉磯一年四季如春,天藍草綠,夏天艷陽高照,但不炎酷,夏夜涼爽宜人,而且土地肥沃,自種的水果蔬菜都吃不了送人。故鄉的桂花樹只在秋天才開花,在洛城的桂花樹到冬天還滿院飄香。雖然遠離故鄉和父母,但我和太太生活的平平安安,甜甜蜜蜜。更值得慶幸的是此地華人聚集,兩岸三地的各種食品豐富,不說英文也生活的自如,也能享受到中國傳統的節日氣氛,有時還真不覺得這是在美國。 在西北劇團三十多年,跟話劇團到處巡迴演出,我不單愛上了偏僻落後的大西北,更愛上戲劇工作和少數民族的文化藝術。維族、藏族的歌舞,黃土高原的「信天遊」,絲綢之路,大漠敦煌的故事,甘、青、寧三省的民歌「花兒」,都是我文學創作的源泉與素材,這兒有唱不完的歌。 好萊塢是讓世人嚮往,讓人遐想,讓人感到神奇的地方,我有幸經常到各大電影公司,和明星一起工作,也是件快樂的事。近來還在拍電視廣告,仍在筆耕,繼續發揚中華文化。 既然後半生選擇在美國生活,就必須經歷從內到外的轉變,要讓自己適應現實,坦然接受靈魂上的洗禮,人生就是不斷學習,不斷適應,不斷求變化的一生。 故鄉是心靈的港灣,是愛的源泉,是精神的寄托,是一方適合自己的淨土。回想起來,平生住過四個地方,無論異邦或故土都是我的一方淨土,都是同一首歌,一首唱不完的歌。 (本文為「首屆世界華文散文大賽」入選之100篇優秀作品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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