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滾滾英雄誰在 (曾焰)

報導文學

嘆滾滾英雄誰在──紀念抗戰七十週年

曾焰

斷碣殘碑

年少時經滇緬公路往異國的路上開始流浪,一路行來,風沙走石,荒無人煙,倍覺前途茫茫,無限徬徨。

不想,走過莽莽崇山峻嶺的滇西高原時,卻走進了一段塵封煙沒血寫的史詩裡。

破舊的老爺車在這兒拋錨,年少方艾的下鄉知青,纞家的愁緒難以舒展,卻要在這荒山野嶺困坐一夜。無奈的走下車來,驚抬頭,只見懸崖陡壁間,彷彿洞張著兩隻黑黝黝的巨大怪眼,有兩漏斗形的怪異黑洞,落寞突兀的呆望著這荒涼的曠野──又像要對這些甫離別父母家園的少年男女訴說什麼塵埃往事──給人一種深深的很奇怪的滄桑歲月、年華如水無情而逝的空漠蒼涼的驚恐。

在等待的枯寂裡,浮燥的少年不耐空磨,他們爬上了山坡,就在這兒,無意中看見稀疏亂草裡,有一塊殘破坍塌的石碑,由於歷經歲月風雨無情的剝蝕,上面的字跡已無從辨認。只依稀可讀,某年某月,中國軍民在此──滇西松山,與入侵的日本侵略者作殊死血戰,我陣亡軍民若干……

這分明是一塊抗戰紀念碑,卻早已破敗成斷碣殘碑,獨自寂寞向黃昏,任它湮沒在荒煙蔓草裡,根本早就被完全的遺忘。看上面的殘痕,明顯是經過人為的刻意破壞──這對為國捐軀的英烈,是否公平?不懂歷史的少年男女,看著這殘碑斷碣竟然不明所以的大大困惑!荒寒的涼意,陡然侵得骨頭也發冷!

一個砍柴老人路過這兒,淡淡說了一句:你們這些少年人懂什麼?這座山叫松山,當年,在這兒,曾有幾十萬的中日大軍,在這兒激戰,日本守軍全部戰死,中國軍民也傷亡慘重,你們看看,這地方,曾經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這些被屍水咬過的地方,到如今寸草都不生,一到晚上,這兒還有鬼在哭……

無知的少年男女不禁愀然色變,舉目四望,果然找到許多觸目驚心的戰爭遺跡: 摧毀的工事、燒坍的地堡、彈洞累累的山壁、和深深嵌在參天古樹上的炮彈皮、至今仍黑焦的山崖和枯樹……

嘿,砍柴老人冷笑著說:「你們看看,前面那兩個大坑,就是扭轉整個戰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遺址──」

遠望去,這兩個黑黝黝的漏斗形的大土坑,很像一雙嵌在松山頭上欲哭無淚的枯眼。

除了這土生土長的老人,誰知道當年保家衛國慘烈的戰況呢?誰又還記得這兒曾經輝煌一時的赫赫戰功呢?

砍柴老人說:少年娃娃,就在你們腳下,埋著萬千中國軍民的骨骸,這兒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浸透過中國軍民的鮮血啊!你們千萬不能忘記啊!

砍柴老人揹著柴離去,他佝僂瘦痟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裡。而他的謬謬數語,卻留給少年男女莫名的惆悵和無限的思考空間……

凝望著這斷碣殘碑,當年的激戰彷彿在風中響起,遠處有驢馬在嘶鳴,那山裡傳來的怒濤嘯吼,是不是真的有鬼在哭?

唉,嘆滾滾英雄誰在……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

蒼煙落照

松山為雲南境內第一高峰,海拔兩千六百九十公尺,突立於奔流湍急的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的橋頭堡,易守難攻,地勢極為險要。民國三十一年,日軍自緬北長驅直入侵佔怒江西岸後,就在松山建立了極為堅固的陣地。松山的戰略地位異常重要,它不僅牢牢地控制我戰時生命線──滇緬公路,而且撐握著怒江戰場的主動權:進可攻,退可守,並與滇西重鎮騰衝、龍陵形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松山便成為中日戰爭中,兵家必爭之地。

日軍在松山設置了永久性作戰堅固工事,內部構築極為複雜,甚至連坦克車也能在地堡裡開出開進。並曾用五百磅重型炸彈試驗轟炸,直接命中而工事內部毫無受損。日軍也自認為,松山工事的堅固,足以抵禦任何程度的猛烈攻擊,並可堅守十一個月以上。

縱觀日軍在松山的工事,外面圍以刺鐵絲網數層,整座山佈滿了堡壘,編織濃密的火力網,互為支援,即使局部失陷,亦不影響餘部之單獨作戰。而堡壘的構築,又分為上中下三層,上面是射擊與觀察,中層休息和睡覺,下層則作掩蔽或彈藥倉庫,堡壘上面都履以圓徑二十至七十公分粗的巨木。堆積有四五層之多。巨木上又舖上三公厘厚的鋼板數層,鋼板上堆積厚土一公尺深。凡堡壘露出地面的部分,都用盛滿砂石的大汽油桶排列三四層之多。桶間又加鋼板,以厚泥土掩蓋──真是銅牆鐵壁。

日軍堡壘工事之堅固完善,在當時,真是世所罕見。就是今天我們聽了也覺驚訝。而且,各個堡壘之間,縱橫交錯,更掘有暗壕互通,並埋設地底電纜,架設無線電話,不但有小型發電廠,還設有鐵管供應食水,儲存之糧極為豐沛,足供持久固守數月不衰。

面對堅如磐石的日軍松山陣地,中國軍民死傷累累。

聽一位身歷其境的老兵敘述:

「進攻松山那天,幾乎天天下雨,身上沒一處是乾的。敵人居高臨下,以逸待勞。我軍只有挨打的分。山上到處都是陣亡官兵的屍體。傷者根本沒法搶救,只有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呻吟斷氣。凡有飛機大炮轟炸,到處都見騰起一團團的血霧,死人的胳臂大腿滿天飛……怒江這地方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人發抖,太陽一出來,又曬得人發昏。不出一兩天屍體就開始潰爛,生出白花花的蛆蟲,爬得陣地到處都是。弟兄們就這樣天天泡在屍水裡,幾個月下來,身上的皮膚都被屍水咬成可怖的黑色,死人的臭氣好久都洗不乾淨。像我們那一師,打完仗後,剩下的還不到兩個連,師長帶頭放聲大哭……幾年後,我曾路過那裡,烏黑的屍水把遍山的植物都咬死了,那兒真是寸草不生……」

松山主峰被取名為「子高地」,山頭只有一兩畝地大小,四周有十幾個高高挺挺的小山包相連,互相依托。日軍在子高地修了個頂大的堡壘,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一二十米深,坦克能進進出出。美國飛虎隊天天轟炸,把山頂都削低了幾公尺,也沒法拿下它。

我軍在這兒死傷慘重,陣亡官兵不計其數。負責攻打松山的是李彌將軍領導的第八軍。李彌心一橫,將指揮所都搬上了前沿陣地,親自率參謀長及美軍顧問,到主攻團督戰。但在日軍嚴密的火力網之下,我方官兵前仆後繼,全部被日軍射殺……

硬攻不行,李彌及時調整戰術,改用火焰噴射器,發揮了一些作用,但子高地仍是攻不下來。後來,美軍顧問建議從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子高地,然後用最新試的美國炸藥將地堡炸掉。

李彌採用了這個建議,由我工兵暗中挖掘了十多天,挖出一個Y字形的地道。直通到日軍的堡壘下。填進約七千公斤炸藥,炸出兩個漏斗樣的大坑,炸死了裡面的日軍,終於攻下子高地。又經過多日的浴血奮戰,李彌身先士卒,親自領著敢死隊衝鋒陷陣,松山戰役始告以勝利結束。我軍也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死傷軍民數萬……

血寫的史實,但因時代的變遷,河山變色,一切都面目全非……

每想起豐功偉績,卻變作斷碣殘碑。當年捨命保家衛國的抗戰英烈,甚至還有的被從墳墓中刨出來鞕屍,英烈有知,不知魂魄是否也會流涙?

怪不得,那位砍柴老人要說,當年的古戰場,常有鬼在哭……

幾杵疏鐘

九十多歲的老婦,顛著一雙纏裹過的三寸小腳,流落在泰北作難民。每天清晨,起床漱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引罄上香,敬拜神佛……

當夕陽落山的時候,白髮老阿婆遠望著故土故國的方向,就想起了陳年往事,她最傷痛的,就是牢牢的記得「那一年,日軍侵佔了滇西重鎮、老阿婆的故鄉──騰衝縣城……那些血沾的記憶啊!怎能忘記?還記得槍炮聲震四野的恐怖場景,村村寨寨的百姓扶老攜幼,沒命奔逃,生命在槍炮聲裡化成血雨血花、人的軀體變作肉山肉林、幼兒啼泣於母屍上無助的哀號、老人緊抱著殘肢斷臂的孫兒屍體久久不放……最驚恐的是,千年古城在無情戰火轟炸裡化為焦土,殘垣斷壁的廢墟,乍然看見了親人的屍體、抑或是如山的死人堆裡,看見了親人的衣服……萬千人民哭聲震野,呼兒喚娘的慘號撕人心肺……」

老阿婆當然記得,所有不甘作亡國奴的中國人,同仇敵愾,強忍悲憤,決心趕走日本鬼子,重建美好家園。那時候,我們中國人真是團結一心,她最記得,滇西反攻那一年,她才二十出頭,卻顛著這雙六歲童年時就裹成三寸金蓮的小拐腳,跟著萬千民工,由老家騰衝縣城,翻越終年積雪的高黎貢山,再冒著日軍的炮火,搶渡激流洶湧的滾滾怒江,去為前線與日軍作殊死血戰的國軍部隊揹運糧食……

在這千古悲壯的運糧圖裡,大部分都是婦女、有的是年輕的女學生、有的前面還揹著嗷嗷待哺的小嬰兒……有不少中青年婦女,都像這位老阿婆纏著粽子似的小拐腳,太平年間,連大門也不出半步的婦道人家,行走根本就不便,有的還上了年紀……但為了抗日,為了打走日本侵略者,她們情緒高昂,義無反顧的勇敢上了路!

她們從龍陵保山縣城,每人一包四十公斤重的大米包,沿著險峻的山間羊腸小道,躲過日軍的封鎖線,以竹筏搶渡兇險的怒江,再翻越過海拔四千公尺、終年積雪、懸崖陡坎的高黎貢山……

四十公斤重的大米包,簡直比山還重!但婦女們知道,她揹的是命!中國兵的命!每一粒大米就是一粒打敗日本鬼子的子彈!空心餓肚的官兵怎麼能夠與兇殘的日本兵打仗呢?

一路上,婦女們饑寒交迫,許多體弱的就死在半路上。一個個紛紛倒下,有的一腳踩空,掉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有的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後面的婦女就咬著牙關,再把她那包大米加在自己背上,繼續艱辛的往前走!

而時年已五六十歲的婦女,則留在家鄉在田裡兩頭摸黑的趕種莊稼。要是不搶種糧食,怎麼生存並與日本鬼打仗呢!

壯年男子,不是早已當兵上前線,就是到前線去挖工事、運彈藥、搶救傷患──許多民工死在槍林彈雨中……(這是筆者在泰北美斯樂的老乾媽親自口述)

……往事如煙,有還誰記得這些呢?打完日本人,還是沒有太平日子好過,中國人打中國人更是悲慘,沒法度,只好流落到異國他鄉作難民!

少年娃娃,記住老阿婆一句話「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生在亂世,命比紙薄, 巔沛流離,落葉難歸根!

罷球!怕什麼?何處黃土不埋人!就死在這異國他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白髮老阿婆的嘆息隨風飄去,一絲絲蒼涼意,流露在她什麼沒看過的豁達眼神裡!凝望著這慈祥可親的顏容,心頭總有悽楚在縈繞──近代中國的滄桑歲月,就刻寫在老阿婆的慈顏上,眉梢眼角,既使是笑,也總是有那麼絲絲纏繞的感傷淒涼和落寞無奈……

我總愛在冷漠的風中吟唱,傳唱這沾血帶淚的殘簡斷句──唉!

「嘆滾滾英雄誰在……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

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

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引自「天下第一長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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