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森林 (甜蓮子)

小說

魔法森林

甜蓮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鬱鬱蔥蔥深不可測的遠古森林,裡面住著妖怪專門喜歡吃小孩子的心。森林深處有一個美麗的湖泊,如果你找到了它,你將擁有永世的幸福。

有一天,一個小女孩走入魔法森林去尋找傳說中的湖泊,卻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 The Enchanted Forest

接到丈夫的電話時,她正在主人套房用嶄新的吸塵器起勁地吸地。這樣的場景絕非偶然,而是她的生活常態。自從五年前丈夫的start-up軟體公司成功上市,他們買下了這個遠離塵囂、依山傍水的大豪宅,她就常常動輒大掃除,一干就是一整天,尤其是主人套房裡的臥室和衛生間的清潔,她更是一絲不苟、精益求精。

此刻的她一條藍布碎花頭巾嚴密地包住頭髮,寬大雪白的口罩遮住大半個臉,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手上套的是一副土黃色的強力橡膠手套,腳下是一大堆瓶瓶罐罐裝滿五顏六色的化學清潔劑,還有抹布、拖把、吸塵器等等。她熟練地調兵遣將運籌帷幄,聚精會神地對付著馬桶裡的每一個細菌、水池裡的每一個水漬、地板上的每一根頭髮,幹得熱火朝天。

她最痛恨地板上的頭髮了,它們好似來無蹤、去無影,天生就是來和她作對的!往往在她剛剛勝利完成清潔任務,把化學藥劑勞動用具一一放回車庫,身上的工作服,口罩、帽子、袖套一股腦兒丟進洗衣機按上消毒最強設置鍵Sanitary,洗了個滾燙的熱水澡把全身皮膚燙的通紅,換上一身全棉的休閒寬鬆衣衫,斟上一壺西湖龍井,打算懶散地倚在沙發上看書了,敗興的事即伺機來臨:她總是在不經意間發現漏網之魚。

這一刻,她的眼角的餘光就瞥到一縷長長的髮絲,大波浪卷,略帶米黃色,安靜地躺在主臥房深紅色的巴西櫻桃木地板上,顯得異常醒目,她的左眼皮神經質地跳了一下。

她心知肚明這不是自己的頭髮。少女的她曾經自豪地擁有一頭蓬鬆濃密烏黑烏黑的頭髮,紮起來是一個俏皮驕傲的胖馬尾,放下來就是柔情氾濫的大瀑布。然而,這是多麼遙遠的記憶啊!這幾年來接二連三的流產,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深受打擊,不言不語心灰意懶地臥床數周。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虛弱的她強打起精神到衛生間對鏡梳妝,橢圓形的大鏡子裡浮現出一個臉色煞白的女鬼,頂著一頭稀薄的青絲。她習慣性地抓起檯面上的羊角木梳,只是輕輕地扒拉了那麼一兩下吧,雪白的瓷磚上立刻觸目驚心地攤滿了她的頭髮。

她眼前一陣發黑,慌忙蹲下身子仔細看,一根一根寶貝似的撿起來,從衛生間冰涼的瓷磚地一路撿到臥室的硬木地板,最後回到床頭的印花枕巾。漫天漫地,絲絲縷縷,歸攏來足足有一大團,像一隻黑色的大花圈隆重哀悼著她青春的消逝。第二天,她就去理髮店剪了一頭短髮。

她皺了皺眉,迅速去貯藏室拿吸塵器——近日裡的心頭好。這是一台市面上最新款的無線吸塵器,輕盈靈巧,伸縮自如,雖然價格昂貴,有心的丈夫上個月還是記得買來作為她四十歲的生日禮物。

那天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拿給她,可是口裡說的每一句都是她愛聽的。他先是說自己知道她眼睛裡揉不下沙子,每天至少吸一次地,他不捨得她天天拖著那台笨重的有線吸塵器樓上樓下地勞作。她感動地鼻子一酸,心裡想著他還是在乎自己的。

他又說:你沒發現嗎,這台新吸塵器的顏色和你的家常穿著色系很配哦,她還是默不作聲,直到他眨著眼睛離譜地不著邊際瞎扯道 「It brings out the color of your eyes」,她實在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差點又要像以前那樣圈著丈夫的脖子撒嬌了。

其實幾次流產之後,她和丈夫早就不如從前那麼親密無間了,他們之間現在只有相依為命的兄妹之情,主要原因就是她對房事興致寥寥,躲之不及。 她也曾經有一次不忍拒絕丈夫熾熱的求歡,橫下心來違心地配合,然而煞風景的是中途小腹墜墜地痛,且愈演愈烈,最後痛得她抽泣了起來,讓正值酣戰之際的丈夫偃旗息鼓,好不掃興。所以說,她這些年根本不用編任何藉口來回絕丈夫——她的性冷淡,失眠,神經衰弱和一發作起來就令她生不如死的偏頭痛也確實是丈夫親眼目睹的事實。

一年半前她提出要搬出主人套房一個人睡到樓上面對遠古森林的小房間時,丈夫諒解地輕撫她的背,故作輕鬆幫著她把被褥挪了過去。能夠獨自擁有一個安靜清淨的臥室是她幾個月來的奢望,第一個獨處小房間的夜晚,她不禁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她喜歡眺望窗外,久久凝視著層層疊疊墨綠色的紅杉綠樹和黛青色的綿延群山出神。

她順手在地板上把吸塵器來回拖拉了一下,討厭的長波浪立刻消失了。她滿足地笑了,笑容裡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報復後的快感,哈,她覺得自己把頭髮的主人也消滅了,此刻她是強大無比的滅絕師太哦。她才不想知道頭髮的主人是誰,長什麼模樣呢。方才那縷大卷的長波浪,哼,還挑染了時髦的米黃色,主人想必是個多麼妖嬈下賤的騷貨!她恨恨地想,太陽穴處一陣刺痛。她使勁地甩甩頭,又在地板上用吸塵器來來回回重重地蹭了幾下才甘休。

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是過了她的明路的,甚至應該說是她主動建議丈夫的。一個月沒有性事,丈夫是一隻煩躁的公狗,一看到電視和畫報上的美豔女子就垂涎三尺,毫無顧忌地當著她的面指著豐乳翹臀嚷嚷So hot。

三個月後,他們已經很少說話了,冰冷徹骨的空氣遊蕩在空曠的豪宅上空,呵氣成霜,如履薄冰。她不想知道丈夫整夜反鎖在電腦房裡光顧什麼網站,和什麼人在網聊,她更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去抓丈夫的現行。她只有滿心的愧疚,極度的自卑和自責,化作她無窮盡的亡羊補牢的無用功。她開始每天變著法子鑽研廚藝為他做飯,洗熨衣物,幾近自虐般地頻繁吸地和刷馬桶……

直到有一天丈夫紅著一雙眼睛噴著滿嘴酒氣對她醉醺醺地哭嚎:他不要一個高級廚子,保姆,女傭,清潔工,他只要一個簡簡單單的女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欲愛他的女人!她崩潰了,投降了,癱軟在地,擁他入懷,愛憐地撫摩著丈夫的頭。這一刻,她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塵埃裡開出了一朵香豔的罌粟,喃喃道,你還記得你的老情人嗎,你高中時候的女朋友,你不是說她也搬來本市了。你要不要請她吃個飯敘敘舊啊?

丈夫困惑不已,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睛裡嗖地竄出兩簇火苗,有著小孩子在糖果面前難以藏匿的新奇和興奮。她輕輕刮了一下丈夫的鼻子,母親對兒子的口吻:你們也不用在外頭另找地兒,來家裡就好,我會為你們準備好的。她瀟灑地聳聳肩道:我們像浪漫的歐洲人一樣試試Open Marriage吧,儘管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全是凜凜赴死的決絕。

陸陸續續的,家裡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女人的頭髮,地板上,瓷磚上,還有枕巾上。有時候是彎彎曲曲的長波浪染著不同的顏色,紅銅色,金箔色,米色,有時候是筆直的,墨墨黑的。她從來不去詢問丈夫和高中舊情人處得如何,還是另外有了新的女朋友。她只知道每當先生打電話告訴自己當天晚上有約會,她會飛快地收拾好主人套房,細心地在主臥床頭櫃抽屜裡備上丈夫喜歡用的水果口味的避孕套,在餐桌上留下一兩個開胃小菜,罩在紗籠裡,還有絕對不會忘的是留一瓶丈夫愛喝的紅酒為他的約會助興。

她披上她的黑色羊毛長大衣輕輕帶上了門,順手把門上掛著的小花環摘下,小心翼翼地藏在門邊的鞋櫃裡,向著屋後的遠古森林走去。秋天到了,應感恩節的景,她剛做了這個小花環,褐色的樹幹,火紅的樹葉,橘色的花瓣,金燦燦的蝴蝶結,還有兩隻栩栩如生的小鳥,滿是秋日裡收穫的象徵和家的甜美溫馨。

這幾年她迷上了手工小製作,一開始是為了排解鬱悶,她織圍巾,烘餅乾,拼被子,後來就全心全意地迷上了做西人家家戶戶節日裡掛在門上的小花環。還記得自己剛來美不久的第一個感恩節去Host Family家裡吃火雞晚宴,還沒進門,一看到門上掛著的小花環就愣住了,瞬間聯想到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裡祭拜死人用的花圈,思忖節日裡掛個花圈在大門上好不吉利。

當時的她是無比詫異目瞪口呆的,一晚上吃著火雞土豆玉米麵包蘸紅梅醬還有南瓜布丁,眼前晃悠的卻是那個該死的花圈,心裡那個彆扭!唉,今非昔比,當年的自己何曾會料到今天竟親手做了個小花圈掛在自家門上,還成了自己和丈夫之間的暗號。 想到這裡她不由懊惱自己那天鬼迷心竅在古樹下睡迷糊了!

她一般按照丈夫電話裡的約定時間離家後,喜歡信步踱到屋後的遠古森林,在地圖指示牌上隨便挑一個hiking trail,散散步也散散心。路上如果遇見野兔、小鹿、松鼠,她會停下來和它們說話。有時候她坐在一棵幾百萬年樹齡的老紅杉下的長椅上,看書兼做白日夢。兩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她換得一副好心情,輕鬆愉快地回家,一開門迎上來的丈夫一定是精神煥發興致勃勃的。她知道他是感恩的,所以他的殷情周到噓寒問暖她當日裡都理直氣壯地照單全收,這是她安心自在地享受寧靜溫暖的家居生活的唯一時機。

然而有一個夏日的午後,她在紅杉樹下的長椅上看著書竟然睡著了,醒來後迷迷糊糊的,正逢來例假突然好想泡一個熱水澡暖暖身子。她僥倖地估摸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匆匆趕回家,一推門就赫然撞見丈夫赤身裸體一邊系著浴衣一邊驚慌失措氣急敗壞地沖出來,滿臉的惱火和尷尬。她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躲閃不及,心裡頭翻江倒海的懊悔痛恨。

冷戰數日,有一天在晚飯桌上,她輕描淡寫地說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諜戰片,當年上海的中共地下黨以窗臺上的花盆為暗號,我們何不用門上的小花環做標記。丈夫含糊地應了一聲,之後接連幾天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才讓她稍稍放下了心。

秋天的遠古森林真美啊,造物主不遺餘力地把所有的色彩堆砌在她面前,不同層次的紅黃綠灰,搭配得恰到好處,濃得化不開的美豔,夕陽給一切蒙上了一層輕紗,印象派油畫般的朦朧。踩著厚厚的落葉,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傾聽窸窸窣窣的聲響,伴著時有時無的一陣陣鴉雀的長鳴。

今天會看到小動物嗎,她照常稚童般地期盼著。每一次和小動物的邂逅都給她喜悅,令她的童心蕩漾,懷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在鄉下度過的童年。那時候父母因為工作關係長年分居兩地,年長的她跟著父親在城市邊遠地帶的工廠廠區生活,留下幼小的妹妹跟著母親在市區的老家。

工廠背後有一片幽深的小樹林,父親喜歡和她講魔法森林的童話故事,有關森林深處的湖泊,有關永世的幸福,引得她好幾次要去林子裡探險。如今的她每當獨自來到這個遠古森林,時間就停滯了,噢,不,時光就倒流了,她變成了很久以前那個擁有滿滿父愛的快樂的小女孩。 一隻Blue Jay在表演獨唱,她頑皮地嘟圓了嘴唇,口哨聲湊成一支有趣的二重唱。

這幾年為了趕走心中的憂鬱和傷感,她偷偷去看了好幾個心理醫生。幾乎每個醫生都是以詢問她的童年生活開場,這是她爛熟於心的甜蜜環節。她是多麼享受和熱衷於描述自己幸福的童年生活啊,三言兩語毫不費力地就勾勒出慈父的形象,小女孩對父親的愛戀崇拜溢於言表。

心理醫生千篇一律地回應這很正常很健康,女兒都是戀父的,父愛令女兒自信堅強。然而,接下來她必須介紹自己成長的中國社會背景,文革後期的社會面貌,父母的家庭出身階級劃分給他們及其家庭帶來的陰影,這一段猶如教科書一般繁瑣乏味。最虐心的部分是有關她如何獨自來美留學,打工讀書,辦好身份,終於老天有眼,讓她遇上了今生見過的最完美的男人,這個令所有女子心儀的男人終於做了她的丈夫!

卻不料天不遂人願,她中了魔咒般地不斷流產,性冷淡、憂鬱、內疚、冷戰……Oh!how sad! 心理醫生的聲聲歎息聽來是順耳的也是無聊的,她心裡堆積的大山一樣的憂鬱暫時卸下了,化作茶几上小山一樣堆積起來的濕紙巾。

這樣一週一次的心理諮詢起初確實可以換來幾天的好心情,然而不久,她就厭煩了。心理醫生顛三倒四問來問去就是這些苦難的經歷,她每週一次受虐狂般主動扒開傷疤展覽,完全是一個十三點祥林嫂,起初的戲劇性表述早就失去了激情和眼淚,她顯得麻木不仁淡漠無情。恍惚間她不是病人而是醫生的一個實習助手,一起在冷靜地分析一個陌生病患的症狀形成成因和過程。

與此同時,自己的失眠和抑鬱沒有絲毫起色,反而有加劇惡化的跡象。先後幾個醫生均不約而同地建議她使用抗憂鬱藥物,至少是副作用最輕的Prozac,她極受侮辱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 她堅持自己只是有點流產後的小憂鬱,類似產後憂鬱症。藥是給瘋子吃的,她才沒到那份田地呢。她只是偶爾傷感,湊巧在異國他鄉又沒有親朋好友可以講心裡話。她懇請醫生試試別的療法,她還是希望找到一個投緣的醫生,通過每週一次的專業心理諮詢幫助自己派遣憂鬱從而振作起來。

森林小路落滿了松球,那些破碎的松球有小松鼠咬噬的痕跡,偶爾有一兩個完美無缺的。她寶貝似地挑揀出一堆尚且完整的松球,移到大樹底下,按照尺寸大小排列成心形,每兩個心形連接成一對。這是她打發時間的小把戲。

上個月起,她開始看一個新的心理醫生。她是沖著這個醫生的催眠療法去的,因為這幾年她只想回到童年,甚至回到前世看個究竟——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受今生的罪!心理醫生是個白人女子,卻長著男人一般的大骨架,一雙大手手指骨節分明,一雙藍眼睛X光般把她看穿,閃著咄咄逼人的光。

第一次見面,她一坐下剛準備嫺熟地開始她的演講稿,言歸正傳,她的童年,父母的背景……醫生竟然無禮地打斷了她,盯著她的眼睛問:在你的記憶中,你的父母之間關係如何?他們相愛嗎?原生家庭裡的父母的婚姻關係對子女的婚姻戀愛往往有著深遠複雜的意義。她發了好一陣呆,沉默著。好久才憋出一句,父母分居兩地多年,自己實在記不清他們之間相處的情形了,心理醫生沒有轉移話題,房間裡安靜得可以聽到秒鐘的滴答聲。

寂靜良久,她突然爆發出嬰兒般的啼哭,心理醫生依舊不理不睬。就這樣,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的哭聲,嗚嗚地,小女孩受了委屈才有的抽泣,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訴說。她說她是這麼崇拜著自己的父親,以至於在他過世幾十年後的今天,這份熱愛在她的心中只有更加明確和堅定,她怎麼忍心說他半句壞話,他做什麼都是有原因的,她都理解他,而且因為缺陷美,他的瑕疵反而增添了他的人格魅力,以至於成年後的自己唯獨青睞這樣的男人。

總而言之,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這也是黑玫瑰告訴她的。時隔多年提起此語,新的一輪眼淚又排山倒海般湧了上來,撲梭梭地往下掉。

黑玫瑰?心理醫生高挑著眉毛:告訴我黑玫瑰的故事吧。

她小時候是隱隱約約地知道父親的一些事情的。唉,她歎了口氣說, 父親是英俊挺拔的,又風趣豪爽,相當討廠裡老少女人們的喜歡。有個女人和父親是同鄉,與大眾審美反其道而行之,她有著微黑的膚色,漂亮又時髦,活潑開朗,潑辣幹練, 因此在廠裡素有帶刺的黑玫瑰之稱。

休息節假日裡,黑玫瑰會和別的幾個同事一起來看父親。有時候她一個人來,父親會帶上自己,他們三個一起去吃鎮上唯一的一家粵菜館的廣式點心,或者就在家談天說地,兩人講起宋詞詞牌可以消磨大半天。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她聽不大懂的近似鳥語的家鄉話,抑揚頓挫的粵語演繹出的古詩詞別有韻味,古音繚繞,成就了她年少的古文薰陶。

黑玫瑰給年幼的她做過好幾件新衣服,很洋氣特別的式樣,她一穿上就歡喜地發了瘋,在鏡子前不停地轉圈,左顧右盼之間,她的心也被擄走了,一見黑玫瑰就親熱地叫她阿姨。

她記憶最為深刻的是有一次,黑玫瑰連著幾天沒來廠裡上班,聽說是生病了,父親急得團團轉, 一挨到星期天就帶著自己拎了聽麥乳精去探病,反而惹得黑玫瑰拖著病體起床沖麥乳精給她喝,臨走還往她手裡塞滿大白兔奶糖,父親怎麼拒絕也無濟於事。父親回家後好一陣慨歎:世間竟有如此可心女子!

父母結束牛郎織女的生活以後,黑玫瑰來家裡做客。木呐寡言的母親竭盡全力熱情招待,父親和顏悅色神色坦然,黑玫瑰爽朗活潑的笑語,少女的她拖著幼小的妹妹興奮地穿梭其中,十足「人來瘋」的樣子,湊成一個愉悅祥和的家庭氛圍。

她對心理醫生很有把握地下結論,母親應該是認同父親的這個同鄉小妹的,最有力的證據是當她到了發育的年齡纏著母親要買胸罩,而母親是素來痛恨上街購物此類生活瑣碎的,母親自己主動向父親提議讓黑玫瑰帶著少女的她去買了她這輩子的第一個胸罩。

那天買好胸罩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家冷飲店在賣綠豆刨冰,她眼饞地多望了一眼,黑玫瑰馬上說天太熱了,我們吃綠豆刨冰。刨冰很甜、很涼,她們兩個面對面站在店門口吃,兩人開心地大叫爽快解暑,親熱地像一對母女,又像一雙姐妹。吃著綠豆刨冰,黑玫瑰輕聲細語地和她聊了一些女孩子發育期間如何照顧自己的私房話,她聽得羞紅了臉,可是心裡暖暖的,從未體驗過這般親近體貼的母愛。

黑玫瑰要出國了,去歐洲一個遙遠的雪國。臨走的時候黑玫瑰送給父親一件駝色羊毛衫,送給她一個小手工,是一對愛巢裡的小鳥。她這才想起來那年夏天吃完刨冰,路過一家禮品店,她看到玻璃櫥窗裡的迷你手工,兩隻小鳥在樹枝上排排坐,紅紅綠綠的煞是討喜,隨口說了句:難得把比翼鳥和連理枝的意境做得這麼惟妙惟肖,小盆景似的可愛生動。她說過就忘了,聽的人倒記下了。

父親沒有和別的同事一起去機場送黑玫瑰,說是素來不喜歡生離死別的場景,何況他還期望著再見的那一天呢。之後,黑玫瑰很快就有信來,時不時地描述異國他鄉的新鮮事,還寄過一張照片:漫天飛雪、冰天雪地的北國,黑玫瑰穿著雪靴踏在鬆軟的積雪上,儼然是雪地裡開出的一朵嫵媚高傲的黑玫瑰!

那麼,後來呢,你的父親是否多年來一直和這個女人保持聯絡,一直到你結婚,到現在?心理醫生的詢問驚醒了沉醉在甜蜜回憶中的她,她不悅地隨口流出來一句中文:南柯一夢了無痕,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心理醫生感覺到她的情緒急驟轉折,卻沒有給她片刻喘息,乘勝追擊地命令她: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結尾。

她無奈地歎道,父親不喜歡生離死別的機場送別,可是一年後真正的生離死別就上演了。其實就在黑玫瑰走了不到半年,父親就被確診身患絕症,在陽世時日無多。她偷偷地給黑玫瑰寫了信,眼淚滴滴答答地打濕了薄薄的信箋。其實父親不說她也知道父親是希望自己代他寫這封信的。

她天天盼著回信。快到耶誕節了,父親收到黑玫瑰一張色彩繽紛的聖誕卡片,還有滿紙熱情洋溢的問候,隻字未提父親的病情。當時父親早已病入膏肓,根本無力獨自握信細看。她遵照父親吩咐,豎起枕頭,為父親披上珍愛的駝色羊毛衫,父親斜依在自己的身上,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散了架似的。她把信紙和卡片攤平了,湊到父親眼前。父親定定地注視每一個字,目光從信紙移到卡片,再從卡片移到信紙,甚至連信封都不錯過,手指撫摩著紙張,怎麼也看不夠,一聲不吭,直到精疲力竭才示意她收好信件離開。她心如刀絞,卻自始自終不敢在父親面前落一滴眼淚。

她長久以來疑惑自己寫給黑玫瑰有關父親病情的信在郵遞中失落了。父親過世後不久她收到黑玫瑰寄來的照片才得以釋懷。照片上,大雪紛飛中傲然挺立的一樹紅梅,背後是一行娟秀的字體:梅花梅花滿天下,愈冷它愈開花!她哇的哭了,那是父親最愛的鄧麗君的「梅花」。後面還有一句:你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你要無愧於他,做一個了不起的女兒。說到此處她早已泣不成聲,索性放聲大哭,像一個任性無助的嬰兒,心理醫生卻滿意地微微一笑:今天到此為止,我們從下周開始新的療程。

天暗了下來,遠古森林顯出詭秘陰冷的氣息。不知不覺間,她走得太遠了,已經可以隱約看到遠處湖泊一小片的翡翠綠,散發著迷人的光澤。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兩隻白鷺在岸邊慵懶地棲息,親呢地蹭著彼此的頸項。風拂過她的面頰,樹葉發出溫柔的歎息,如兒時的童謠。

她把臉頰貼上紅杉樹幹,雙臂環繞著古樹,貪婪地嗅著樹香,抬頭仰望參天的樹冠。古樹頂端該有怎樣的風景,是否可以看見家家戶戶門窗上星星點點的節日彩燈?在深秋的夜色中定是透著家的溫馨暖意的,對了,還有自己家門上的小花環。她分明看見了自己家門上掛著自己做的小花環,愛巢裡兩隻小鳥清晰可見,相濡以沫難分難舍。哈,自己做的節日花環永遠是最棒的,她得意地笑出了聲。

夜色更濃了,時間不多了。她裹緊大衣,大步流星地往森林深處的湖泊走去。

(原連載於世界日報,2015年1月8日至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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