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與被叛──《背叛指南》之指南

評論

背叛與被叛

單德興  

 ──《背叛指南》之指南

哈金一向是說故事的好手,每次更選擇新的題材自我挑戰。以長篇小說為例,《等待》寫的是中國大陸一場男女三角關係的多年等待,及至「修成正果」之後的失落與幻滅;《瘋狂》寫的是六四屠城之後的瘋狂現象與悲慘世界;《戰廢品》以「抗美援朝」的朝鮮戰爭/韓戰為背景,描寫戰俘營中各方角力、爾虞我詐之下,個人的抉擇與後果;《自由生活》以美國華人社會為背景,呈現天安門事件後美國離散華人社群(Chinese American diasporic community)的形形色色,尤其是男主角堅持寫作理想的奮鬥歷程;《南京安魂曲》則訴說對日抗戰期間,金陵文理學院代理校長魏特林在南京淪陷後,極力保護一萬名中國婦孺的義舉,卻因目睹日軍暴行身心受創,最後於返美療養期間自殺身亡。

《背叛指南》再次展現哈金強烈的企圖心與敘事技巧,不僅題材另闢蹊徑,視野也更宏偉。第一段的「情婦」二字就透露出男主角蓋瑞‧尚(原名尚偉民)對於愛情與家庭的背叛,隨著故事進展,讀者逐漸發現更多的背叛與被叛,錯綜複雜,名為「指南」(map),卻是指向人性更幽微之處,顯現歷史洪流中個人如水滴般的渺小無奈,尋求基本的安身之處都難以如願。借用哈金二○一○年一月在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的演講題目,《背叛指南》講述的正是「歷史事件中的個人故事」,由個人故事折射出波濤洶湧的大時代,並賦予其血肉與血淚。

本書是哈金的第一部間諜小說,原名A Map of Betrayal有其曖昧與反諷之處,究竟是如中譯書名《背叛指南》作為方向的指引,還是指涉男主角擔任間諜以來的行蹤,三十年來始於中國、終於美國,途經日本、韓國、香港、台灣,一路以來的感情轉折與心路歷程?抑或是刻劃他的女兒莉蓮試圖根據父親遺留的日記,對其父大半生的追溯與領悟?不僅英文書名足以引發讀者的強烈好奇,中文標題既試圖貼近原題,卻也衍異而出更豐富的意涵。

全書情節採雙線、隔章交錯進行。一條軸線是身為美國大學歷史教授的女兒,在看到父親的日記之後,利用二○一一年前往北京短期任教的機緣,開始進行「尋父記」,以及由之而來的「尋親記」。另一條軸線則是依循有「釘子」、「頂級間諜」稱號的父親的日記,揭露其記載並衍生而出的大歷史與個人故事:一名身為「共產黨地下特工」的知識青年,清華大學畢業後想打入國民黨機構未果,最後卻進入駐華美國機構,展開另一種生活。故事在地理位置上從中國到美國,時間從一九四九年跨越到一九八○年,歷經中國內戰、大陸易幟、韓戰、金門炮戰、越戰、中美關係正常化,直到主角身分曝光,鋃鐺下獄。美籍女兒的軸線採用第一人稱敘事,父親間諜工作的始末則採用第三人稱敘事。

相較於哈金先前的長篇小說,《背叛指南》不僅視野更廣闊,歷史縱深更長遠,內容也涉及國共內戰、美國在東亞的戰爭以及冷戰時代盤根錯節的國內與國際政治。以史實為背景,作者除了記述中國大陸的人民公社、大躍進、中印邊界衝突、文化大革命、中蘇戰爭、中美乒乓外交、中美建交之外,也觸及了二二八事件、山東流亡學生在澎湖被強徵從軍、韓戰爆發後美軍協防台灣、一江山戰役、金門炮戰、孫立人案、引發攻打美國在台大使館的劉自然事件、台美情報合作等等,對於台灣讀者而言比較感興趣的背景事件。換言之,相對於英文讀者而言,主角蓋瑞‧尚的一生,更加攸關華文讀者自身、家庭與國族的命運,讀來自有更深的感受。如果說第二條軸線的作用在於結合歷史事件與蓋瑞的個人故事,那麼第一條軸線的創意則在於透過身為歷史學者的女兒,把父親的故事延伸到外孫本寧,讓他從外祖父的生命教訓中學習如何決定自己的方向。

哈金在序言中清楚表達自己身為讀者及大學教師,如何借鑒前人的作品;試圖後出轉精,力求「把兩條線路完美地融為一體」。《背叛指南》的男主角設定為「美國史上所抓獲最大的中共間諜」,讓人聯想到一九八五年十一月爆發的金無怠間諜案。此案喧騰一時,引起媒體,尤其是華文報紙的廣泛報導。金於一九四八年進入上海美國領事館擔任譯員,後服務於中央情報局廣播情報處,利用職務之便將機密文件交給中國換取酬金,長達數十年。東窗事發後,金被控以十七項罪名,他在法庭上以有功於中美關係正常化自我申辯,拘禁期間接受中英文媒體採訪,還在給妻子的信中提及自己獄中生活規律。然而,就在提供華文平面媒體長達十七頁手稿的兩天後,金於二月二十一日以塑膠袋套頭自殺身亡(該稿見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中報》第三版),從被捕到自殺僅僅三個月,消息傳出,眾人錯愕,覺得內情並不單純,但也就此匆匆落幕,留下許多疑團。

哈金在自序中坦言以金無怠為「原型」。在與筆者往返的電郵中也提到讀過霍夫曼(Tod Hoffman)的《內間:金無怠與中國對中情局的滲透》(The Spy Within: Larry Chin and China’s Penetration of the CIA, 2008。霍夫曼曾服務於加拿大安全情報局(the Canadian Security Intelligence Service),負責反情報業務,他根據法庭記錄、媒體報導與訪談重要關係人,描繪出該案的始末。將《背叛指南》對照《內間》及當時媒體報導,便會發現哈金只是從這個間諜事件獲得故事的靈感與梗概,作為創作的出發點,故事中諸多細節其實出自他的想像,其中女兒那條故事軸線更是作者自發創意經營,以小說的藝術手法來處理,使其前後一貫,合情合理,不似原案般撲朔迷離、令人費解。

其實哈金一向反對對號入座,也否認作品中的自傳性。例如接受筆者訪談時就曾表示,《自由生活》雖然融入了自己的若干經驗,但男主角另有所本。相形之下,《背叛指南》更為虛構之作,即使在架構上與金案有相似之處,但其他細節迥異,讀者非但無須對號入座,反而在兩相對照下更能體認到哈金創意之所在。

再者,與今年甫出版的《朋友中的間諜:金‧非爾比與大背叛》(A Spy Among Friends: Kim Philby and the Great Betrayal, 2014])對照,更能看出文學小說與非文學史事之間的差別。作者麥金塔(Ben Macintyre)所欲再現的,乃是英國情報機構史上最大間諜案。主人翁金‧非爾比與同僚艾利特(Nicholas Elliott)一路是劍橋名校同窗,加入相同的俱樂部,畢業後一同進入英國情報機關工作。非爾比於冷戰高峰期負責英國對蘇聯的反情報工作,並結交美國中情局的反情報負責人安格敦(James Jesus Angleton),背地裡卻擔任蘇聯間諜長達二十餘年,利用多年的友誼與信任,從艾利特與安格敦身上套出英美兩國許多重要情報,交給蘇聯,導致多位同志被捕甚至遇害,後來非爾比叛逃到俄國,終其餘生。有關這位「歷史上最大的間諜」,由於英美俄的官方檔案尚未完全公佈,世人對此案有如霧裡看花,眾說紛紜。麥金塔為了撰寫此書,多方查探,翻閱資料與檔案,進行訪談,從眾多資料中披沙撿金,於複雜、矛盾的說法中斟酌、判斷,建構出自己的敘事。書中照片多達三十二頁,書末註釋長達四十五頁,選列書目有五頁之多,分為檔案與已出版資料,在在顯示了紮實的史料工夫。相較之下,《背叛指南》並未列出任何相關資料,迥異於以「敘事歷史家」(narrative historian)自許的麥金塔。

即使與哈金先前的歷史小說《戰廢品》與《南京安魂曲》相較,兩書末所收錄〈作者手記〉雖則明白宣示該小說為「虛構作品」,但也表明很多事件和細節確實根據事實,並列出創作素材的資料來源。然而,為了鋪陳出蓋瑞身處的大時代,哈金依舊做了大量功課。質言之,作者採取一件中國間諜案的框架,進而以歷史為經,想像為緯,加上有血有肉、充滿衝突的人物,編織出吸引人的故事,其旨趣不在於駭人聽聞、爾虞我詐的間諜故事,而是藉由個人故事,表現出在大時代中為命運所推移的芻狗,訴求人生的反諷,卻在道出人性弱點的同時,不忘其可能具有的溫暖與光輝。

在異鄉以非母語寫作的哈金,面臨的挑戰甚為嚴峻,他一向以多番修改聞名,如《南京安魂曲》前後修改了四十遍左右。由於《背叛指南》的英文本與中譯本計畫於十一月同步出版,為了構思此篇專文,筆者於七月向哈金索取英文版書稿,當時中譯工作還在進行中。他以航空郵件寄來英文校樣,上面有他手書的最後修訂,舉凡字母的校訂、文字的斟酌、文句的順序、細節的補充,俱見用心。

筆者在旅次中讀完英文書稿後,曾提出八個有關校對和用字的問題供哈金參考,包括一九五○年那章用上“a Dear John letter”,即「分手信」,一詞是否有年代誤植之虞。哈金在電子郵件中逐項回應,他回覆寫作時的參考用書是大多數美國編輯使用的《韋氏大字典》,特色之一就是會標示出每個用語首次出現的年代,根據該字典“Dear John letter” 一詞出現於一九四五年。單就此詞的引證足見他創作時的嚴謹,如何力求筆下的英文自然流暢,避免書卷氣(bookish),正如他於《在他鄉寫作》書中以波蘭裔的康拉德與俄裔的納博科夫自我期許,要從兩位非母語寫作大師所樹立的英文文學傳統之下,走出自己的第三條路

全書以「背叛指南」為名,最主要的議題當然就是忠誠與背叛。在單純的情況下,以黑白分明的二分法來分辨忠誠與否當非難事,但世事並非如此單純,涉及間諜案時更是如此。若進一步思量,忠誠由誰定義?對象為誰?時移境遷後,能否動搖或轉移?出現衝突時該如何抉擇?面對「分裂的忠誠」或「雙重的忠誠」時能否在其中尋得交集?不得不取捨時,如何面對其中涉及的忠誠與背叛,並為之付出代價?其中的是非曲直由誰、站在什麼立場與時空環境、以什麼理由來評斷?換言之,如同羅久蓉在近著《她的審判──近代中國國族與性別意義下的忠奸之辨》(2013)中所指出:「忠奸之辨是一個動態的概念,所有與忠誠、背叛相關的界線都是在時間、空間與行動中產生」(iv)。她進而表示:「這也許是為什麼把忠誠與背叛的複雜性說得最透徹的,不是哲學家、歷史學家,而是小說家。……在作者想像的世界裡,忠奸善惡不是截然二分的選擇,許多時候,人是在混亂、無奈狀態下,作成某個決定,或採取某個行動,但這不表示這些決定或行動必然沒有意義」(v)。

就男主角而言,他有對於元配和家庭的義務,對於政黨和祖國的承諾;另一方面,他對於自己的工作負有職業倫理,在歸化美國時必須宣誓效忠。然而,當他為了黨國交付的任務而決定進入美國機構,代為蒐集情報,就已是從事背叛的活動──儘管他辯稱所作所為有益於促進如父母般中美兩國的外交關係,俾使祖國和歸化之國共獲其益。這點讓人聯想到金無怠本人的「無愧於心和中美兩國」之說,但對於受到外交衝擊的台灣而言,當然是深受其害。

另一方面,國家對於國民,尤其是執行任務的人員,也負有責任。為了讓蓋瑞能安心從事間諜工作,他的情治上司承諾妥善照顧其家人,給他金錢酬勞,一路加官晉爵。但在漫長的歲月中,上級一再拒絕他回家探親的請求,蒙蔽了妻離子亡的真相,並以有利於工作為由要求他隱瞞已婚,在美國成家入籍。東窗事發之後,蓋瑞原本期盼憑自己的功勳,中國政府會出面營救,不料對方竟撇清關係,致使他尋短。如此說來,多年效忠黨國、犧牲天倫之樂的蓋瑞,連毛澤東都表示「這個人值四個裝甲師」,但在失去利用價值時,立刻遭到祖國背叛,一如敝屣。

哈金在自序中表示,「個人與國家的矛盾……是當代中國文學最重要的主題。」這也是他在創作與論述中一再觸及的主題。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自由生活》的男主角武男在詩作〈交鋒〉中表示:「忠誠是條雙向道。」在發表於《紐約時報》的〈放逐入英文〉(“Exiled to English”)一文中,哈金也指出:「對一些中國人/華人來說,我選擇英文是一種背叛。但忠誠是條雙向道。我覺得自己被中國背叛了,因為它壓抑自己的人民,使得藝術自由不可得。」《背叛指南》中數度透過莉蓮道出國家與個人的關係,並以其父蓋瑞與外甥本寧來體現各自的抉擇。《背叛指南》在敘事上以兩條軸線來鋪陳,使得對忠誠與背叛的辯證,能跨度到個人、家庭與國家彼此之間。至於哈金選擇以女性為敘事者,探索家族三代的生命故事,為其行蹤與心跡繪製地圖,更為全書增添了性別的面向。這種情形一如羅久蓉在《她的審判》所指出:「性別與生命書寫以說故事方式所形成多元敘事架構,具有更大的包容力,能夠容納不同的觀點、聲音與立場,釐清忠誠與背叛、個人與集體、歷史與記憶、性別與空間背後複雜的脈絡。凡此種種,均有助於人們跳脫傳統以權力與對抗為主的二元思維,正視『人的處境』,建立一套以『人』為中心的國族與性別論述」(xiv

總之,《背叛指南》透過巨大歷史時代的個人故事,呈現了忠誠與背叛的錯綜複雜以及「人的處境」。也許在重重的背叛與欺瞞之中,在許多的混亂與無奈之下,回歸到基本的人性、親情與愛情會是一個安身之處,至少是令敘事者安心的作為,進而對芸芸眾生的處境與行為具有更多的體認與悲憫,這或許是本書所提供的又一個可貴的指南。

    二○一四年十月十四日 台北南港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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