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四唱 (趙淑敏)

散文

夜曲四唱

趙淑敏

 觀 燈

上燈時分,我拉開了窗帘;誰都說這個舉動怪異,人家都是燈火亮起,便連忙拉緊了窗扉。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就是我的幸運了,弄個棲身的所在,按個人的情況,難逃裝在都市水泥盒子裡的宿命,卻幸而沒有另一堆水泥盒子擋在近處礙眼。我阿Q地想,至少我可以享受至低限度的視野自由。

當大筆潑墨染黑了人間世界,骯髒和暄鬧霸佔陽台的野鴿子群,不再來欺侮我,也掩蓋了陽台上淪陷於群鴿肆虐後的狼狽,能見的只有遠近的燈景。穿過層層的黑,我可以一眼望到那個都市象徵的銀光閃閃的大地球;還有更遠更遠的背景。假如不挑剔,得說這畫面是美麗的。

對美的標準並沒有降低,是享受美的慾望有了彈性,世間不全是「絕對」的事,就像昔年我還住在那山村裡,很多人嘆息我居所的不便,我卻強調那山野淳樸原色的清幽,尤其雨夜佇立樓頭的時候,迷茫澐滃中,連單調的路燈燈柱都變成枝枝的銀色百合。距離、比較、想像、心境會變造很多東西。

誰都知道製造髒亂和噪音的本領是紐約人的特色之一,可是當萬物都入睡了,黑色的幕帷又遮蓋了天地,即使最凡俗的光亮也是溫暖而柔美的。從樓窗望出,那些長短錯落的水泥盒子身影,佔據了畫面的下半,成為午夜靜畫的「留黑」;也並非純黑,偶然還嵌鑲著稀疏的小金點。自「畫框」的左邊向右掃描,妙的是繞著大地球的燈亮,都是淺黃到深紅雜然無序得很人間化的,好像故意在襯托那大球裝模作樣平凡的獨特。當然要是本城有點什麼大事小情,那片燈群處便忽然囂張地冒出一圈圈一簇簇耀眼的光芒。斯時,大球縱非黯然失色,也減去許多威風。不過我的意念中,只記得大地球,因為與我長相廝守的,是那始終靜靜望著我的大球。

向右看,帝國大廈僅卑微地露一個頭頂。倒是再右一點的遠處,斜畫一筆,是一大串搶著眨眼睛的彩色琉璃;不是寶石,因為寶石不會燦爛得那樣放肆而大膽。絕不典雅,很俗常,俗常得很親切暖心,我猜不出那是通向曼哈頓的哪一座橋,反正不管是哪一座,白日裡都是醜醜髒髒的。

長久的觀燈也有心得,在我的蝸樓樓窗前,是放焰火時最好的看台,不管在哪個河邊或公園施放,都看得見;感覺上,甚而某些節慶,那焰火幾乎是撲窗而來。以前他在世的時候,總愛揪著我一同觀賞,我則僅是湊趣不很欣賞,因為不喜歡那種虛幻之美表演過後的空虛。

燃 燭

忽然,地區性的小停電‧不止是不便,這麼一個城市陷入黑暗,什麼事都能發生。很多人罵、怨;有人檢討;還有人誇大地預言可怕的下一次。我什麼都沒做,上一回紐約大停電,我也什麼都沒做。那次,儘管市長彭博一再呼籲為了防火最好不要點蠟燭,我還是按他求其次的建議,在玻璃杯裡燃起了一支燭。我把那杯子放在靠近窗戶的高几上,目的是讓樓外的人可以看到這一星燭光。事實上這樣做極可能只安慰了自己,我在黑暗中給人燃起了一支遠離孤獨恐懼的燈火。

又要提「我還住在台北木柵那個山村」的時候了。像媽媽常用的妙喻那樣,「窮漢子得了狗頭金」一般,寒素書生終於不但有書房還有書庫。尤其當家裡就剩我一個人時,認命之餘,心中也有著滿足。因為我可以使用兩間書房,天台上還有一個約500方呎的書庫;書庫外圍繞著屋頂花園。

澆花是功課也是沉重的身心負擔,但是到書庫尋書找資料,卻會帶點虛榮的快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於書庫是外加的,為了遵守不破壞大樓結構的諾言,必須從公共樓梯上天台。

大颱風後好容易恢復了水電,原不必上樓澆花,需要找份資料便上了天台。誰知工作完畢出來剛鎖好門,電就又斷了。頓時便被無邊的黑包圍住了,沒有層次的黑;沒有一絲絲縫的黑!是不是全世界都死了?青山在哪裡?小路於何處?怎麼那些花花樹樹全被黑埋葬了,連近鄰的小學屋舍都看不到一點邊緣。黑色的地球彷彿就留下我一人!那黑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動都不敢動,全身像被釘子釘牢地上,連姿勢都不敢變換。到底有多久哇?這樣的一瞬,有如一世紀!究竟過了多少個世紀?

就在無助又無望的當兒,一點一點暗紅的微光,從遠近一個個的窗口亮出來了。老天!我還活著,沒有被那強大的黑擠壓窒息而死,我也沒有真遭世界遺棄!哆哆嗦嗦地,摸索著回到樓下,眼淚不停地流,初次體會人為何要敬畏大自然,更深一層瞭解感謝的意義。感謝聰明的燧人氏,感謝那個個亮出燭光的窗戶,感謝那些燃燭的仁人君子們。

歸 巢

新來乍到便被諄諄叮囑,到傍晚便應如何關門閉戶,避免外出,在外須趕快回家。其實不用囑咐,此身如寄的感覺本來就令人不願在外留連,所以許多文章之會、音樂之會、戲劇之會,都只能婉謝了。偶然有那解意的仁者,肯於車接車送,去享受一場人以類聚的文化文學之宴回來,在燈影中下車,奔向大門,那短短的幾步回家之路,竟讓人有歸心似箭的感受;進了樓門,甚至覺得doorman的例行招呼都有家人的感應。

開門進屋,踢掉鞋子,伸長雙腿往沙發上坐下,舒一口氣。啊!無限舒服,無限自在,無限安心,無限幸福!我!到家了。這個「家」不是桌椅床櫃組合起來放人的地方,而是放心的所在。

前幾年猶在職場,每週八小時的四門課,總會配置一班夜間部的,下了夜課,那時穿過很多大街小巷;鑽過一處或兩處隧道;停停走走過算不清的紅綠燈,心裡有一長串的追求,追求那個給心憩息的家。如今的追求,僅是幾個街口或幾步路,可是期待還是相等的。我還有家,即使是在異國。

晚 課

多少年了,違反常人之規的習慣也成了正常的習性。不管在哪個年程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都願像水流或麵團一樣,無論對誰,扮演的是家中的哪一種角色,我都順應彌合得很好,甚而頗肯屈己從人,唯有夜晚的頭腦體操,不管別人怎麼勸,也不肯放棄。

古人說雪夜擁被讀禁書是為至樂,我非常能領會。在我的生活圈子找到的禁書不多,但去掉一個「禁」字,那樂趣也是一樣;實際上有喜讀的書陪伴都是快樂的,夜讀乃是更高的享受。

從八歲開始啃話劇劇本和福爾摩司探案,便已初嚐「享受」滋味,閒書的閱讀已屬家法之所禁,閒文的書寫當然便不得不於暗夜偷偷為之,這就成了難改的喜好,也練就了愈夜愈清醒的頭腦。非常懷念各報副刊運勢盛旺,大門洞開可恣意執筆揮灑的好年月。

曾經發誓只短痛不欲長痛,絕不寫長篇小說。向長篇小說挑戰,是激將法發生作用的結果,不肯的事也就肯了。於是調整生活程序,過了三四個月諸事如常不減,外加每晚苦寫五六小時的日子,絕大多時是晚上九點開始凌晨三點擱筆。一週總有兩天,三點方就枕,六點四十已走到車站,從城之南郊趕向北郊的學校上早晨八點半的課‧二十一萬字的長篇【松花江的浪】就那樣完成的,回頭來看,真不相信自己能有那樣的毅力。

但也養成一個不算健康的習慣,夜貓更夜了!即使什麼事都不必做,空想也好,偏要拖拖拉拉到兩三點就寢,才覺沒有浪費光陰。因而多了很多觀燈、夜讀、冥思的機會。尤其,書寫心的語言,是愈夜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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