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荷的聲音 (趙淑敏)

散文

殘荷的聲音

趙淑敏

畫中是這個季節,也許還晚一點,因為楓樹叢中那由嫩黃到赭紅的層次已沒有了。雖不是一色的紅,卻豔得如火燒一般,火焰該有的大紅、陽紅、金紅、橘紅都有,至少近景如此;當然那邊邊緣緣要塗上幾筆杏黃淡黃,乃是藝術的營造。兩行楓樹隔著小溪蜿蜒由近而遠,在視覺上,遠,遠,遠,轉一個彎,更遠……最遠,影影綽綽地合在一處,是渾沌的秋調。小溪淙淙流下,碰到石頭還俏皮地跳幾跳,好像人也該陪著跳幾跳。分明應該是季已深秋的時節,卻故意顯擺、炫耀著生命勁道。

他要的就是這樣的畫境。只是油畫寄到時,他已在與生命拔河,送給兩人的禮物,末了只落得一個人欣賞。如今已把那畫裝框懸在面對床頭的壁上,每天早晚不見也見,取代了曾做為書之封面的「葉底紅蓮」;豔夏早已過了。

老友也是好友,多年來不廢存問,從清純到近老,縱使太平洋相隔,多少年見不到面,她還是她,我還是我,會同喜同悲。習畫將近二十年,開始賣畫的馨,忽然想起還沒送我們祝福的禮物,發心要送我們一幅作品,自是欣喜接受。她問我喜歡什麼,我,把決定權讓給他,問他想要什麼。他說要一幅秋景紅葉,熱熱鬧鬧充滿生命力,會唱歡樂歌的紅葉;我能體會,這是他的心情也是他的希望。其實我心底的那個有聲的畫面……是我的心境。不過,不太好,而且說了依他,就依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體魄精神是那樣旺盛,儘管身外周遭不時會有流石棘刺擲向我們倆,我們都有力量恬然承受,對「不爽」服軟不覺得委屈,只覺憐惜。不委屈不等於毫無苦惱,但即使這樣,他仍然要的是一幅歡悅帶糖味的秋色,來記註心情;在他,這晚秋的一份,是無與論比無可取代的。

說著說著,三兩年過去了,畫終於收到了。就「寫實」「鼓舞」的心願,該是那樣的,可是面對當時的現狀,我感到那秋陽下的楓林展現得太旺了,心裡忐忑不安;並非多愁善感,心中擰著疙瘩,有著隱憂與暗懼,火紅到極致便將是葉落枝枯的寒天了吧!所以,所以當我欣賞著眼前一片耀眼的燦爛時,心裡已殘葉蕭蕭;其實不該意外,兩人決定共相廝守的時候,便已預知這樣可能的必然。

看到那紅到極致的楓林不是扎眼而是錐心,不期然的會想到那塘殘荷,桂湖的殘荷!1999年前往四川新都造訪桂湖楊狀元的故居,我曾先細細為他講述女詩家黃峨的故事。到了那裡,才知楊府所在的桂湖,滿植的荷花,遠近馳名;如今還是所謂的觀光景點,這是我不知道的。只是我們去得遲了,十月的桂湖一枝荷花也沒見到。不過雖然讓「景點」作用糟蹋得俗得掉渣,坐在『榴閣』故址的迴廊間,還能在視野所及範圍出不被打擾的一隅。遠處望去似乎依然還是田田綠葉,近觀則莖折葉敗,殘枝縱橫,在無陽光的午後,給予人的不是水湄的清幽靜謐,而是淒清寂寞。

思,想,感覺,感應,品味所讀過這位文學女子的作品……彷彿聽見黃峨自制的輕嘆,當然是輕輕的嘆息。即或在詩與散曲裡可以縱心傳情,暢意揮筆,於「禮法」「責任」「大體」的規範下,生活上選擇的是孤守『榴閣』,為了不願子姪輩探察到她感情的真貌,甚至刻意毀去了很多詩草手稿。雖然當時文人之間都佩服揚升庵的多才,在散曲一道,狀元娘子黃峨的才情高於狀元郎,是盡人皆知並承認的事。名父首輔楊廷和大學士之子楊慎在有明一代,被公認學問最為淵博,作品最多,文才最為全面,又是正德辛未科的狀元,時人後世習於說『榴閣』是他的居所和讀書的地方,應該不完全算是事實。因為嘉靖三年「議大禮」領頭抗爭,兩遭廷杖後謫戍雲南永昌衛,三十七歲去了雲南,直到七十二歲悲憤交加病故,並沒得赦還。除了因探父病、奔父喪、修地方志等等大事獲特准短暫返鄉,三十餘年都在雲南,行遍各地,佈灑文采,把自己變成雲南的驕傲。謫犯依律年過七十本可免刑,可是在返家的途中卻被有司抓了回去。因此實際上長居在桂湖之濱榴閣的,是他的文學伴侶才女黃峨。

誰說的,王子和公主從此都能過著快樂的生活呢?楊黃婚後僅有五載的好時光,楊升庵遠戍雲南後黃峨曾到戍所相伴三年,後來奔楊廷和之喪返里,為了主持家務留了下來,以後便是遙隔數千里的日子;結褵四十一年卻有三十年以上是兩地相思的歲月,他們的快樂很短暫。這故事曾讓他也為之欷噓。

積雨釀輕寒,看繁花樹樹殘,泥途滿眼登臨倦。雲山幾盤,江流幾灣,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

這曲調寄「黃鶯兒」的「苦雨」,重點在無以遣懷,將思念送到滇南,沒形容重雨洗打殘荷為孤獨生活伴奏的淒切。但是見到那大片殘荷我的第一個感覺,便是隔窗獨聆雨刷殘葉的滋味。長她十歲的楊慎又早她十年去世,那十年的孤寂,連分擔痛苦回應相思的人也不在了。之前,黃峨曾寫過一首詩『寄外』傳頌於後代:

雁飛曾不到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憐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楊升庵遠戍客地的日子不好過,但記錄上都說他以詩酒抒懷,縱然他在作品裡有「費長房縮不就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的喟嘆,他在雲南留下那多作品與史蹟,除了與家人分離,日子應該不會太難捱,黃峨卻是長時自囚於故宅。幸而她有文學可寄託,否則怎麼過?

見到那一塘枯荷,不是同情而是進入內心的將心比心,儘管相距四百多年,那樣的感覺,冥冥中似有牽連感應。那一日訪過「升庵祠」,聯想的翅膀飛了起來,情緒頗受影響,連去「陳麻婆豆腐」店大快朵頤的約會都意興闌珊。那個人取笑我真個是替古人擔憂。豈是替古人擔憂呢?

僅僅三載之後,好友贈我一幅豔秋圖,卻已是眼中有紅葉心中是殘荷,直到今天還是如此。幸好棲身於鬧市的水泥箱子內,夜雨洗窗扉的聲音縱有三分淒涼,將電視聲浪放大一些就聽不見了。幸而是現代人,有電視機!幸好,窗外沒有那幾頃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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