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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不要東張西望!」 在她背後的外婆又小聲地提醒她,並且輕輕按了按她肩頭,暗示她伏下去叩頭。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弟弟,倒是認真地按著大人吩咐的做,一看見有人行完禮,不待司儀扯長了調門喊「孝家叩謝」,便趴在榻榻米墊子上,像是在「辦家家酒」扮演比較嚴肅的戲。娃娃也想像弟弟們那樣專心,可是她不能。 門外牆將角樹下有個身著白衫的女人,牽了一個也穿著白衫的小男孩,他們在那裡已經好久好久了。那女人跟孩子好幾次走到門口都沒能進來,又退回到那樹下。樹小葉稀,也蔭庇不了什麼,太陽可以很放肆地照在他們的臉上身上,使白衫更白。小小的禮廳,稀稀落落的弔客,一眼可望到廳底,也可一眼由廳內穿門而出直觀庭院。娃娃看見了,看見了她,看見了她的白衫和行動,便不得不分心。 媽媽還在低泣,軟塌塌地靠在大姨的身上。 娃娃沒同頭去看,也知道媽媽此刻是什麼形象。長長的兩行眼淚,順著面頰一直流到脖頸上,偶然有幾聲哽咽,大部份時間都是流著無聲的淚。就像那天放了學,到醫院去看爸爸,看到了令人不能相信不願相信的畫面,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到原應上班的媽媽倚在臥房床頭的情形一樣。原怕媽媽追問的,編了好些說詞,見媽媽的樣子,就什麼都不必說了。 為什麼哭呢?娃娃沒問,媽媽自然也沒回答。但是她憑直覺敢斷言不全是為爸爸的病。爸爸的病不輕,大人沒說,娃娃也知道。外婆外公跟媽媽頭兩天討論爸爸的病的時聽到的。當時阿寶跟凱凱正為了爭一輛玩具推土車鬧得不可開交,可是大人都不來管,隨他們鬧。娃娃聽見外公說: 「淑玫,你要有心理準備,立才這次的檢查報告雖然還有兩天才能出來,不見得這次的檢驗就能推翻前兩位大夫的判斷。」 「我知道‥‥。」 「這位大夫怎麼說?」外婆在問。 「一樣的答覆,假如檢查的結果證明原來的檢驗都沒錯,也許能拖四個月‥‥也許‥‥。」 媽媽的聲音乾乾的,但是比含淚的聲音更酸。 「你耍堅強一點。你還有三個孩子,娃娃不滿八歲,最小的凱凱才四歲,以後都得靠你自己了。」 「班要好好上,立才不能工作了,三個孩子的生活問題不容易解決。別老請假,假請多了,主管就是同情你也沒用,人家還是會炒你的魷魚的。」 外婆外公都在勸媽媽,媽媽只會說: 「我知道‥‥,我知道‥‥。」 媽媽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像什麼真意也沒有。外婆好像生氣了,說: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別說不相干的了!」外公截住了外婆的話。 娃娃早就知道爸爸的病很麻煩,可是不明白病況到底有多嚴重,現在曉得了。而且好像有比病更嚴重的事。誰說娃娃還小?八歲了,要懂什麼都可以懂了,只有那兩個傻弟弟,又不搶推土車,這會兒又在搶棋子兒了。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娃娃也有滿心摸不著的憂煩。 「阿寶,凱凱,你們老鬧什麼?吵得人煩死了!知道不知道?」 娃娃大吼一聲,兩個弟弟倒嚇了一跳,真的不吵了。外婆聞聲進房間來看了看,皺著眉頭說: 「娃娃,好好帶弟弟玩,別打架,大人商量事情呢!」 忍不住就順著勢流下了眼淚。也不是為外婆冤枉了自己,娃娃就是想哭。外婆看看搖搖頭出去了,聽她跟媽媽說: 「你這女兒越來越嬌了,一句話都不能多說了。看,說她一句,她就哭了!」 「唉!孩子最近也可憐。阿寶凱凱整天從早打到黑,娃娃帶他們也夠她煩了。阿婆做頓晚飯洗了碗就走,我下了班趕著到醫院去,全靠娃娃帶弟弟在家。唉‥‥」 媽媽悠悠地說,外婆不再說什麼,又換了個話題,聲音小小的,似乎怕人聽見,娃娃好想聽聽清楚,就是聽不見。只聽見外公嘆著氣說:「黃糖!黃糖!」黃糖?黃糖跟爸爸的病有什麼關係!娃娃很想弄明白。 ◎ 又一批人走了,司儀又拉直了嗓子叫「孝家叩謝」。叩頭之後跪直了身子,又看見那女人帶著孩子到了靈堂門口,門口的伯伯叔叔還是攔著不叫她進來。她的臉紅紅的,可是跟那天在醫院裡那樣紅紅的不一樣。是晒的還是為什麼?在醫院裡碰見「她」的事,始終沒跟媽媽提過。媽媽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算算是三個月零十一天以前的事,下了學就直接到醫院去了,背著書包上了樓,一進病房,就見「她」抱著孩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爸爸跟她看娃娃來了都楞了。兩人對看一下,爸爸又衝著娃娃笑了。娃娃見有這位不像客人的客人在,實在感到拘束。平時能言善道的,那時只能呆呆板板地湊到爸爸旁邊去。 「爸!我放學了,來看你,沒帶禮物。」 靠在枕頭上的爸爸笑得很無力地伸出了手說:「來!娃娃。」又跟「她」笑著:「這就是娃娃,最乖的孩子。功課好,鋼琴也彈得好,又能照顧弟弟。」爸爸的手不停地在娃娃頭上肩上摩挲著。 「兩個大眼睛很像你,也有酒渦!」她端詳了半天說。 「唔!跟小胖很像!」爸爸手放在娃娃肩上,眼可看著「她」懷裡的孩子。那小男孩跟凱凱差不多大,但是長得很像阿寶。要是像阿寶就真跟自己差不多的樣子了。這是怎麼回事?一時真會意不過來。這場面從來沒想到會遇見過,怎麼應付?連心都僵了。 「娃娃怎麼不說話?唔!平常不是又能說又能唱的?」 這怎麼回答爸爸?能說能唱是平常,碰上特別的事就沒轍了!她是不是就是四樓于媽媽說的于伯伯的那個「狐狸精」那樣的人?可是看著又不像很兇很厲害的女人。狐狸精不是妖怪嗎? 「她是胡阿姨,那是小胖,也該叫你姐姐。」 「她真的姓『狐』啊?」 為什麼管不了眼睛,好像多看「她」幾眼,爸爸就猜中了娃娃心裡所想的,就說出娃娃心中想曉得的答案。而且管不住嘴,就衝口而出了。爸爸生氣沒有?沒有!倒笑了。胡阿姨可一點笑容沒有。生氣了?讓她生氣好了!四樓上小莉跟哥哥姐姐還要給媽媽「報仇」呢!爸爸說小胖也該叫娃娃姐姐,那就是弟弟了。意思也就是說爸爸也跟胡阿姨「結婚」了,不結婚怎麼會生小孩?老師說一個男生只能跟一個女生結婚,要跟兩個女生結婚就是犯罪的事。就不「合法」。爸爸怎麼可以做壞事?他要不是病了,病得很厲害,一定要問問他,跟他算帳!她!哼!生氣就生氣好了,娃娃還生氣呢! 「娃娃,怎麼啦!把臉板起來了?」 「爸爸,你‥‥」說什麼呢?算了!可是應該告訴「她」,「她」沒權利生氨。「我不是罵人,四樓于媽媽說的,跟結了婚的男生結婚的人,就叫狐狸精,胡阿姨真姓狐我怎麼知道?」 「胡阿姨也沒說你不對,怎麼生氣了?」爸手拉著娃娃的手,眼睛可盯著「她」。 胡阿姨的眉毛動了一下,笑了。笑得很不開心 「娃娃,我本來姓胡!古月胡。」 「文秀,讓娃娃帶小胖玩玩,老拘著他也很難過。有人帶著玩,他就不會搗亂了。」 胡阿姨把小胖放下了地。啊!好像比凱凱還高一點,帶他去玩玩?!為什麼要帶他玩玩?阿寶跟凱凱都在家,才要人帶他們玩呢! 「我得回家了!還要洗澡、吃飯、做功課呢!」 非走不可!不走,可能就不得不聽爸爸的話。那連自己也成了「害」媽媽的人。 誰也不想看到,就想趕快跑回家把自己藏起來。怕人看更怕人問!媽媽要問放了學到哪裡去了,一定不說去醫院了,就說同學病了,去送同學回家。爸爸‥‥不怕爸爸說,他才不會告訴媽媽娃娃去醫院碰上的事呢!爸不說,自己不說,那個姓胡的也不會說,媽媽就不會知道,不會像四樓的于媽媽「氣個半死」。 心裡是打好了稿的,誰知回家卻看見阿寶和凱凱不打不吵,乖乖坐在客廳。看見娃娃進來,立刻小聲說: 「姐姐,醫院打電話來以後,媽媽就在房間裡哭,眼淚流了很多。」 媽媽會哭?媽媽是從來不哭的女生。媽媽為什麼哭?衝進去看,媽媽真是在哭,就像阿寶說的,眼淚流得好長。 「媽媽!媽媽!」 媽媽沒問孩子為什麼回來晚了,也沒問女兒的臉上怎麼也畫著兩行淚痕,只把娃娃摟在懷裡好緊好緊,彷彿是不會游泳的人,掉進了水裡抓住了岸邊的小樹那樣。媽媽的淚水都流在娃娃的頭髮裡。很久,很久,媽媽坐直了身子,抽一張面紙,擦乾淨臉說: 「娃娃去洗澡吧,洗了澡吃飯,媽媽還要去醫院!」 「媽媽‥‥」 盯著媽媽的眼睛,又說不出來了。其實好想叫媽媽別去,媽媽去不去都沒關係,反正‥‥有人去。算了!算了!不管!誰叫他是爸爸。 ◎ 「娃娃,怎又呆了?行禮呀!」 外婆又從後頭敲娃娃的背了。也像爸爸去世前兩天,外公外婆、大姨三姨、舅舅還有爸爸的幾個同班同學在一起談話,外婆發現娃娃偷聽一樣地責怪著。外婆罵他的時候,她已經差不多聽光光了。娃娃很不明白,不知外婆為什麼會那麼好,外公也是,還有媽媽。就是大姨三姨氣死爸爸了,其實胡阿姨也好好。到底是誰不好,弄得事情怪怪的?娃娃說不出來。 已經沒有什麼人來拜拜了,望出門外,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胡阿姨不站在樹下,牽著小胖就站在大太陽底下。遠遠地往靈堂裡張望。門口的叔叔伯伯真不讓他們進來。穿了白衣服也不行。讓「她」進來有沒有關係呢?為什麼不能讓她進來呢?爸爸過世之前大家商量「要事」的那天晚上,大人七嘴八舌的時侯,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什麼特別的理由。說了好多,有的都忘了,只清楚記得「不能讓她進靈堂!」 「胡文秀說,她知道她沒有權利要求,可是她希望能帶孩子到禮堂穿孝盡個禮。」是王叔叔小心地說。 「不合適!今天已經是什麼年代‥‥這是不合法的事,對淑玫也太難堪。男人偶然花花草草已經不好,這種事不能鼓勵。」外公說。 「是!我知道!所以我跟她講不行。淑玫對以往的一切都容忍了,都不計較了,還竭盡心力侍候立才,給他治病,她也得為淑玫的立場想想。」 「她也知道沒希望,可是她還一直要求。」蔡伯伯補充王叔叔的話。 「唉!說來也是造孽,這胡文秀也不是壞女人。不爭不搶,生了兒子還沒名份,也不計較;為了立才連娘家也回不去了,自己的生意顧不得照料,還常去看望,偷偷塞錢給立才治病,真不是壞人。那天不讓去就算了,也別讓她太難看!」外婆很同情胡阿姨地嘆著氣。 「根本全是朱立才造的孽!大家還要替他收拾爛貨攤子。二姐也是的,明明是個花心大蘿蔔,還把他當羅米歐!」三姨像炮仗一樣崩了開來。 「是!是!是朱立才做得不好,可是‥‥」劉叔叔也這麼順著說。 「小妹!現在不用說這些了,大家商量事兒呢!」大姨攔住了劉叔叔下頭的話。 「唉!要不是有這些孩子,他又病成這樣,我真願意跟他離婚,成全他們。也免得每個人都這麼痛苦!」 「淑玫,咱們還是談談事情吧!我們同學都知道立才對不起你,大家心裡是有公道的。」小賀叔叔好溫柔地說。 接著大人又談禮堂、衣服.棺木,火葬什麼的,還有以後孩子們唸書的錢之類的。 有些話聽不懂。可是聽出來爸爸是沒有多久了。就是他們不談,娃娃也知道。從那次去過醫院,有兩個多月沒去了。放了假,媽媽要帶娃娃去,娃娃也不去。就是不要!就說要返校,要去學鋼琴,牙疼、頭暈.就是不去!直到爸爸帶話回來說要看娃娃,媽媽跟外婆都說娃娃一定要去。媽媽上班,就讓三姨送她去。三姨氣爸爸,叫娃娃一個人去看爸爸,自己跑到院子裡散步。 爸爸已經不是爸爸!只是皮包著幾根骨頭放在被單裡,好怕人好怕人!爸爸還弱弱地叫: 「娃娃呀!過來!過來!爸爸看看!好久沒看見你了。」 很怕,可是不能不過去,爸爸的手已經沒有力氣摸娃姓的頭,娃娃不能不靠近床邊。不願意談那個問題!不要談,就是爸爸要談也不陪他談。但是爸爸不說那件事,只講: 「娃娃是好孩子,爸爸病得太厲害,媽媽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娃娃要好好幫媽媽的忙,好好唸書,好好安慰媽媽!懂不懂?」 說什麼呢?只能點點頭。爸爸反覆說的都是差不多的話。就是要孝順媽媽什麼的。娃娃有問題也不能反問,只能點頭!看那樣子娃娃知道爸爸真的不會有多少日子了。走出醫院的時候,遠遠又看見胡阿姨帶著小胖走進了醫院。娃娃知道三姨氣胡阿姨氣得要命,趕快拉著三姨從邊門走了。娃娃那時還不知道,胡阿姨都為爸爸做了些什麼,可是怕三姨發脾氣吵架。雖然能替媽媽「解恨」,但是那會很不好意思,特別是在爸爸住的醫院裡。 偷聽大人講話並不舒服,外婆發現了罵了還不算,心裡還要為胡阿姨覺得倒楣。胡阿姨真是傻瓜,媽媽也是! ◎ 「娃娃,怎麼不動呢?要跪到那邊去啦!要啟靈了!」這次換大姨罵人了。 偷偷瞄院子裡的胡阿姨,還帶著小胖在大太陽地站著,還把一頂蔴做的帽子給小胖戴上了,像阿竇跟凱凱一樣。門口的叔叔也望著胡阿姨,大概是怕她又要進來。 到底該不該讓胡阿姨和小胖進來?不如道!不懂,究竟該怎麼,誰知道?爸爸你知道嗎?娃娃趴在榻榻米墊子上,心裡想的不是已睡大覺萬事不用管的爸爸,而是靈堂裡哭得軟軟的媽媽,門外毒太陽下穿著白杉的胡阿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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