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月彎 (李峴)

散文

月圓月彎

李 峴

“天上有個月亮,水中有個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個最明?哪一個最亮?啊——”

一個千轉百徊的“啊”字,竟在中秋月圓之際,牽出我的兩行清淚。

出國已有二十年了吧?怎麼突然間想起了這段歌詞?噢,那時我還在國內電視台做文學編輯,這首歌是導演李文岐為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改編成電視連續劇《雪城》所做的主題歌。天啊,我居然把它全部哼唱出來,並且牽動出久違的傷懷。奇怪,我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美國月圓月彎的日子。

記得我移民美國的第一個“中秋節”,因為沒有吃到月餅而痛哭了一場。第二年又因為吃月餅的時候不能與父母看同一輪明月而揮淚寫就了一篇題為《月殤》的文章。再後來,這裡的華人多了起來,不僅月餅的品種花樣翻新,就連慶祝活動也屢見不鮮。漸漸地,我不再為每年的八月十五落淚,吃一口月餅也開始覺得油膩太甜,應景而已。但是今夜不同,濃濃的月光凸顯出心中的那份焦灼——困惑裡隱現著希冀,興奮中隱藏著不安。

那是什麼呢?

“每逢佳節倍思親”。曾幾何時“中秋節”已從淳樸的思鄉情演變成人生的何去何從?二十年前,能與朋友在月光下分享一塊月餅,那是人生幸事;而今天參加的三個活動都有花樣翻新的月餅做為飯後甜點,我卻食不甘味。如果說前幾年的中秋聚會,大家的話題已從月亮轉向“海歸”和“海待”,那麼今年又多了一個讓男男女女都關心的話題——如何才能轉型為​​“海鷗”。

也許是緣起“海外華人”一詞,之後但凡與此有關的詞彙都會加一“海”字。 “海歸”是海外留學生歸國創業的簡稱,有人索性稱其為“海龜”。用動物的名稱比喻胸懷大志的“莘莘學子”,似有不恭調侃之嫌,但是海龜畢竟是稀有動物,加上它生死不屈、長生不老的生命內涵,很快也就被“海歸”們欣然接受。隨後又出現了“海帶”一詞,儘管它因“海待”的諧音而起,但是對於那些回國後找不到合適工作的人或留守海外、在大洋彼岸翹首以盼的怨婦怨女們來說,把自己形容為體質贏弱的海帶,漲潮時被帶到了淺灘,退潮時卻被遺落在沙灘上,如果有能力等待著下一次的漲潮,它們也許還有存活的希望,反之,他們的命運也許就是一截兒被驕陽曬枯了的海帶,連食用價值也失去了……。這種自嘲顯然是“海待”們的心情寫照。

“海龜和海帶”的話題議論了有七、八年了吧?從去年起人們又對“海鷗”的話題發生興趣。這回連諧音都省掉,直接將那些可以在太平洋兩岸自由飛來飛去的學者學人或者富賈商人,比喻成可以自由翱翔在蒼天大海之間的“海鷗”。

也許是節日的關係,不論是正在奮鬥的“海龜”、掙扎中的“海帶”,還是功成名就的“海鷗”,紛紛在“中秋節”的活動中頻頻出現。

我參加的第一場聚會,是一位幾年前從本市辭去美國高科技公司首席科學家的頭銜、帶著他發明的專利回家鄉創業的老友。他這次回來並非探親訪友,而是帶著由市長領隊的招商訪問團,到華人社區招兵買馬。規模不大的午宴佔據了整個下午。 “工業園的創業基金會持續多久?高等院校的薪水是否包涵了住房補貼?孩子上學如何落實?家屬工作是否能夠同時安排?”起先大家還跟著主辦方的話題一問一答,而后索性以餐桌為論壇,討論得比主辦方還要熱烈——

“現在大陸高等院校付的薪水很高,年薪少則十幾萬,多則幾十萬,當上長江學者也許就是上百萬。”“上百萬?你也太懸了吧?我在國內那會兒,中國教授的工資也就是千八百塊的人民幣。”“我們系裡有個同事被高薪請回去,年薪就是一百萬!”“我也有個朋友,被一家醫院聘為副院長,走時得意洋洋,來信卻抱怨說國內的會議多、應酬多,不像在這裡教書和搞科研那麼單純。”

午餐結束時已近晚餐。我帶著招商會那濃墨淡抹的一絲“海歸”情結,驅車參加了第二場活動——中秋晚宴。這是本地近幾年來年年都會濃墨重彩的大型活動。宴會在本市最大的中餐館舉行,容納六百人的宴席中,僅社團僑領的名稱就要介紹個二十分鐘,加上有實力的企業家贊助的文藝節目和各業精英自付餐費的傳統,大家在吃吃喝喝的歡歌笑語中,也就沒有了“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我刻意留意了一下身邊熟識或不熟的人,發現在社團活動中“偶爾露崢嶸”的“海鷗”們分坐在不同的餐桌旁,有的不示張揚,有的侃侃而談。在這些“海鷗”中,有的是在中美兩國投資千萬美元的“大海鷗”,也有的是在中美兩地輪流教書或做些小買賣的“小海鷗”,當然也包括那些在中國拼事業,回美國來享受家庭之歡的“大小海鷗”們。不管這些“海鷗”們是否面露得意,只要他們在華人社區露面,便被一些有意“海歸”的人關注,更被一些“海帶”們敬仰;即使是“海鷗”身旁的太太孩子們,都會是那些先生常年不歸的太太們羨慕的對象。

我在入座前與兩位“海鷗”寒暄了兩句,一位自豪地說自己的企業正準備在中國“上市”,一位驕傲地說他在中國任職的大學為他創造每兩個月就可以返美探親的機會。我開玩笑地說,人家都說在美國成家立業的“老海龜”,回國以後就忘記家中的“老海帶”,你們能顧及到太太和家庭的感覺,不簡單。其中一位“海鷗”高深莫測地說:男人不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那是假的,但是聰明的男人要明白什麼才是他應該要的。

月上枝頭,宴會沒完,我就不得不提前離開——我還要去參加幾位女友的“中秋”聚會,說好不見不散。如果說過去和女友的聚會純屬於家庭主婦在一起的自娛自樂,吃喝完了就是“卡拉OK”,那麼這兩年的“吃喝玩樂”就常被某人的心事參與其中而樂不起來。就像今晚,召集大家聚在一起“卡拉OK”的女友做了多年的“海帶”,而且最近因離婚一事,成了一截兒被驕陽曬枯了的海帶。這樣的聚會能輕鬆嗎?但是不能不去!

果然,五千尺的豪宅格外冷清。儘管客廳裡坐著五、六個女人,電視裡“卡拉OK”的畫面也一直在動,可是沒人點歌唱歌,桌上的月餅也像貢品一樣擺放在那裡沒人去碰。空氣凝重而壓抑:女主人的丈夫當了多年的“海龜”,太太心甘情願地做著“海帶”,她希望自己的先生有一天能成為“海鷗”,在中美之間兼顧著家庭和事業。誰知,年入花甲的先生不僅找了“老二”,還有了“小三”、“小四”,於是“海帶”知道再等多久也是坐以待斃,於是,一狀告倒正要晉升為院士的先生。 “煮豆燃豆萁”,這將是她在這棟豪宅裡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

“要我說,對付這些男人的辦法就是他們回國咱也回國。”

“說得容易。回國?孩子怎麼辦?我們回去可以算是葉落歸根,可是孩子的根已經讓我們種在了美國!”

常言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可見六、七個女人到一起的情形。然而,我始終無法進入到那種有權利去埋怨謾罵背信自己男人的角色。常年獨守空房的苦我懂,背信棄義的恨我也明白,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給自己定位,只覺得今年的“中秋鄉思”沒有往年那麼純粹。淡淡的憂思、深深的懷念和隱隱的痛楚——說不清,道不明。

“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就要戴草帽。戴草帽!”

當年唱這首歌的時候,只覺得李文岐是個怪才,愣是把一個曾牽動過千家萬戶的“知青”故事,用幾句俏皮話就涵蓋了它的悲壯。可是,今天哼唱到這裡,突然覺得頓有所悟:草帽?草帽也是圓形的。難道人生真的只有單行道?

月光下,我多麼希望今年的“中秋”也能像往年那樣單純,沒有“海龜”、“海帶”和“海歐”的困擾,吃塊月餅就會感受到慰寄鄉情的快樂!

其實,月圓月彎都在我們的心裡。(加州聖地亞哥)

作者簡介

李峴 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員, 出版《飄在美國》、《跨過半敞開的國門》、《感受真美國》、《美國律師說漢語》等書, 在報刊雜誌上發表近百篇雜文。曾任全美文教基金會理事長、美國NL影視公司總裁。美國TJ法學院、MC學院及中國暨南大學華人華僑研究院兼任教授。 

(本專欄為北美華文作協網站與中華副刊聯合策劃,同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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