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由仰觀到鳥瞰 (王鼎鈞)

散文

抗戰由仰觀到鳥瞰

王鼎鈞

八年抗戰,由1937年7月7日開始,到1945年8月15日為止,一共打了8年零38天。大體上是日本軍隊從東往西進攻,中國軍隊一面抵抗,一面後退,中國有很多山,三分之一的國土是山區,北面,有呂梁山,中條山,中部,有伏牛山,鄂西山地,湘東山地,南面,有大庾嶺,雲開大山,南嶺山區,十萬大山,國軍守住了這些山區,擋住了日軍。

打開中國地圖,可以發現這些山區從北到南可以畫一條線,把中國分成兩半,八年之中,在東邊的這一半,發生大戰役二十二個,小戰役一千一百一十七個,戰鬥三萬八千九百三十一次。除了正面作戰以外,在這半個中國的土地上,還發生無數次的游擊戰。這些數字可以給我們一個概念,戰爭的破壞是無情的,槍一響就有人流血,有人死亡,砲彈炸彈一響就要牆倒屋坍,造成一片廢墟。而且當年的戰爭思想跟今天不一樣,今天的軍事家主張慈悲戰爭,只攻擊跟戰爭直接有關係的目標,像敵人的陣地,軍火庫,飛機場,減少殺傷,不攻擊平民,當年的戰爭思想不一樣,戰爭就是毀滅,造成最大最嚴重的毀滅,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可以玉石俱焚,可憐焦土!所以日本的侵略者要製造那麼多的大屠殺,要放火燒掉那麼多的村莊,日本空軍要這裡那裡丟那麼多炸彈。日軍侵略中國,戰爭在中國土地上進行,大小戰役戰鬥這麼多,作戰的空間這麼大,時間這麼久,中國的損失怎麼得了!

雖然侵略者的野心那麼大,中國抗戰到底的決心比它更大,中國的軍人和老百姓,幾百萬人犧牲性命,幾千萬人奉獻青春,動天地而泣鬼神。最後,侵略者失敗了,投降了。這是中華民族的尊嚴,中國歷史的寶貴經驗,一代又一代崇拜先烈,鑄造國魂,培養信心,提高警覺。

中國抗戰第四年,世界第二次大戰爆發了,中國是世界大戰的一個戰場,使我們不能不提高到世界大戰的高度來紀念八年抗戰,這不是一個國家對一個國家的戰爭,這是半個世界對半個世界的戰爭,戰爭的意義不僅是某一個國家的興亡,它是可大可久的普世價值、戰勝了偏狹的軍國主義,給天下後世的侵略者刻骨銘心的教訓。中國和同盟國家一同創造歷史,保障世界和平,中國軍民的犧牲,對全世界全人類作出了貢獻。

在紐約,7月5號這天,以中華公所為中心,各位僑領僑賢帶領我們紀念抗戰,我覺得這個場面非常親切,我們都有共同的心思意念,好像今天在場的人都共過患難,看這些珍貴的歷史圖片,好像我們是在重慶,或者長沙,槍在肩,刀在鞘,旗正飄飄。這天在場的僑領僑賢僑社菁英,多少人為了抗戰冒險犯難,付出青春,中華民國政府特別製作紀念章,當場發給參加抗戰的前輩英雄,崇德報功,我們在場觀禮,分享光榮。歷史是我們一代一代共同的記憶,大會有很多年輕的朋友參加,中文學校的老師已經把抗戰的歷史告訴他們,在大會的會場上他們也看見了歷史。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現在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了,抗戰已經是歷史,今後我們也更上層樓,從歷史的高度來紀念這一場戰爭。當年紀念抗戰是創巨痛深,今天紀念抗戰是痛定思痛;當年紀念抗戰是重溫歷史,今天紀念抗戰是溫故知新,從歷史記憶產生智慧,知道為什麼發生戰爭,怎樣打贏戰爭,如何避免下一次戰爭。不是單單為了八年抗戰,也不是單單為了二次大戰,而是為了中國人日本人的子孫萬代,全人類的千秋萬世。

抗戰時期,軍事第一,勝利第一,做什麼都是為了配合作戰,打仗要民心士氣,要同仇敵愾,紀念抗戰也是強調報仇雪恨。抗戰文宣一直是恨,恨,恨,「恨」就像是一種激素,可以產生力量,可以教人熱血沸騰,奮不顧身。那時候有一句口號,很響亮,「我們為仇恨而生」,今天想想挺可怕,那時候我們唱的歌,有些歌詞,今天想想也很可怕,可是這些口號、這些歌詞很管用,戰爭是火燒眉毛,且顧眼前。麥克阿瑟不是說過嗎,「勝利是沒有代用品的」,《孫子兵法》也說,戰爭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要命的是這一步門檻怎麼跨過去,其他的你先別想那麼多。

領導國家的人有很高的聰明智慧,他當然知道,這樣大規模的仇恨教育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今天敵人打進來了,如果你不打,或者打敗了,國家亡了,一切都是夢話,你只有打,打,打,抗戰到底,打贏了再說。上帝在天上,日本帝國主義失敗了,投降了,你已經把對手打倒在地上,你有資格伸手把他拉起來了。領導國家的人毫不遲疑,立刻到廣播電台發表演說,主張愛仇敵,以德報怨,在同盟國的各位領袖之中,他搶到第一個發言權,後來,其他各國也都這麼說、這麼做。這是從世界的高度策畫歷史的發展,戰爭也許需要恨,和平一定需要愛,愛,也能產生力量,恨的力量大,可是愛的力量久,愛能產生恨,可是恨不能產生愛。「恨」足以爭一日之長短,愛可以開萬世之太平。從那時候起,我們就該脫離抗戰文宣的思維,放棄抗戰文宣的語言。

無奈那時候勝利來得太突然了,中間沒有任何緩衝,大家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這麼一個急煞車,立刻人仰馬翻。以後國家多事之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再也沒有工夫關心大家如何過這個橋,如何轉這個彎兒。也許他希望大家像處理核子發電剩下的廢料一樣,用一個特別堅固的箱子,把抗戰情仇裝在裡面,密封起來,度完它一個一個的半衰期。

說著說著,七十年過去了,我都移民到美國來了。移民給我們一個新的身分,也給我們一個新的立場,使我們不能不想到,紀念抗戰不是一家一姓的事,也不是一國一族的事,這是處理人類共同的一筆遺產。我從中華民國移民來,很多人從大陸、韓國、越南、菲律賓,從日本移民來了,來到美國都叫亞裔,在一個屋頂下帶著共同的標籤,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想到彼此共同的地方。大戰發生以後,中國、韓國、越南、菲律賓固然到處都是受害人,日本政府的野心家、侵略者害了我們,日本的亡國之禍也很悲慘,日本的一般軍民也都是受害人,日本政府的野心家、侵略者也害了他們。彼此一同走過那一段歷史,同病相憐,今後彼此在美國同舟共濟,一同開創未來。如果天從人願,這些亞裔移民,包括日本移民,有一天能夠一同念紀那一次戰爭;再進一步,中國人民,日本人民,七七這天,在自己的國土上,在對方的國土上,都能在一起開紀念大會,共同面對那一段歷史。

希望有一天,就在美國開個頭兒吧,美國做起來比較容易。現在我們不是愛仇敵,是愛鄰居,今天不是以德報怨,是以德換德,當年轉不過來的那個彎兒,跨不過去的那座橋,現在並沒有那麼難。抗戰文宣已經完成了它的時代任務,應該保存在歷史檔案裡,新一代的人要有新一代的思維,換思維可以從換語言開始,新一代要有新一代的語言。究竟怎樣論說抗戰,希望僑領僑賢,先知先覺,設計出一套修辭來,成為亞裔的共同語言,亞裔能一同從歷史的高度面對過去,創造未來。當年這一座橋跨不過來,今後可以一同到達彼岸。

過去,我們常說日本人侵略中國,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語意學家早就告訴我們,這種說法有很大的語病,有很壞的後果,對締造世界和平沒有幫助。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日本那幾個有野心的軍事領袖派出軍隊侵略中國,應該說日本陸軍的某某師團造成南京大屠殺。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惡名昭彰,我們給他叫土肥原,不給他叫日本人。談到美國用原子彈轟炸日本的廣島和長崎,造成空前的毀滅,我們也不能再像1945年8月那樣興高采烈,我們有惻隱之心。戰爭結束的時候,日本駐在中國東北的軍隊向蘇聯投降,蘇聯把大批戰俘送進西伯利亞的勞動營,讓他們累死凍死,我們也很同情,同情不是同意,同情惡人所受的苦,並不等於同意惡人所做的惡。美國是一個多民族混合的國家,非常強調各民族之間的和諧,非常嚴格的防範種族歧視,尤其不允許散播種族仇恨,對這方面的語言非常敏感,我們入境問俗,入國問禁,在論說抗戰的時候,用的名詞,動詞,形容詞,都要檢點。

這些年發生了一些情況,教人擔心抗戰的歷史真相會埋沒。我說不用擔心,想當年日本派了一百多萬軍隊,在中國橫衝直撞,跟國軍打了一千一百一十七個戰役,每一個戰役,日本軍隊的司令官都要寫日記,作報告,我的部隊今天在什麼地方,我的正前方,我的左側右側,中國軍隊是什麼番號,司令官姓啥名誰。敵我雙方在什麼時間打起來,打了多久,結果怎麼樣。日本軍隊都要報告他的政府,這些文件永遠保存在政府的檔案裡。

不僅如此,中國抗戰是世界第二次大戰的一個戰場,英國、美國、法國、蘇聯都是同盟國,這些國家都在中國有大使館,有情報組織,他們晝夜注意戰局的發展,隨時打電報給他們的政府,這些文件也永遠保存在他們政府的檔案裡。不用說,中國政府也有自己的檔案,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把中國政府的檔案全燒了,英國、美國、法國、蘇聯的檔案還在。

誰肯去替我們搜集、替我們整理這些文件呢?有人,而且很多,而且很可靠,很專業,這種人叫歷史家,歷史家專門記載歷史真相,專門發掘埋沒了的歷史真相,他們到處去找資料,找證據,他們的口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歷史家一代一代前後傳承,上一代歷史家遺漏了,下一代歷史家會補上,上一代歷史家弄錯了,下一代歷史家會糾正過來,每一位夠格的歷史家,都是兢兢業業,盡心竭力,做到完全符合他的專業標準,他要禁得起下一代歷史家的審判。

我是基督徒,有人跟我開玩笑,他說,上帝是無所不能嗎?上帝有一件事情不能,他不能讓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亞當夏娃偷偷的吃了禁止果子,吃了就是吃了!我來模仿一下,我要說歷史家不允許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抗戰八年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真相永遠留在人間。我們自己要能夠不忘記歷史,不沉醉在歷史裡,從歷史記憶產生智慧,創造新的歷史。

(轉載自世界副刊201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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