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棕櫚 (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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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於梨華精選集作品選錄)

於梨華

(前略)

信義路二段的小巷仍是那樣狹窄,巷口那家山東麵館還開著,掌櫃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了。巷子太小,他們在巷口下了車,付了錢,提了行李進巷子。太陽光下,巷邊溝裡一片污濁,零落的垃圾、果皮,紙片,爛了的香蕉,一球一球的甘蔗渣。十多年的時間在小巷的污濁中是停頓的,一切如舊。他的家在巷底,一轉彎,兩片紅色的大門直刺他的眼睛。鮮辣辣而沒有深度的紅。拖著木屐的下女來開門,不是當年的夏嫂,他就楞在那裡,好像是走錯了人家。

「這是少爺,阿翠。」他母親說。

阿翠忙咧嘴叫了聲少爺。十幾年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感到陌生得刺耳。少爺?——如果她知道他曾在果園裡撿過蘋果,不但撿,而且一日兩餐以蘋果當飯,也在飯館裡端過盤子,洗過盤子,有一個時期曾經洗刷過女生宿舍的廁所,她是否還會叫他一聲:少爺?

阿翠將一雙嶄新的拖鞋在進門處擺好,接過行李,提進客廳去。客廳仍舊是地板,但那套淺灰的沙發卻不是他記憶中的。牆上沒有一張名人字畫,掛滿了的卻是他的照片,按著次序,按著年代。第一張是在出國的船上拍的,到檀香山前,船上開聯歡會時,他為中國節目唱「故鄉」。剛剛才離家,已經劇烈地懷念著家與家人了,唱到「我的母親,我的家呢,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懷裡,那一切是否能依然無恙」時,己經帶著悲音,那張照片就是船上的朋友老高在他唱到最後一句時照的。現在還看得見眼睛裡有晃動的東西。也許是海水的反映,也許是海上的月光,也許是鎂光燈一閃時的光芒。但他不敢在記憶中尋索,那是否是淚光了。

第二張是到三藩市之後,站在岸邊和三個船友一起拍的。遠處是金門大橋,橋後的落日,橋前一隻獨雁,如他一般的尋索著。他兩手探插在口袋裡,捏著兩個拳頭,拳頭裡捏的是兩個希望:學成、業就。臉上那麼勉強的笑著,好像為自己壯膽。

第三張是在一輛車子裡,好像是張胖子的別克。他一手扶著駕駛盤,另一手架在窗口上,偏過臉來像煞有介事的望著,臉上雖然沒有剛上岸時那種壯膽的笑,也已沒有那份期望的光彩。他記得,那是他的「痛苦的暑假」,眉立剛和別人結婚,他才讀了一年,己經戴上了近視跟鏡,系主任還說他的英文太差,叫他少選幾門課,起碼要多讀一年,而暑期工作還沒有著落。借了別人的車拍照寄回家,他要家裡人為他高興——即使是假的。

張胖子是他的中學同學,讀工的,到了美國自然不用每個假期找事,學校的實驗室有工作。不像他先讀英國文學,再讀新聞,平時在學校的公共關係室做點事,勉強付了自己的食宿。一到夏天,就像一條失去了窩的野狗,四處亂鑽,找個棲身之處。

他現在記得那個夏天終於找到了事,每夜開運冰的大卡車來往於三藩市與卡美爾之間。像一節火車那麼長的卡車,從夜裡十二點開到清晨五時。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時,他卻絕望地醒著,睜著拉滿紅絲的眼,望著崎嶇的山路,不是山腳下,罩在輕霧裡藍得叫人暈睡的海。在他的背後,是幾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身前,是幾十層叫人心寒的峻岩,他心裡燒著絕望損怒與不甘的火,慢慢的爬著,開著,行著人間最寂寞的掙扎的路。

戴著博士帽的那張最大。手裡的一卷紙裹的有多少淚,多少醒悟,只有他自己知道。臉上的笑則是為了對家人,對朋友,對未來的出國者而笑的。也許一切苦難,一切的獨守寂寞部是值得的,有人會這樣想。但是到底值不值得拋棄一切而渡海到黃金國去呢?他覺得不,但是他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心裡的話是說給自己聽,人家只聽嘴上的話。

畢業照邊上兩張小的都是做了事以後拍的。不是學以致用,在報館做事,當記者——像他當年想的那樣,而是在汽車保險公司謀生,寫保險單,某某人,幾歲,妻子兒女幾人,職業,一九XX雪佛來,一天寫幾十份類似的東西,同事都是高中畢業生,或大學讀了一兩年跟不上而出來做事的,他是唯一的頂括括的博士,因為是博士,一開始就是七千元一年,一個人在芝加哥生活著,當然很夠。臺北那家他舊日做過一陣的報館找他回去,給他很好的職位,被他拒絕了,不是為了美金與台幣的差別,為了什麼呢?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不敢分析那是不是為了「衣錦榮歸」這四個字而不願回去。那張照片就在保險公司大樓前照的,巍峨的大樓,最新的螺旋形的建築物,挺立在浩蕩的密西根湖前。

在保險公司做了一年之後,平板無味的生活迫著他另尋出路,正好有一個不知名的學校找人教中文,他就去應徵了。新聞博士開始教小學程度的美國大學生如何發音,如何認最簡單的中國字,像教牙牙學語的孩童如何說話一樣的乏味!最後寄回家的那張就是他和九個美國學生坐在校園的草地上照的。一件咖啡斜紋上裝,一條西裝褲,一隻咖啡色弓背的英國制煙斗,儼然是很有成就的樣子,也僅是樣子而已。剛去國時的兩個希望都實現了,學已成,業已就,但是這個成就應該如何去衡量?而又用什麼去衡量呢?

「你媽這幾年就靠著牆上這些照片活著,一天看上十幾遍。」他父親站在他身後說。

「你爸爸就說我一心一意只在你身上,把他撇在一邊。」

他轉過身來,面對這世界上唯一對他沒有計算,不會因他成功而愛他更多,也不會因他失敗而愛他較少的兩個人,悒然說不出話來。離家太久太久,連最親的情感都顯得陌生了,他很想撲入他們的懷裡放聲痛哭一頓,但是他不敢,年暮的人什麼夢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他們的子女是快樂的,他不能用眼淚沖碎這個夢,他說:

「媽這樣想我,那我就不回去了。」

「那怎麼可以!」他父親忙說:「你在那邊已經有了事業有了地位,怎麼可以隨便放棄?我們雖然想念你,希望你長住下去,但我和你媽絕不會為了一點私情而妨害你的前途的。」

前途?他要的是親情和愛情,為了這,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放棄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麼遠大的「前途」的,但是,他怎麼能對他們這樣說?他苦笑了一聲:「爸,我是說著玩的。」

「你看你,兒子剛回來,你就端出老子的架子來了。」

「老子的架子當然要在兒子面前端出來,不然怎麼會成老子呢?」他父親打了聲哈哈說。「阿翠,要什麼?」

「少爺的洗澡水已經裝好了。」

「好。你把少爺的東西拿到他房裡去。」他母親說,「你去洗個澡吧,天磊,我看你整件襯衫都濕透了。你從前沒有那麼怕熱的。」

「從前好像沒有那麼熱。」

「還不是一樣,大概你在有冷氣的國家呆久了,不習慣。」他父親說:「美國的家庭,家家都有冷氣吧?」

他詫異地反問:「你聽誰說的?」

「我這樣猜想。」

「不,有冷氣的家庭還是少數。其實美國並不是像許多人想的那樣天堂人間。我從前看美國電影,總以為在那邊,每家房子都像比佛利山(Beverly Hills)區裡的房子一樣,風景都像日落大道一帶一樣。一切都是電,每人都有錢,事實上才不是那樣呢!芝加哥三十幾街到四十幾街一帶的髒和窮,比我們這個巷子裡還勝十倍。」

「去洗澡吧,天磊,以後慢慢有的是時間跟我們談美國。洗了澡去一下,意珊他們一家不久就來了。」說到意珊兩字,夫婦倆不自覺的對看一眼,然後做母親釣望著天磊的背影加了一句:

「她本人和照片差不多吧?」天磊轉頭看了看他父母。「唔。」就到他自己房裡去取換身衣褲了。還沒有進去,卻怔在門口!六個榻榻米大的小屋與他離去時一模一樣,靠窗擺著他那張狹床,床架上鉗著那只彎頸子的檯燈,鋪在床上的涼席,靠枕頭處有了堆褪了色但仍存痕跡的藍墨水。

有一次眉立來他房間,兩人坐在床沿上聊天,他要在她的書的第一頁上寫「眉立:牟天磊未來的太太」。眉立不依,去搶他的筆,不知怎麼一拉扯,筆裡的水都給擠了出來,流在席子上。以後每夜睡在床上,他都把枕頭推在一邊,將臉貼在那一灘藍印上,想著眉立生氣時眼裡閃著氣惱而嘴角還掛著愛的樣子。

現在一看到這張席子,幾年來苦苦忘了的與眉立的一點一滴,四面八方的流到他眼前,他把頭枕在紙門上,擋住臉,穿過門上的薄紙,他看到床邊的小書桌,書桌上的玻璃板,板下壓著的一張大四下下的課程表,課程表邊上壓著三張細長的紙條,上面寫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以與人,己愈有」,以及「負笈去國,前程如錦」。他搶上一步,踏進小房間,向案頭仔細尋索,眉立那張張戴了草帽,穿了運動褲的照片已不在了,只有自己一張還在。那是與她一同去關子嶺時拍的。細細的,不算高但不矮的文弱身子穿在一件與他氣質迥異的套頭運動衣褲裡,戴了一頂鴨舌帽,松大得遮去了他長方形臉的三分之一,細緻而稍顯遲疑的五官,細白的手指執著一根刻著關子嶺』三個字的手杖。

他轉過身.尋索書架邊的牆上。那兩跟棕黃色的手杖居然還在,一根是他的,另一根屬於眉力。大概他母親大意而沒有收起來。他走過去把屬於她的那一根拿在手裡,放在掌心輕轉。那是去國前,受了眉立的慫恿,兩人瞞著家裡到關子嶺去旅行之後帶回來的紀念品。手杖十分光滑,有點像眉立後頸上的皮膚那樣滑手。他猛的把手杖放開了,摔在他母親在他回來前為他新換的地板上,發出砰然一聲。

「天磊呀!什麼東西打壞啦?」

「沒有,媽。」

「拿件衣服怎麼就出不來了呢?水都快冷了!」

「來了,」他機械地蹲下去打開皮箱。平放在最上層的是一張放大五彩的照片,意珊的,嘴角往上翹,眼角往下彎,沒有露一顆牙,卻滿臉是甜甜的笑。他取出來,立在書桌上,凝望著。說不出是那一點,不是五官,也不是臉的架子,就覺得她和他記憶中的眉立有點像,說不出是那一點。所以他父親在幾年前將這相片寄給他,囑他和意珊先通信,他就很急切地給她寫信了。

他想起剛剛在機場她朝他笑,叫他「天磊」的事,顯得那麼自然。而他在這幾年內,反反復覆地想這件事,總覺得不自然,一個是長得不難看而有博士學位的留美學生,一個是長得不難看而正青春的大學生,卻需要靠這種不自然的方式來尋求愛情!現在他的回來,就是要證明這份愛情的確存在,也為了要給這份愛情一個圓滿的解決,而一進這間舊日的小房,房裡飄著的卻盡是十年前眉立所留下來的回憶。他將手杖扶起來靠在床後面的牆上,用帳子擋了起來。然後把意珊的照片立在案上,擋住了「負笈去國,前程如錦」八個字。

洗澡房換了新式的白磁浴缸,浴缸邊上的牆上也挖了一個大玻璃窗,窗外是鄰家的側面,曬著大大小小的衣褲。隔著窗,傳來隔壁的洗牌聲,夾雜著女人的笑,男人的咳嗆,真正的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的感覺,到這時才猛烈起來。記得要問他母親,隔壁住的是否還是十年前的薑家。

洗了澡,剛把身上擦乾,又湧出一陣汗,他趿了阿翠為他裝好的日式拖鞋回到小房間,拿了東西到客廳。第一件事就把電扇打開。她母親端了一大碗綠豆湯來,立即把風扇關了,說:

「剛洗完澡,毛孔都是開的,怎麼可以吹風。喏,這是你最喜歡的綠豆沙,媽一早就燉著,擱在冰箱裡,你喝了就涼快了。」

他選了個看不到牆上照片的椅子坐了,對面就是後院,一塊小草地,沿著低矮的屋簷排著許多盆玫瑰,那是父親退休後的職業:種花養魚。這時他正銜了煙斗,帶個斗笠似的帽子,在廊前澆花,乾癟的臉在帽涪的陰影裡沉思,而嘴角卻牽著不能自禁的笑容——一定是為了他的歸來。他埋頭,在他母親的注視下,喝完了一碗,為了使她高興,他說他還要,他母親的聲音裡滿是歡喜,叫道:

「阿翠,給少爺再盛一碗。」

他喝完了之後,阿翠遞過毛巾來,他擦了嘴,掏出香煙來點了,叼在嘴角,然後往後一靠,半躺在沙發上,興奮之後的疲倦與鬆弛,才像嘴上的煙霧慢慢的來了。在北芝城,他住在一幢紅磚四層樓的公寓裡,三間房加上一個寬敞的廚房,客廳裡是寬敞的沙發及一千五百美金的收音機,廚房裡是新式的電氣設備,但他卻最怕回家,最怕醒在寬敞的臥室裡,面對漸醒的早晨與滿室的寂寞。有時下班之後,他開車到郊區,在無人的夜市兜到街上的燈一個個熄了之後才回公寓。現在他坐在狹小的客廳裡,感覺到愛與關注從母親坐著的地方流過來,簡直不能想像自己會在那個公寓消度過無數的日子。

他父親進屋來,脫了帽子,洗了手,抹了臉,在他對面坐下。他忙坐直了,拿起剛剛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東西。

「媽,我不能多帶行李,所以沒有帶什麼東西。這只鑽戒送您,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買什麼好,您戴戴看。」

他媽把嘴張著,又是喜歡兒子的孝心,又心痛兒子的用錢。

「天磊,媽都老了,還戴這個?」

「那有什麼關係,美國老太太年紀愈大,手上戴的愈多,好像把家當都戴在手上,才覺放心。啊!剛好,您喜歡嗎?」

「喜歡,喜歡。花了不少錢吧?多少?」

「媽,問送禮的人花多少錢,是不禮貌的。沒多少。」

「那來那麼多洋規矩,」她喜孜孜的走到走廊,對著亮,把手反來覆去的去看鑽戒的光。天磊拿起一個電動修胡刀說:

「爸,這是送你的,修鬍子方便。喏,這裡還有些古巴雪茄,味道很好,我知道你最愛抽雪茄了。」

他父親把修胡刀仔細觀察了一下,就放在一邊,先點燃了一支雪茄,深深的吸了兩口,點了點頭:「唔!味道果然不同。其實你何必花費,我幾天也懶得修一次鬍子,我們的生活愈來愈簡單了;我就種點花,看看報,你媽三天兩頭給天美的孩子小蓉做衣服,編毛線,從前還出去看個電影,打個小牌,現在眼睛不太好,乾脆不看不打了。」「呀,我簡直高興昏了頭,天美怎麼沒來?」

「她讓我和你說一聲不來接飛機了,小蓉蓉身體不舒服,她一兩天就來看你。」他母親說。

「我離開美國前收到她一封信,要我替她在日本買一串珠煉。她現在和定亞過得怎麼樣?她信裡不大提,我總念著。」

「結了婚,兩人脾氣再合不來也只好互相容忍一下,何況他們也是自由戀愛,怨不得別人。」

他父親說:「前兩年她鬧著要離婚,我們堅決不答應,離婚不是中國人鬧的玩意兒,現在還不是過得很好了嗎?」

「不過有時她來臺北住,總是悶悶的,不像結婚前那麼快活。」他母親說。

「結婚前是女孩子家,結婚後是成人,那能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他父親說,聲音鏗鏘的。

天磊覺得這句話不合邏輯,但是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和父親辯。

「我走的那年她梳了條粗粗的長辮子,逗她的時候她總說;我才不要什麼男朋友呢!跟在後面,像影子似的,讓人覺得做什麼都不方便,想不到她現在不但有一個影子,一大一小有兩個,實在難以想像她做母親的模樣。」

他父親取下雪茄,望著他說:「你要是不那麼挑三選四,現在還不是做了父親了嗎?是不是,德芳?我就不相信這些年你在美國沒有遇見合意的人,准是你眼光太高,要不是就忘不了張眉立。」

他母親立刻介面說;「現在他回來了,不是什麼都解決了嗎?陳太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同意意珊可以立刻和天磊結婚,你要抱,不就在眼前嗎?」

「倒不是我想抱孫,而是為了天磊著想,卅二,三歲的人,還是光棍一條,總不太好,知道你的人知道你眼光高,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本身有什麼毛病呢!」

他母親看見天磊把煙蒂用力的在煙灰缸壓熄,兩條眉緊緊的拉在一起,知道他心裡不樂意,忙介面說:「我看你還是把衣服去穿好吧,陳家也快來了。」(未完)

(摘錄自「於梨華精選集」首冊《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第一章。2015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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