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吟 (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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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吟(於梨華精選集作品選錄)

於梨華

(前略)

來接的人擠成兩排,一致的半側著身子,深長著脖子朝旅客出口處望著。雖有冷氣,卻壓不住人身的汗臭、蒜味及不知名的腥氣。文漪站在尾端,略往後仰,掏出小手絹擦汗、護鼻,外加打扇。小手絹上噴過克利耐克(Clinique)香精,虧得得志,樣樣替她想到。妳真是三生修來的嗬!母親常這樣說。她嘴上不說,暗底下時常慶幸自己的運氣。一切都不如文瀠,就是運氣比她好。很多年以前,父親同僚江伯伯來她們家探口氣時,對象是文瀠,那時文瀠剛通過留學口試,整裝帶發,一雙眼睛看的是似錦前程,怎麼會把一個鐘錶店老闆的兒子放在眼裡?姐姐風風光光地走了以後,她在萬全人壽公司做了一兩年事,拗不過父母,再去考大學,勉強進了台中農學院。那天到自由路一福堂對面一家鐘錶店修理手錶,恰巧遇到小老闆王得志,攀談起來,才知道江伯伯過世了,兩人喟嘆了一陣。她去取錶的時候,得志約她去南夜吃西餐,就這樣交往了起來。她結婚時正值她父親事業顛峰,所以大大鋪排了一番。因王家在台中,借了台中空軍俱樂部大廳行的婚禮,在鹿鳴春筵開三十桌。文瀠不能來,寄了五百美金賀禮。她倒還罷了,得志的母親卻在親家母面前說:

「哎哟,只這麼個妹妹,怎麼忙都該來一趟的,我看別的留學生,跑回來省親的多的事,嫁了個博士,當然不會事出不起旅費。打個電報去嘛!」

出不起旅費卻正是她不能回來的原因之一,這是當時文瀠信裡講的:孩子小,不放心,自己做事處請嫁不方便,來回旅費太貴,家衡不肯出,不來了,希望家裡原諒她。當時結婚場面十分熱鬧,少了文瀠一個人,她一點都不覺得。倒是事後親戚朋友問起來,或是有人來家看她三本相冊時說,真可惜妳姐姐不在,她才覺得悻然,慢慢聚集起來,最後終於連信都懶得寫了。

旅客出口處的門一打開,兩排接客的頓時騷動起來,大家都踮起足,揚起手,她也少不得上身向前傾,尋找。當文瀠拖著小行李車從她眼前走過時,她並未留意,仍一味的往裡望,等旅客都走光,她正在詫異怎麼沒來時,卻看到了立在外沿等車處的獨一的女客。灰白的、修剪得極短、狀若男式的頭髮,狹長的、沒有抹過胭脂的臉頰,淡而細的眉,仍然漆黑、但比以往遲滯了的瞳仁,淡而薄、上了層有釉而無色的唇膏的嘴,然後是那顆痣,黑幽幽地立在她鼻翼上唇斜角之間。別來無恙。她是從這顆曾令很多人動過心的痣上認出她來的。

「姐!」

她轉過身,摔下車環、伸出雙臂,都在同一瞬間。旋即把她摟入懷裡,收緊手臂:「文漪,真高興妳來接我!」覺到了對方厚實的份量,才把她稍微推開一些:「哇,妳怎麼胖了這許多!我走時妳竹竿一條。」

文漪又扎扎實實的把對方端詳了一番;近看,眼角、鼻側、眉間盡是細碎的皺紋。原先毫無瑕疵的皮膚,多了不少雀斑,比前黑多了。短的童化頭,把瘦削的臉型襯得更長。走時滿月臉,嵌著一雙漆黑的瞳仁,臨上飛機。噙著淚珠,真是惹人又疼又愛,怎怪母親哭得那麼傷心。現在這股俊俏全不在了。走時水蜜桃一顆,現在只剩下一顆核,盡是稜角與紋痕、硬的。生了兩個孩子,腰身倒還在,自然不如當年的緊俏,外加她穿了件寬大的淺灰男式襯衫,下面一條同色肥臀長褲,給人一個垮坍的印象,完全不是以前那個衣服緊得連吃飯都坐不下來的姑娘。

「母親沒告訴妳過,我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怎麼不胖?到了中年,還是胖點好。妳老了不少,姐。」文瀠像個沒預防的被扎了一針的病人似的瞬了她一下,也就過了。微笑著說:「當然嘛,這麼多年下來。」她用手掌舒了下臉頰,似要把縐紋撫平似的,「飛了十幾個小時,又睡不好,到了這個年齡,沒睡好覺,特別見好。」計程車開過來兜生意,文瀠正要揮手,文漪說:

「我有車。喏,老張來了。」

從快出到進入市區,一路上文瀠驚愕得沒閉過嘴:

「怎麼回事,盡是車,人呢?」

「在車子裡呀。妳這麼多年沒回,台灣變了好多。」

「好多?變得我都不認識了!這麼多車,簡直同美國的城市沒什麼兩樣。這些高樓,以前沒有的麼!」忽然她嚇得叫了起來,用手擋著眼:「老天,怎麼這輛車猛然殺過來,嗚,駭死人!」

前面的老張說:「咳,這算什麼,比這厲害的有的事,在台北開車,最好有四隻手,不然遲早要遭殃。美國車多,該不會這樣亂來吧?」

「倒是沒有,不過紐約市區裡的計程車也是很恐怖的。妳會開車嗎?文漪?」

老張倒先搶著回了:「太太連坐車都怕呢!」文瀠轉頭望著黑白紅三色分明的文漪的臉說:「不開車,到美國去,等於沒腿一樣,動不了。」

「所以我就不去,也不想去。說老實話,在台灣住慣了,我真的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不像妳。」底下三個字,勞碌命,她就嚥住了,見她這份憔悴,不知怎麼的,就把多年的惱恨,一筆勾消了。「母親也真是,好好台灣不住,非要到美國去,我就不相信,住在老人院會比同我們住舒服?」

文瀠一時不響,眼睛往前望。姐妹之間許多疙瘩之一,當然是父母同誰住的事情。大兒子小信出世時,自己已在圖書館做事,與家衡商量把母親皆出來帶小信,自己繼續工作。家衡不肯。如請母親來,退休了的父親當然一起來,家裡房子小,一間做了嬰兒室,再也撥不出一間給岳父母住。況且,孩子既然生下來了,當然該母親自己帶,結婚前即討論過而同意的,圖書館的工作只是一個職業,一方面為了賺點錢貼補家用,一方面為了文瀠打發時間,又不是什麼事業。她說不過,只好辭了,專心做母親。可是帶小信幾乎把她折磨死,自己過份緊張,奶水不足,換吃嬰兒牛奶,每天得做,外加奶瓶消毒,每四小時餵一頓。夜裡兩點到清晨六時那兩頓講好是由家衡起來餵的,但他鼾聲如牛,怎麼也叫不醒,她只好爬起來。孩子餓急了,邊哭邊吸,吸進一大推空氣,小胃容不下,哭得更兇。她把小東西豎來倒去,也止不了他的哭,而自己又倦累得眼瞼重如山。有一回她睏得不堪,嬰孩哭了近半小時,家衡硬是不醒,抑或是醒而不起,她只好掙扎起來,先去溫了奶,再給孩子換了尿布,再餵他吃。嬰孩哭得一張小皺臉脹紅,一口也不吸,她又急又惱,幾乎是將他扔回小搖籃的,然後狠狠一腳,把搖籃蹬到房間的那一端。嘭的一聲,撞在牆上,孩子忽然止了哭,夜的靜,一下子罩住了整間房。她駭得動彈不得,家衡倏地從床上躍下,衝到搖籃邊,把一時震呆了的嬰孩抱起來,從眼睛射出來的兩道光,寒森得可以凝住她的血:

「妳這是做母親的樣子嗎?」

她有許多話可以擲回去,你醒在那裡,為什麼不起來?你做父親的怎麼不負起做父親的責任?我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你為什麼不讓我晚上多休息一下?結婚五六年,她早已知道不管她問多少個為什麼,他都會有令他自己滿意的,而卻全不是她要聽的答覆。她磨了幾下牙,端起奶瓶,把孩子從他手裡接過來。他則裹在勝利的光輝裡,回床安睡。

他始終把她的沈默誤解為承默,這就是他門婚姻無救的一點,從一開始。

等她快生小義時,她堅持把父母接出來與他們一起住。這也是為什麼她生了小信後等了三年。做了兩年事,積夠了雙親的旅費然後才懷孕。

「我這次來先到母親那邊去待了幾天。真還不壞呢。三藩市氣候溫煦,卻沒有台灣的潮濕,對母親的風濕大有好處。整棟樓共住了一百五十六個老人,倒有三分之一會說中國話的,母親樓上是無伯伯兩老,隔壁是朱伯母,吳伯伯同父親多年同事,絕對會照顧母親的。離他們大樓只一條街就可以搭上公共汽車,五站就到中國街,方便極了。我還請了大家一起去吃了頓廣東早點呢,比紐約市的道地多了。」

「親戚朋友怎麼想呢,兩個女兒都成了家,卻把老母放到老人院去?」

「文漪,妳在台灣,自會有這種想法,我能懂。不過在美國,這種情形,很普通的,父母同子女住,總有種種不便,因而產生不和。母親女兒還好,婆婆媳婦一起住久了,一定出問題。很多情況下,倒是老年人要求住老人院去,耳目清靜。」

「母親向妳提出來的,要去老人院住?」

車外明明是大太陽,她忽覺冷,想必是冷氣開得高。她從大手提袋裡抓出件在飛機上披的灰色線衫,搭在肩上。看文漪的穿戴,就可知道她的經濟情形,何況母親說過好幾次,王得志除了台中兩家珠寶店,台北衡陽路也有兩家,最近又打算在地皮最貴的忠孝東路四段開一家。母親說,算來算去,還是做生意最划算。妳看得志,什麼博死博活都沒有,卻身價百萬,文漪日子過得比妳不知愜意多少。下次結婚……同家衡結婚那麼多年,別的沒有,倒是學到了她寒悚悚的眼神,母親當然噤了聲。文漪聲音鏘鏘的,當然不是肉麻她每月要寄到老人院去的錢,那又為什麼呢?難道她真的在乎別人怎麼想?這幾年,自己生活天翻地覆地轉變,忙著適應,然後又忙著生存,連自己對自己怎麼想都沒時間去想,還顧得上別人怎麼想?母親過得很愜意,這就夠了。「也不是誰提出來的。我離婚之後,生活需要重新調整。尤其我再紐約到了事,搬到東部去,在城裡上班,公寓在昆士。生活方式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母親整天到晚關在小公寓裡,連散個步都心驚膽戰的。電視看不懂,附近又沒中國人,有時一天只開三次口,吃飯,那叫什麼樣的生活?」

「怎麼不讓她回來呢?她的房間,我一直給她留著的。妳進來看了就知道。一切設備,不會比你們美國差。」

車子已在麗華大廈停了一陣子,老張先把文瀠這邊的車門打開,文漪說:

「先去叫金媽下來拿行李。」

「幾樓?有沒有電梯?我們自己拿上去算了。」文瀠說。

「電梯怎麼會沒有!跟我來麼,看門的在,東西不會丟的。」

在電梯口碰到老張與金媽。金媽對文瀠上上下下看一遍說:「大姨同太太卡像嗬,沒那麼肥,不過卡像哩!」

「金媽,妳少廢話,把兩隻箱子拎上來吧。老張,你現在去接老闆嗎?」

「不,老闆說有事去別處,等下自己叫車回家。」

文漪嘴裡咕嚕了一句,板著臉說:「好,那你回去吧。」

「今晚不要用車,太太?」

她望了文瀠一眼,文瀠忙說:「我不想出去,在飛機折騰了一天一晚,累死了。」

「你走吧,明天一早來。」

客飯廳長方形,比她以前在芝加哥北郊那個家的客廳還大,一側放著紅木大圓桌,圍了十張嵌品字形椅背的高背椅,團花軟緞墊子。另一端是一套絳紅假皮沙發,拼花地板上只在長方形的矮咖啡桌前鋪了塊橢圓形的仿天津地毯,也是紅的。沙發對面一溜壁櫃,正對沙發的則是個巨型的電視機,比她在昆士小公寓裡的小臥房中那家要大上一倍。客廳盡頭是兩片玻璃門,門外曬台上兩盆仙人掌,一盆芭蕉,門的兩側好端端的掛著兩隻燈籠,紅紙上寫著福壽兩個大黑字。文瀠立刻在心裡把整間房重新布置了一下:飯廳一套丹麥桌椅,白檀木製,陰丹藍粗麻布椅墊,客廳純白色真皮沙發,厚玻璃弧形矮咖啡捉,常毛地毯,純黑。沙發對面沿壁釘玻璃架,稀朗地放幾件小雕刻品,下面的壁櫥內放收音機,沙發上端一張歐基夫(Georgia O’Keefe)。紅黑兩色的畫:罌粟花。

「姐,還喜歡嗎?飯廳這套家具,還是榮樂工藝社定製的,老價錢呢!客廳總要弄得富貴堂皇一點,對不對?」

金媽把兩件行李拎進來,等文漪吩咐:

「拿到大姨房間去,這還要說!妳要不要洗個臉,先休息一下?」

「也好,小超呢?」

「誰知道,他是不到天黑不回家的。」文漪說,領文瀠到她房間。不小,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外加一張搖藤椅,還有一個小陽台。「還可以嗎?姐?住兩天,嫌不舒服,再搬到旅館去好了。」

「哎!文漪,你恁是多心,我當初寫信要妳訂旅館也是為了替妳減麻煩,大熱天,家裡住個客人,總是不方便。我是出來度假,打算花點錢的,怎麼是嫌住妳家不舒服?我承認,自己在外國住了這麼些年,想法都很外國了,是不是?」

文瀠連著點頭:「可不是?自己姊妹,怎麼是客人?我把妳放到旅館裡去,人家會怎麼想我?而且,姐,我可以保證妳,這個公寓的一切裝備,不會比美國差多少,好,妳先休息吧,洗澡間就在對門,我去叫金媽來給妳放水。」

文瀠先楞了下,忙說:「不用,不用,要洗澡我自己會弄。等晚上臨睡才洗。我倒是要洗把臉,躺一下。」

身體十分疲乏,心情卻十分亢奮,洗了臉,躺在因量的蓆子上,胸口還得搭一角毛巾毯。從半掩的門外,傳來外間說話聲,也傳來廚房烹調的香味。她翻身朝裡,竟像翻到廿多年前,她臨出國的那晚。她理了一天行裝,走了時幾戶人家告別,筋疲力盡,母親叫她回房休息。但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聞到廚房王嫂燒菜的香味,送別宴。還是文漪進來叫她起來吃飯的。她才高中畢業,剛考了大學聯考,等放榜──她出國才知道她沒考上。人瘦得像條竹竿,只有現在三分之一大。喂,吃飯啦,大家都在等妳,妳的他也來了。文瀠用背對著她,不理會。胸口一起一伏,生氣。明天就要走了,為什麼她說話還是這般惡聲惡氣?才是前兩天,她還朝她淚汪汪的,姐,我捨不得妳走,什麼人管我的功課?爸忙他的事,媽從不理會我書讀得好讀得壞,只有妳督促我上進。如果我沒考上,姐,妳說我該怎麼辦?妳一走,我去問誰呀?

「文漪,我是私人來度假,妳怎麼要驚動別人呢?」

「沒有啊,只找了小峰夫婦來,自己人。」

小峰是他們的唐兄,大伯的兒子。大學畢業後留日,回國後就做了豐田汽車公司在台的經紀人,事業一帆風順。太太在怡和洋行做老闆的英文秘書,小峰不但在台灣有房地產,還在美西兩個大城各置一幢六個單元的公寓房子。兩個兒子都進了台北的美國學校。兩夫婦平時忙事業忙應酬,小峰的太太喜愛打牌,偶爾還同文漪在牌桌上相遇。這次來吃飯,也是文漪有次牌桌上再三叮嚀的。

小峰身體胖了,頭頂禿了,猛一看,一張臉像粒油脫花生一樣,長圓光溜。手也是軟綿綿汗幾幾的,像捏著一個溫濕的麵糰。玉嬌,文瀠沒見過,扁扁的一片,穿了條大紅多摺及地長裙,黑皮帶裡的腰怕只有齞寸,胸部卻十分豐滿──文漪後來告訴她是到日本動過手術的,臉上紅黃藍綠,反而掩沒了她很端正的五官。它們活動力很大,她一言一笑它們都大搬家。看她說話,文瀠微覺頭昏,好像還在飛機上。

「啊呀,這位就是文瀠姐呀,小峰說妳年輕時被人號稱是三軍總司令,風頭好健啊!剛到?累死了吧?我上回去洛杉磯辦事,嘿,足足睡了一個星期才恢復呢!孩子們沒來?」一面說,一面把文瀠從灰撲撲的頭髮到灰搭搭的平底鞋都估量了一遍。

「妳慢點好不好,玉嬌?人家妹夫大姨還沒正是見面呢!」

玉嬌這才倩笑著閃到一邊去。得志也比以前胖多了,尤其一個肚子,先聲奪人地搶在前。許是胖,好像比她記憶中矮了一截。頭髮從左到右,橫著刷,黑亮而服貼地蓋住禿處,一套筆挺的純白小灰條的西裝,只有定做的才這麼合身。

「得志,好嗎?胖了些,其他還是老樣子。」

「文瀠,歡迎歡迎。妳瘦了,但也沒變多少。」變得可多,他差一點叫出來,像剛上市的荔枝般的鮮龍活跳的李文瀠到哪裡去了?卻來了個頭髮已灰、雙頰已陷、兩唇已裂、眼珠乾澀的半老婦人?平時總嫌文漪肥胖,現在兩人並排一站,燈光下,自己的老婆真還十分白嫩呢!他上前把手臂搭在文漪肩上:「金媽做了姐姐喜歡吃的菜了嗎?」

「那不是,河鯽魚烤蔥、茭白燒五花肉?來,自己人,隨便坐,今天姐剛到,馬馬虎虎在家吃點,等她休息好了,我們好好為她接風。」

「得志從小超房裡把他們請了出來,小峰的兩個兒子,佐國十七、佐邦十六;文漪的獨子,小超,十四,都長得十分岸偉。他們分別向文瀠打了招呼,紛紛入座。

三個小大人嘰嘰喳喳的忙著吃,得志忙著斟酒,陳年紹興,文漪忙著督促金媽上菜下碟,小峰夫婦忙著向文瀠報告他們的事業、孩子、交際。文瀠最閒,閒閒的吃,閒閒的聽,閒閒的笑。不會喝酒的人,兩杯下肚,兩頰早已酡紅,酒也流入她的瞳仁,更點亮了她上唇邊的痣。正當盛年又春風得意的玉嬌忽然發現剛剛一點也不起眼的堂姐自有一股神韻──她沒有,文漪更沒有,她的一批朋友中也沒有的嫵媚。

她忽然打斷了小峰的話,說:「文瀠姐,妳離了婚是不是?有多久了?」

「嬌嬌!」小峰用筷子輕輕擊了一下她光裸的手臂。「文瀠,不要理會她,她喝了兩杯酒就口沒遮攔的。」

「沒關係,這又不是什麼機密。是,我兩年前離了婚。」

她既不忌諱,別的問題就接踵而來了。小峰夾了塊晶亮的小排骨在嘴裡啃著說:

「聽說美國離婚,所有財產對半分,是不是?贍養費怎麼付呢?是不是看男方的收入而定?」「孩子歸誰呢?」玉嬌問。

「我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財產,一幢房子,賣了,對分。我這些年做事賺的錢,歸我,他的,歸他。贍養費當然有,但我一直在工作,所以也不是什麼大數目,付到我再結婚為止。孩子們都大了,無所謂歸誰,兩邊都住住。」她十分驚訝地聽著自己平鋪直敘的語氣,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年前,她是絕對做不到的,畢竟是回到親人身邊來了,不必擔心別人譏諷或指謫。「得志,不能喝了,真的,再喝下去真要醉了。」

「那怕什麼,反正是在家裡。」

「你算了吧,得志,你看姐的臉有多紅。金媽,給大姨盛碗稀飯來。」

「來,我們來個門前清吧,把杯子裡的酒都乾了。文瀠,歡迎妳回來,並且希望妳不久找到新的伴侶。」小峰說。

「對,希望不久吃到妳的喜酒。」玉嬌說。「來,你們三個也來參加,祝姑姑及大姨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文瀠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的往邊上閃了閃,好久沒聽見這種舊式章回小說裡的名詞了,很刺耳。見大家都端起酒杯及可樂杯在等她,只好從興,一飲而盡。太急,嗆咳了一陣,眼淚都流出來了。(未完)

(摘錄自於梨華精選集《黃昏,廊裡的女人》小說集作品〈姊妹吟〉。2015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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