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蕙 (於梨華)

小說

王素蕙(於梨華精選集作品選錄)

於梨華

(前略)

沈如璞猛一看並不起眼,中量身高,衣褲穿得寬大,也看不出她身段來。容長臉,脂粉不施 (那個王素蕙可是經過細緻的打扮的),整個人散發一種嫻靜的神態,她是某大學的中國古典文學講師,自己偏愛宋詩詞所已有那麼一股氣質。她丈夫在文革期間死了 -- 她沒用死字,只淡淡地說「過去了」,也沒解釋是被整死的,還是自殺的 --她自己受了些罪。現在好了回原校教書,雖然升級加薪,但她也不太在意,反正一個人過,夠了。沒孩子嗎? 沒有。母親還在,但與妹妹住,妹妹有兩個頑皮的兒子,需要外祖母的照料。她就那麼嫻靜地座在我對面,腿很長,悠悠地伸疊在一側,兩隻娟秀的手和緩地疊在一起,右肘靠在沙發靠手上。我說話時,她那雙秀長的眼珠很黑但不溜來滑去的眼睛對我望著。她說話時,它們就垂著,長睫毛閑閑地覆在臉上。

不知為什麼,她整個樣子使我想起蝴蝶山莊 (Rebacea) 裡的瓊,芳婷 (Joan Fountain) ,那個楚楚動人的、像貓般柔順的善良女子。在我會見過的七個女子中,她是最不急切、也最沒有設法贏得我好感的一個。所以,當我替她加完了第三杯茶時,我今不住問她:

「妳怎麼想來應徵的,沈先生?」

她先那麼莞爾一笑,原來在頰上還有個酒窩。「說起來妳可能不相信,我父親去世時--他是去年初才去世的--他去世時,對我說,如璞,我別的事都放心得下,就放心布下妳。我有信心妳在經濟上是可以獨立的,但一個中年女子,遲早需要歸宿,需要一個家,爸爸就希望妳不久有個家,那麼我在地下,也可以真正閉眼了。這些話我母親一直沒有忘記,也不讓我忘記。去年,趙伯伯間接聽到羅先生要回國物色一個續妻的消息,立刻來通知我母親,這下子我母親日夜摧我寫個自傳,寄到美國去。我被她老人家鬧得沒法,只好簡單地寫了一個,交給趙老伯。」說這段話時她一直是垂著眼的,說完了,才看我一眼,又那麼無奈地笑一下,即低頭喝茶了。

二十多個自傳,就算她的最簡單;年齡,籍貫、婚姻狀況、子女、工作性質與單位,連張照片都沒有。依錦濤原先的意思,是不把她包括在候選人之內的,怕她長相奇醜無比,那不就浪費時間了嗎? 倒還是我,也不過是滿足自己得好奇心而已,堅持把她納入。即使長相不好,風度也不會壞的,搞文學嗎! 我對他說: 女人過了四十,風度比容貌要緊得多,尤其是像你這樣地位的。現在果然,她實在很有氣質,加上長相,雖不驚人,實在很經看! 我一直送她到錦江飯店的大門口,藉以觀察她走路的模樣 -- 我自己是內八字,從小養成了的,怎麼也改不過來,因而特別注意別人走路的姿勢。臨別時,我已經在心裡給她打了八十分,並在嘴上說:

「再見。一、兩天,不,明天我們會打電話給妳,因為錦濤工作忙,沒法事先同妳講妥,但我肯定明天他要約妳出來的,還是打到學校去,對嗎?」

「唔。他一時沒空也不必急急乎,我反正都有空。」

我焦灼地等著錦濤回來,他卻很晚才到。紅光滿面,笑容滿面,酒氣滿面。

「哎,你們去了哪裡啦?上海已不是以前的不夜城,晚上哪有什麼好去處?」

「這妳就不知道了,彩霞,人家素蕙是老上海,門檻很精的。」他忙著解領帶,鬆一領,又把上裝隨手扔在一邊,將自己也往椅上一扔,把鞋也脫了:「有開水嗎?素蕙給了我一些黃山清茶,我想試試。」

他左一個素蕙,右一個素蕙,夠肉麻。我悶聲替他沏茶,端給他,在他對面坐下:「說來聽聽,你們逛些什麼地方,也好讓我開開眼界。還是太秘密了,不,太甜蜜了,不宜與外人分享?」

他訝異地瞪著我:「怎麼啦,呂夫人?素蕙不是妳盡力推薦的嗎?」我心理嘀咕了句,是我見的,可不曾盡力。現在有更好的,倒是要盡力了。但沒說出來,等他的下文。「她先帶我去逛城隍廟。上海以前沒來過,所以對一切都覺得很新鮮,尤其像城隍廟那樣的地方,有歷史,有故事,有意思!我唯一吃不消的,是人太多;人擠人,人看人,人量人。素蕙說,我是外國人,所以大家更要看。逛了豫園回來,她帶我回她家。」他見我表情,頓了頓,說:「是事先說好的,她說她母親原籍也是湖北,所以特別想見我。那麼我也無法推諉。去了之後倒也不拘謹,老太太用湖北話同我聊天,見我還會說幾句,高興極了,還特別下廚做了幾個道地的湖北菜給我吃。」

「她女兒不會做菜?」

「會。據她媽說,她做得一手好菜哩,整桌酒席都沒有問題。以前裘麗就是不行,半路出家,做來做去那幾個菜,我請客非得上館子。不過素蕙為了陪我,沒下廚。」

「你就在她家坐到現在?」

「哪裡!我們去了錦江俱樂部。就在對面,我們都不知道!那天妳還問我的,記得嗎?素蕙去過。所以她帶我去,裡面名堂還滿多的,跳舞、枱球、游泳、酒吧,什麼都有。我們去跳了一下舞,可惜迪斯可我都不會,她還比我好些,會基本動作,是她女兒交的嘛,我可是寸步難移,所以玩了一下就酒吧,妳猜猜我們在那裡碰到了誰?」

「我怎麼知道?」

「妳怎麼啦,彩霞?」他倒是坐直了身,研究我臉部的表情。

「沒什麼呀?你們碰到誰啦?」

「菲烈德。」他是錦濤在福特公司的同事,一道來的。「他一個人在喝悶酒,所以我給他介紹了素蕙,三個人坐在一起聊。起先我很擔心素蕙不會說英文,喔,誰知道她還會幾句,而且而且發音很準,音色也清晰,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後來我問她,她說在勞改農場裡,認識了一個留英的老先生,對她很好,一有空就教她,幾年下來的成績。回到上海之後,她看到形勢,英文愈來愈吃香,所以一直找機會練習,才保了下來。」他愜意地喝了半杯茶:「剛剛在電梯上碰到菲烈德,他對素蕙印象極好,狠狠地拍了我幾下肩膀,說:嗨!不錯啊,不錯啊,你的運氣不錯啊。」

「你自己呢?覺得她怎麼樣?」

「當然她不是個才貌出眾;叫我一看見就暈過去的那種。但總的來說,我很滿意,她很女性,看樣子性格也很好。家世好、應對好、英文不壞,加上,加上,」他抓抓耳朵,搔搔頭皮,似乎找不到適當的字眼:「我說不出來,反正,她使我覺得,同她在一起,令我很舒服,很自在。令我覺得我在她心目中,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

「有電流嗎?」

「那倒沒有。也許所謂的電流,只有年輕的男女才會有,立時爆出火花來。到了我們這個年齡,也許只有一種溫和的交融,我剛剛說的,感到很適意。」

「我還有個人選,我認為是目前為止,最適合你的,」我把見沈的過程扼要地說了一下:「她們兩人的容貌,都在中等,但沈的氣質卻好多了。最叫我服的,是她對這件事的態度,一點都沒有猴急的樣子。」

他連忙搖頭。「她對我沒興趣,那還有什麼見頭?」

「哎呀,錦濤,人還沒見,就表示了興趣,這不是看上了你的錢和地位和去美國的機會嗎?唯其像她這樣,你明天才該見見呢!」

「明天?我同素蕙約好了去蘇州的。」

這下輪到我坐直了身子。「明天?去蘇州?誰建議?」

他略一猶豫。「是她。她問我去玩過什麼名勝古蹟沒有,我說我們什麼地方都來沒去過呢。她說這幾天她反正請了假,可以陪我……們去。」

「你,還是你我?」

「當然我們一起嘛,彩霞,妳為了我的事連城隍廟都還沒去逛過,我們怎麼會把妳撩下!」

中國的文字真是奇妙無窮,頭一個的我們是他同我,這一個我們就是他和她了。頭一個我們只是道義上的關係,第二個我們,那用意就深了,有一定程度的親密感。聽他口氣,可以肯定他們沒有把我算在裡面。本該自己識相,推辭掉的,但我心裡不服氣(一時分析不出來是對錦濤還是那位王女士),所以即說:「蘇州我倒是想去看看。」我對他臉仔細讀了一遍:「如有不變,只管說,我可不想當電燈泡。」

「唉呀,妳怎麼啦?我同她才認識了一天,妳說到哪裡去了?既然去,我們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迫著他先同沈如璞打了個電話。當然她還沒去學校,就留了話。在火車站同王素蕙碰頭,她見了我愕了愕,旋即恢復正常,笑孜孜地說:

「啊,彩霞姐,妳來了,真好,我同錦濤就怕妳有事不能一起去哩!」她挽起我手臂,十分親暱地轉向錦濤:「對不對?」

蘇州嬌小玲瓏,女性極了,尤其是以前是私家現在供給大眾觀賞的花園,簡直令我這個學畫未成、但對東方的亭台樓閣仍有刻骨喜愛的俗人大飽眼福。其中尤以留園與西園,看得我新旌神移;一樹、一石、一水、一廊,都可以看到設計者的慧心及對自然景物的高度欣賞能力。錦濤與素蕙起先還耐心地等我對每一月門、每一亭台細細欣賞琢磨,但沒過多久就顯出不耐來了。不是看錶就是搔頸的,完全攪亂我的專注,我終於說:

「你們只管看你們的,等下我們約好在哪裡碰面,這樣大家都自由點。」

「哦,沒關係,我們陪妳,我對這些花草也滿歡喜看的。」王素蕙說。

「既然彩霞一個人看覺得字在些,我們還不如約個地方會。說老實話,我對這些實在沒太大興趣。」

我去蘇州的目的,一方面是去看看蘇州,另一方面是去看住錦濤。前一目的完全達到,後一目的整個失敗,因為我整天流連在留園,既沒有閑情、更沒有心思去看牢錦濤不要很快入彀。自我會晤了沈如璞之後,我這個評審人的天平就大大的偏向了她。錦濤同王約會回來後的情形,按理說,我該代他高興的。我非但沒有,反而起了對王素蕙的反感,認為她是憑著對她個人的前途而在積極爭取錦濤,更趁出沈如璞的沒有任何為偽飾的聽其自然的灑脫。

正因為此,我希望錦濤見沈的心更切。也是為了這個切字,我不管他們心裡的不樂而硬跟了來。當然,白搭,我根本忘了來的第二目的。等我再見到他們時,已是在回上海的火車上了。他們這一天過得「兩情歡洽」,這是我一眼就看到了的。懶得看,我閉眼假寐,在心裡嗟嘆自己的計畫不周密,也惱恨別人的用心良苦;更氣惱錦濤的求偶心切,失去了所有冷靜的分析能力。在錦江吃了晚飯,他送她回去。回來時我已睡了,沒睡著,聽見他在浴室裡吹輕快的小曲,忍不住,披了睡袍到客廳等他。他出來看到了我,倒嚇了一跳,小曲中斷了。

「咦,怎麼起來了?」

「問問你明天有沒有安排節目?」

「有啊,也有妳,如果妳想。去龍華。」

「那麼沈女士呢?」

「誰?噢。」他在我對面坐下,「我看哪,我在這裡的時間不多,實在沒法會所有的人,以後再說吧。妳覺得呢?」

「錦濤,我老實對妳講,如果你決定不見第八、第九及第十這三個候選人,我同意,因為在時間精力上我們都不夠用了,而且,憑我這些天的經驗,我也可以預料這三個人不會超過我們已經看到過的,所以你並沒有損失。可是,我必須間你同沈女士會一次面。」

「因為你答應了他,還是因為妳認為她很合格?」

「兩者都有。當然,更重要的,是我認為她很值得你見一下。」

「是妳認為?」

「對了。妳不見得同意。但是,如果你不見他,你更沒法知道你是不是與我同意。」

「我當然可以同她約一下,哪怕是為妳。」

「咹,咹,慢點,錦濤,不要為了我做任何事。不是我在找對象,我只是來幫忙的。你抱著這種心情同人家約會,那對她是很不公平的。」

「好,好,不要氣惱,彩霞,我已經覺得很不安了,為了我的事,妳都不能常同妳大哥在一起。我明天就約沈女士,龍華改天再去也無所謂。」

第二天他約了沈如璞在新雅吃中飯,我租了輛車,帶大哥到各處逛逛,又去了小紅屋吃中飯,然後才送他回他的旅館休息。回到錦江,錦濤還沒回來,我心裡灌滿了希望,像個吹足了氣的氣球,輕飄飄的,直想飛,所以電話鈴一響,即飛跑去接。卻是王素蕙。

「噢,彩霞姐,妳沒出去。」她顯得有點驚訝。

我不知錦濤怎麼同她取消龍華之約的,不敢造次,只含糊地說:「出去了的,剛回來。」

「噢,妳大哥沒什麼事吧?上了年紀的人,總有三病四痛的,妳不要太擔憂。」

好啊,錦濤居然已經像她撒謊了,這才不是個好的開始呢!這也正好說明對方實在很厲害。心裡很想把她戳穿,對方卻說:「我能同錦濤講句化嗎?」

「他不……他剛到樓下去買郵票去了,等他回來,我叫他打過來。妳的電話呢?」

「哦,那我過一下再打來,回頭見。」

她又打來了三次,錦濤都還沒回來。等他回來時,卻是同王素蕙一起來的。我愕在門口,張著嘴。錦濤忙說:「唉,他們催命似的把我找了去,就是要問我某個儀器的價錢。因為明天開會時,菲烈德也在,他們問起來不方便。真是,害得我跑一趟。」這是他嘴對我說的,他的眼睛對我說的,當然又是另一種,只有我懂。「剛剛在大門口,碰到素蕙。」

「原來妳一直在門口!」我的口氣可不柔。

「我母親要我來的,」王素蕙說,在客室坐下,眼睛又東張西望的,好像要看是否有人躲著似的。「她要我過來請你們二位去吃個便飯,家常的,她說沒餐館那麼油膩,也許你們換換口味。」

「我不去囉,錦濤去吧。」

他看到我神色不好,連忙說:「不了,謝謝妳母親,我們今天都跑累了,就在旅館吃一點。妳乾脆也在我們這裡吃一點算了,素蕙,省得跑來跑去。」

「那不太妥當吧,錦濤,王女士母親做了一大堆菜,連她自己都不回去吃,不妥當吧?」

「哦,那不要僅,我給媽打個電話,反正我的兩個女兒今天都回家,有好菜,她們可得意了。彩霞姐,叫我素蕙嘛!」

三人吃飯,兩人講話,我好像在飯粒裡找珍寶似的,十分專心。吃了飯,王素蕙說:

「喔唷,太飽了,我們到懷海路去散散步吧!彩霞姐,妳一起來嗎?」

「不了,謝謝。」然後我轉身向錦濤:「你早點上來,我有件事要同你談談。晚安,王女士。」

他回來得不算晚,但我已等得不耐煩了。

「錦濤,我對你實在很失望,你到這裡來選妻,王素蕙不過是人選者之一,你對她沒任何責任,你高興找她,找她,不高興找她,找別人,何用對她撒謊?更不用拿我來做撒謊的理由。」

「唉,女人嘛,普天下一樣,」他先對我鞠躬作揖的道了歉:「佔有心極強。她喜歡了你,就不希望你同別人來往。這種心裡,妳應該比我更了解。我呢,也是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去會人,又得解釋半天。唉,誰知道她急於要看我,一個下午都在錦江大門外等。」

我先把這位急進派先鋒撂在一邊:「怎麼樣?同沈如璞的約會?」

「不錯,不錯,談得很好。」

「哦?」他一點沒有激情,我就急起來,「你們去哪裡走走沒有?」

「吃了中飯我們去外灘公園走了一下。人不多,又熱,就去坐小課傳在黃埔江上遊了一轉,還滿有意思的。」

「你覺得她人怎麼樣?」

「不錯,不碩。」他重複說。「好像是個慢性子,也不太愛說話,久了就很吃力,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交談』似的。她是搭架子,還是別的,看不出來,因為她眼睛老是朝下看。」

「她是個內向人,也怕羞。」

「啊,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怕羞?」

「話不是這麼講,天生怕羞的人,同年齡毫無關係的。她同我談得很多,你知道她學文的,中國就文學底子好,談吐氣質都不同凡響。我最欣賞的,還是她的不急急乎的個性;不像有些人,為了要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我知道妳是好心,不過彩霞,妳是來幫我選擇我喜歡的人,不是選妳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並沒有說沈女士不好,只是她態度不明朗,反應不積極,我摸不準她對我是否有興趣。」

「當然有嘛,錦濤,給她點時間與機會。」

「時間,我就是沒時間。」

「這是終身伴侶的事,不能急的。」

談話到此,大家心裡明白。第二天他去復旦大學報告,第三天他約我同王素蕙一起去杭州玩。我不能去,因為同大哥約好去玩太湖的。錦濤事先知道,大概事忙忘了。所以他同王素蕙帶了王的一個女兒一起去。他們前後去了三天,回來時,他精神十分愉悅,我當然不便再提要他找沈如璞的事。他上海事情告一段落,大陸方面請他同我遊桂林。桂林我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印象模糊,但絕對沒有料到竟有如詩如畫的灕江風光。

遊江之日,風柔陽熙,水波如緞。我們坐在遊艇頂端,兩的山峰挺拔俊偉,眼底的灕水柔軟委婉,岸上有細緻的鳳尾竹,江上有屹立的撐船老,堤上有三兩挑擔的農民,堤下有兩三浣洗的婦女。四周沒聲音,連鳥都悄悄的飛。我的心一下子寧靜下來,豁達起來。追求富貴榮華,追求伴侶,索求子女,追逐名利,在這幅永原不便不移的自然畫裡,顯得多麼順瞬息而不足道啊!煩惱糾紛的苦,生離死別的悲,相遇結合的喜,只不過江中微波,自認大幅度,一轉眼,卻已漾開消失,被其他的水波代替了。

這次回鄉,灕江一景帶給我的氣勢,足夠我餘生的回味,也獲得內心的恬靜了。因此我轉頭對錦濤說:

「我要趁此機會謝謝妳,此行不虛。」

他正在瞌睡,被我驚醒了,四周一望,我們還在水上。「啊!這些日子真夠累,一下子鬆懈下來,裁決疲勞。妳謝我幹什麼,我才該謝妳,有蛇喔收穫,都是妳的功勞。回去後好好請妳。」

「回去上海後?」

「不是,回美國後。我請妳同老呂。」

「吃喜酒?」

他搔首、伸懶腰,思忖了一下子:「那還談不上。但我一定要請妳同瑋瑋來底特律我家玩玩,住幾天。」

回美國後各奔前程:他回家,我回店,在西岸就分手了。我回家後少不得忙碌一番:店舖、孩子、丈夫。他只來過一次電話,也是匆匆忙忙的。大概隔了半年左右,接到他的喜帖M不是結婚啟事,而是婚後發的騰之:我倆已於某年某月某日結為夫婦,底下是羅錦濤、王素蕙的具名。通知上有王寫的幾行小字:彩霞姐,我同錦濤都歡迎妳同家瑋來玩,最好是在明春左右,因明年夏天我的兩個女兒同我母親都要來了──他們已經申請到移民,家裡房子並不大,怕擠。我們都很好,錦濤很忙,不過我會好好照料他的。我在此地一個大學裡讀點英文,將來好出去做事,賺點錢,資助錦濤培養我二女兒進大學的費用。如果你們決定來,可要早點通知我,好讓我有個準備,我們生活很忙得,應酬又多……」

「咦,妳怎麼回事?」

老呂見我扭身走開,有點驚訝。

「就是受不了這種人,裝腔作勢的。」

「妳還在為那個姓沈的抱不平。嗐!」

「才沒有!我現在覺得錦濤才配不上沈如璞呢!你看著,他有得苦吃的。這個女人太厲害了。」

果然,年底錦濤寄給我的耶誕咭上寫了一句:患嚴重的氣管炎,哀哉!

「啊唷,怎麼搞的?」老呂說:「今晚打個電話給他。」

我把氣管炎的同音字寫在咭上給他看。「真的,那怎麼辦?」他說。

我看他一副十二分同情的樣子,不免冷笑了一下:「『活該』這兩個字,怎麼翻成英文?」(完)

(摘錄自於梨華精選集《黃昏,廊裡的女人》小說集作品〈王素蕙〉。2015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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