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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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梨華相識還不到一年,去年八、九月間她從伊利諾埃州搬到紐約市昆士區居住,由朋友介紹相見。雖然我注意到她這個人早在十年前,當她初期小說在臺北(文學雜誌)發表的時候,文學雜誌的主編是先兄濟安。記得當時還寫信去問於梨華是何許人,他回信告訴我的是現在一般讀者所熟知的事實:梨華在台大原是讀外文系的,有一位教授覺得她英文不夠好迫她轉系,出國後在洛山磯加州大學讀新聞系,發憤用功,在未拿碩士學位前即以一篇英文創作拿到了高爾溫徵文首獎,引起國內外廣大注意。以後她結婚治家生了三個小孩。一九六二年回臺灣住了一年多。但多少年來她把空餘時間都放在寫作上《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是於梨華第六本單行本,第三部長篇小說。 臺灣的作家是相當寂寞的,倒不是他們沒有讀者,而是沒有書評人關心他們作品的好壞,不斷督策他們、鼓勵他們。正如《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裡的台大外文系教授邱尚峰所感到的「中國文藝最落後的一部分就是沒有純然對文而不是對人的冷靜分析與批評」。 在一般人看來文藝作品供人消遣,好像無關國家大計。對於認真寫作的作家,這是一種不健康可能使他沮喪的現象。他的作品如能暢銷當然帶給他一些精神上物質上的滿足,但他所要急切知道的並不是他能否投合一般讀者的趣味,而是他在中國文壇上是否可能有真正的貢獻。在沒有書評人不斷提高讀者水準的情形之下,一本書的暢銷往往可能是對作者藝術成就的正面諷刺。 因為大家不關心作品的好壞,十多年來臺灣究竟產生了幾個有重要性的作家,幾本有份量的小說、詩集還沒有一個定論。但在臺灣的作家至少還有自己的小團體,幾個給他們精神上援助的同道,相比起來旅美的中國作家情形更是寂寞,他們分居四面八方的大城小鎮,沒有什麼團體組織,很少有見面交談的機會,因為文藝作品在臺灣不受重視,他們更感到中國文壇毫無國際地位。要寫率性用英文寫一本小說,給報章一捧立刻可以成名。但中國人寫小說當然只好找有關中國人的材料,而美國書商對中國題材自有一套成見,不合這些成見的書稿很難被採用,不管你英文寫得怎樣好。 《又見棕櫚》的主人翁牟天磊很感慨地對一位返台講學的數學教授說:「……闖進美國文壇?除非你寫長辮子裹小腳,把幾萬元美金藏在皮箱裡那一類小說,否則你怎麼和人家從小到大除了英文以外不知有別國語言的美國作家去比?那個夢早已碎了……」把幾萬元美金藏在皮箱裡的事,講來好像是笑話,但黎錦揚在《花鼓歌》內確實有這樣一段記載。 黎錦揚因《花鼓歌》而成名,後來還寫了幾本幽默作品和 「長辮子裹小腳」時代賽金花的故事。其實,他的第二本多少帶自傳性的小說《Lover’s Point》,寫一個教中文的失意華人和美國軍官競戀一個日本女招待的故事,題材很嚴肅,文字也很感人,可惜沒有受到美國讀者的注意。後來黎錦揚為迎合美國人心裡起見,不再走寫實主義之路,這是很可惜的事。 旅美年輕作家,大抵不是在念學位就是在教書。他們有寫英文巨著的野心,但英文還不夠好;他們有用中文創作的熱忱,但為了目前的安全和將來生活的保障,他們不得不改變初國前的計畫:寫完一篇博士論文,以後生活不成問題;再寫兩篇學術論文,馬上可以加薪,或者升換到更理想職位。何況一篇最枯燥的學術論文,常常有人認真去讀;而化心血寫了一篇小說,刊出後究竟有多少人讀,讀後有什麼反應,自己毫無把握。至於這篇小說在中國文壇上會起些什麼作用,更是不敢奢求有答案的問題。 在這種情形下,可能有造就的作家一大半都跑進了教育界,他們教中國語言,教授中國文化(牟天磊即是一例),擔承的當然不是無用的工作,但這項工作沒有寫作才能的人也可以勝任。更有些人,生活不愜意,或者讀學位不順利,就在美國拖下去,放棄了早年創作的夢,有不再有任何別的野心。 臺灣的文壇我不太熟,同旅美的作家倒有好幾位保持通信的關係,其中最有毅力、潛心求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頌讀的作品的,我知道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當然還有張愛玲,她蟄居華府,閉門寫作,但她抗戰時期寫的短篇,早已成為中國文學史的一部分,這裡暫且不論。) 白先勇慘澹經營「現代文學」已有好幾年了,那本雜誌上登載過不少不成熟的作品,但白先勇自已的小說篇篇紮硬,尤其是最近發表的幾篇。白先勇旅美不上四年,頭兩年過的是比較自在的學生生活(因為他學的是他的老本行——寫作),現在在加州大學Santa Barbara也擔承中國語文的課程。為了鞏固自己在美國教育界的地位,博士學位對他可能也是一個誘惑,但至今他仍把教書當作副業看待,畢生從事創作的志願並沒有動搖。據我所知,他在埋頭寫他的第一篇長篇。 梨華情形和白先勇不同:她拿到碩士後即同一位原很有作為的物理博士結了婚,生活不成問題。隨了她先生,她先後住在普林斯登、芝加哥附近的艾文斯登(西北大學所在地)——兩座梨華的讀者所熟知的小鎮——去年遷居紐約市昆士區。但在美國,親自照料孩子,每天煮飯洗碗是比念學位、寫論文更不利於創作的一種生活。佳利在《又見棕櫚》裡憤憤地說:「……孩子生下來之後,起碼交給他五年的時間……」,梨華帶老大老二兩個小孩時候,寫作較少,但絕沒有輟作。近三、四年她創作很勤,但她的動機絕不是佳利所說的, 「……等到孩子上了學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時間,但是已沒有當年打天下的雄心,怎麼辦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騷和希望用筆寫下來,好像洩恨,又好像找個事情做做。」梨華要寫,因為這樣才對得起她天賦的創作才能。 十年來寫小說,她各方面都有不斷的進步,但她最卓越的成就是在她文字上的成就。梨華還不能算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雖然在《又見棕櫚》裡,她的小說藝術已進入了新的成熟階段,但無疑的,她是近年來罕見的最精緻的文體家。她描寫景物的細膩逼真, 製造恰當意象時永遠不落俗套的苦心,在《又見棕櫚》裡更有超前的表現。一個深夜,剛回臺北沒幾天的天磊從小提箱裡把佳利的照片拿出來,「靜靜的看」,同時他把立在書桌上的那張陳意珊的五彩照片「輕輕覆在玻璃上」。佳利是他在美國曾一度熱戀過的有夫之婦,意珊是他靠通信維持相當感情而返台後才見面的女友。天磊接著把這兩個女子的相貌做了個對比,這段文字很能代表梨華擅用比喻,著力描繪的特殊風格: 「那是張和意珊的完全不同的臉。意珊的臉像太陽,耀眼的亮,耀眼的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哪裡。而這個女人的臉是一片雲,你覺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隨不了它;它是輕柔的,但又似沉重,它不給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它的顏色,它的形狀。它給人一種美的感覺,美在何處,可又無從分析。太陽使人看到,而雲片是只令人感到的。那是一張矛盾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幾眼的臉,她的眉毛是開朗的,而眼裡充滿了成熟之後,經過痛苦之後的憂愁。她的鼻子是堅決的,而熱情聚在那兩片抿著的唇。一個小圓的下巴帶著一股抑壓不住的任性往前微翹,唇邊兩條細細的紋路卻說明了她是如何在抑壓著自己的任性。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不是好看的,卻是一個引入注意,令人探索,叫人回味的女人。她已不年輕,而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沒有的成熟的韻味。照片是黑白的。她穿了件黑旗袍,身上耳上沒有一件飾物,卻在左耳上方的頭髮上,別了一枚銀亮的珍珠,把頭髮、旗袍及眼睛襯得更黑,而使嘴唇的線條更柔了。」 一年來和梨華談話所得的印象是:近年來她對西洋近代的小說和戲劇很花了一番研究功夫。在《又見棕櫚》裡提到的歐美小說家、劇作家有亨利.詹姆斯,伊德絲.華頓,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納,阿塞.密勒,諾門.梅勒,哈洛.平德諸人,這些我想一大半是梨華愛讀的作家。《又見棕櫚》有好多節故事的進展,全憑兩個人的對話,這些對話的布排自然且引人入勝,我想同梨華多讀西洋劇本不無關係。攻讀西洋小說在梨華文字上直接的表現,是她造句的用心。中國人很少有耐心讀亨利.詹姆斯,而佳利(可能代表作者說話)卻說她喜歡他最獨特的,沒有一個人學到他的風格。梨華沒有學亨利.詹姆斯,他們的文體是迥然不同的。(正如佳利所說,「……他形容一個女人,從不寫她眼睛怎樣,鼻子怎樣,只讓讀者感到她的樣子……」,而我們讀了前面所引的那段文字,不特感到了佳利的樣子,也看到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又見棕櫚》不斷有超過普通長度句子的出現。這些句子,在結構上老是翻花樣,從不給人累贅沉重的感覺;句法是歐化的,而從不給人歐化的印象。 我們再細讀形容佳利的那段文字,只覺得這是六〇年代中國人應該都會應用的一種白話,而普通人絕對不會寫的白話。梨華能表達天磊極複雜的心境,一半因為她多少年來在造句上花的苦工,在《又見棕櫚》裡所表現的已是熟練的境界。但梨華文字最突出的地方是在於她擅於複製感官的印象,還給我們一個真切的、有情有景的世界。感官的經驗有很多是不能靠文字複製的,譬如聽音樂的經驗,用文字去表達,總給人吃力不討好的感覺。普羅斯德用大氣力描出一節史璜愛聽的曲子,在文學史上是少有的成功。我國文學史上最有名的音樂描寫,可能是《老殘遊記》內白妞黑妞唱大鼓的那一節。劉鶚製造了不少意象,使我們體會二妞唱歌藝術的高超,但我們一方面欣賞這段絕妙好文,一方面好像無動於衷,並不因為聽了那些唱詞,而觸動了情感上的聯繫(當然,劉鶚也並沒有這種企圖)。 梨華知道文字表達感官經驗最後的憑藉是人類或一般人共有的回憶(一個生下來就瞎眼的人,我們無法對他解釋「紅」的意義)。在她小說裡,雖然不少場面有音樂的伴奏,尤其是一對相愛的男女在一起的時候,但他們聽到的都是一般大中學生所熟知,一直流行著或早幾年前流行的中外名曲,這些曲子,不必費力描寫,而能引起我們無限的感觸。天磊有一次到佳利家去,聽了一張中國唱片,都是些舊歌:「——第四支古老遙遠的《蘇武牧羊》,這支歌使他尖銳的憶起他小時,他母親在燈下一面縫衣服,一面哼「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邊,一面聽,一面做功課的情景。突然,手指擋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淚匆促地奔流下來。……」 在梨華的小說中,假如音樂是情感的速記,凡用筆墨可描摹的形色,她都盡力描摹,從不放過。她所描摹的不是一個地區不變的小世界:她到過不少地方,所看到的一切,她都能憑她超人的視覺記憶,記載在紙上。好多梨華的讀者,沒有到過美國,但他們在梨華的書上文到了美國的氣息,看到了美國真正的形象。《又見棕櫚》的故事在臺灣展開,但憑天磊的記憶憧憬所及,小說包括了美國、中國大陸。我們跟著天磊在三藩市和卡美爾之間山路開卡車,乘從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電車,車內見到的是「車裡肥胖呆木,翻著厚唇的黑女人,多半是在芝加哥北郊森林湖或微而美一帶給有錢的白人做打掃洗刷的短工的。此外還有醉醺醺、臉上身上許多毛的波多利加人,以及手裡有一本偵探小說,勾鼻下一支煙的猶太人。當然還有美國人,多半是去密西根大街裝潢華麗的時裝公司搶購大減價的中級家庭主婦。還有,分不出是日本還是韓國還是中國的東方人」。車外見到的「都是大建築物的背面、大倉庫的晦灰的後牆、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舊住著貧苦的白種人或生活尚過得去的黑人的陳舊的公寓的後窗」。我們也跟著天磊飛機到了金門,望著對岸廈門「模糊的房屋」,隨著天磊的聯想,回到了他童年的景象: 「戰前小鎮裡的寧靜得單調的、沒有柏油的大街,街邊的雜貨店,雜貨店的櫃檯上排著的玻璃瓶,瓶裡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櫃檯前,矮小得像從小人國裡來的自己,自己抬著的臉,臉上那雙貪饞的眼睛望著櫃檯後的掌櫃,一個瓜皮帽上的一粒紅絨球,一根旱煙管,一副黃黑的牙,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店外面靜得完全睡著了的午後的太陽。」 (抄了一大段,不訪加兩句評語:這一連串名詞靜語,是作者在造句上努力創新得到顯著成功的一個例子。同時,也只有一個真正的小說家才會記清楚一個饞嘴的男孩站在雜貨店櫃檯前所看到的一排玻璃瓶,瓶裡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在形式上,《又見棕櫚》是近乎遊記體的小說。天磊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做事教書,「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十年後返台省親,也可能同意珊結婚。一到家,舊感新觸交集於胸,但腳踏的是臺灣土地,交談的是在臺灣的中國人,口嚐的是在臺灣做的中國飯菜小吃, 因之作者對臺灣的聲色型態,風土景物,描寫得最是詳盡,複製了她自己在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三那年看到、聽到、嗅到的一切。我第一次讀到《又見棕櫚》時,還在紐約。剛來臺北不到三、四天,在中山北路一家小旅館又把三個月積著的剪報一口氣讀了。那時我已上了幾家菜館,走了不少街道,再讀梨華的小說,真覺得她把臺北的形形色色寫絕了。我在上海住過好多年,也讀過不少以上海為背景的小說,但從沒有得到過這種地方性的真切感。 有人說——至少她小說的廣告上曾這樣說過——於梨華是個新型作家,專寫留美華人的戀愛和生活,以題材新穎取勝。其實梨華並無意專寫留學生的生活:同每個真正小說家一樣,她所親自經歷的,她所見到、聽到的事情都是她創作的材料。大學畢業後就出國,美國自然是她創作極重要的一部分,假如大陸未遭淪陷,她一直在國內長大,假如大學畢業後一直留在臺灣, 她照樣是個小說家,雖然她所採取的題材,也隨她生活環境不同而改變。梨華的著作,我還沒有全部讀過,最遺憾的是《夢回青河》那部回憶她中學時代在浙東故鄉那段生活的長篇,至今沒讀。使我對《又見棕櫚》缺少了從各種作品上互證得來的全面瞭解。但從我已讀過的作品中,可看到作者從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轉成憂鬱加濃、已生了孩子的少婦的成熟過程。《黃玲的第一個戀人》中的初戀少女,在《小琳達》中已是剛到美國的留學生,在洛杉磯有錢家裡照顧一個小女孩;在《三束信》裡,這位小姐已在和她大學女同學交換在美國被追而結婚這一段時間的經驗,在《變》那部長篇和《雪地上的星星》中好幾篇短篇,我們竟讀到了婚變的故事。婚變的故事當然是虛構的,因為梨華婚後生活很幸福,但從一連串不同姓名的少女少婦身上我們多少看到了梨華的本人:一個正義感極強,個性爽朗而心軟得異常,在現實的生活中永遠追求著夢幻的女人。成熟,照天磊的想法,「是經過各種各樣對生活的失望」,成熟了的梨華在現實生活上仍是個富有活力、富有衝動的女子(聶華苓在《歸》的序言內在這一方面給我們梨華最好的寫照),但同時生活的固定化,使她增添了因為年齡漸長而生活可能性逐漸縮小那種不可名狀的悲哀。 在她過去的小說中,梨華常以相戀的青年不能按理想結合,一個女子為結婚而結婚而造成不快樂的後果,這兩種基本故事來表達她的悲哀。在《又見棕櫚》這兩種故事依舊出現:天磊和眉立是極相配的一對情侶,天磊出國後,眉立隨著也嫁人了:佳利在美國是為怕寂寞求安全而同陸伯淵結婚的,他們的生活,書內並沒有正面的描寫。但她和天磊相愛,遣散了天磊的寂寞,也暫時填滿了她自己生命的空虛。但在《又見棕櫚》,梨華這種感傷的情調也超過了愛情的主題,在天磊身上作了更有哲學意味的深刻表現:因大家出國而出國的他,十年中反而把當年的壯志消磨了一大半,人變得謹慎而少決斷, 好像專為取媳婦而回國,心裡很彆扭,想在臺灣作一番自己覺得有用的事,也想鬆散一下「整個身體和精神」。在國外患的是懷鄉病,但回國後也不見得如何快樂,除了初見到自己的親人,特別激動,初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特別高興外。有一晚,天磊和他從台南趕來的妹妹天美,討論他美國去留問題: 「天磊喝完了杯裡的檸檬,把杯子在手裡轉。 「妳覺得留在那邊就有根嗎?」然後他放下茶杯,在脫下的長褲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了,天美遞了一個煙灰缸過來,他就深長的吸了幾口。 「Gertrdde Stein對海明威說你們是失落的一代,我們呢?我們這一代呢,應該是沒有根的一代了吧?是的,你猜對了,我會回去的,不全是為了爸媽。他們,尤其是媽,即使對我的不回去覺得失望,但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們慢慢會原諒我。也不是為了意珊,即使她因為我不回美國而不願和我結婚,我也許會失望,但是——」他又重重的吸了兩口煙,把煙蒂壓死在煙灰缸裡, 「我也不見得會很難過。我回去?還是為了我自己。在那邊雖然沒有根,但是,我也習慣了,認了,又習慣了生活中帶那麼一點懷鄉的思念。同時,我發現,我比較習慣那邊的生活。最重要的,我會有一個快樂的希望,希望每隔幾年可以回來,有了那麼樣一個希望,就可以遐想希望所帶來的各種快樂,像現在這樣,和你對坐,聊聊心裡的話。」 《又見棕櫚》單行本出版後,「沒有根的一代」可能成為一個流行的名詞。(書題上的棕櫚,根深蒂固,比直地站著,經得起雨打風吹,正是「沒有根的一代」最好的反面象徵。)但從天磊自己那一段說明也可以看得出,「沒有根的一代」和 海明威他們「失落的一代」本質上是不同的。「失落的一代」一方面可說是和傳統道德絕緣,自甘墮落的一代;即以最有成就的作家說,他們自動離開美國,到巴黎去過比較波希米亞的生活,所表示的精神是對美國商業文明的反抗。在《A Moveable Feast》裡面,年輕的海明威只想在價廉物美的巴黎館子吃法國菜、喝法國酒,他對本國的熱狗和肉餅的興趣,並不比天磊高多少。相反的,天磊在臺北小館子吃小吃,簡直是狼吞虎嚥。這種對本國文化最原始的接受,表示他對本國生活並沒有脫節,也並沒有抱著什麼不滿、反抗的態度。天磊和他同代「沒有根」的感覺,是在事業上沒有根的感覺。大陸淪陷了,臺灣局面太小,美國又不是自己的國家,作了番事業,除名利外,別無所得。惟其如此,正如天磊所說的:那些留在美國沒有根的人「更習慣了生活中帶那麼一點懷鄉的思念」和抱著不時回國的「快樂希望」。 梨華在題材上、技巧上都自辟新徑,但在另一方面她延續了、發揚了中國文學上有高度成就的一種特殊傳統。胡適在宣導文學革命的時候,寫了一首詩,表示自己不再悲秋,不再傷春,好像一個作家要對季節的變化無動於衷,才能寫出有益於社會國家的作品來,梨華的作品打碎了功利主義文學的信條,恢復了「風花雪月」的尊嚴。她證明了假如一個作者對自然界的景物,真有所托,「春花秋月」是避免不掉的抒情題材。李後主、李清照善用少數自然界的意象來托出亡國後,喪夫南渡後生活的寂寥無寄;在她的小說裡,梨華不時假借中國詩詞中所少見的美國花草,來象徵寄居美國,沒有根的一代的苦惱。 因為梨華賦予了天磊她自己的和中國傳統的感傷氣質,他雖然面臨著當今歐美作家所最關心的「隔閡」問題,他們的作品中絕少可以看到他這樣充滿人情味的人物。梨華所觀察到的中國人,不論在臺灣在美國,還沒有傳染到在歐美流行的現代病,那種人與人隔緣的絕症。卡繆的《異鄉人》可算是第二次戰後有代表性的歐洲小說,那位異鄉人得到了母親去世的電報後,無動於衷,也裝不出母親死後一個人子應有的感情。下午獨自看場電影,在影院搭上了一位不相識的女子,晚上同她睡覺,早晨走後,她在他心上也不曾留一條痕跡。這位異鄉人的行徑,自有他可怕的真實性:一種人與人間不能建立關係後的真實性。梨華所要表達的真實,相反的建立於人與人間有情感連系可能的基礎上。 假如天磊返台後有什麼發現,那就是人都是寂寞的。在臺北住久了,他的寂寞可能與日俱增。有好多關心他的人在一起,情形可能和在美國不同,但他並不會更快樂。回台後,他會了老友張平天、最敬愛的老師邱尚峰。前者好像很知足,因為他對生活無奢求,氣質上不是敏感的人;後者表面上也很知足,起勁地和天磊討論創辦文藝雜誌的計畫。但他被機車撞死後,天磊讀到他臨死前寫給他的信:「……除了為了雜誌,我還有個自私的原因沒有向你說,我很寂寞,有時候很悶很苦,連武俠小說都救不了我。你決定留下來,我的高興,一半固然為你,一半還是為我自己……」。天磊要意珊瞭解他在美國時寂寞的心情,意珊直率的回答他:「……你說透不出氣,我才覺得快悶得發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天磊決定要留下來,繼續邱尚峰的工作,因為自己是過來人,對意珊「快悶得發炸」的處境已不大能同情,只覺得她淺薄崇美,而邱尚峰的寂寞,撼動了他整個身心,自己從美國跑回來,想解救自己的寂寞,想不到待人誠懇、誨人不倦、情願在臺北清苦而不願意去史丹福大學教中文的邱老師,內心比他更寂寞,情形比他更慘,死後一個憑弔的親人也沒有。 《又見棕櫚》故事的重心在於意珊、邱尚峰二人對天磊提出要求後,他自已應作的選擇。關懷天磊的人不少:父母、天美、眉立,還有在美國的佳利。但這些人對天磊並無所求:父母當然希望他留在美國,但他堅持要留台,他們也不會反對。眉立、佳利已跳出了他現實生活的圈子。事實上,最懂得天磊個性而一直以直言良友姿態出現的是天美。開始她覺得她哥哥和意珊並不太配,但最後給他加油打氣,鼓勵他把意珊奪回來。故事很簡單,但這是引人入勝、富於戲劇性的故事。 正因為它並沒有什麼過分戲劇性的高潮,比較出人意外的是邱尚峰的被撞死,但在車和人雜擠的臺北街道,被撞死隨時有可能性。何況邱尚峰的死,按故事的邏輯講來,自有其必要性。這種不假借意外事件來決定故事進展的寫法,對梨華來說,是她小說藝術的大進步。她過去寫的長、中篇都有極好的題材,但寫到了故事緊要關頭,作者往往避免讀者所期待的正面衝突,代之以比較俗套、緩和正面衝突的意外高潮。 《又見棕櫚》中,我們察覺到三種時間的同時存在: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別的小說裡,梨華也常運用過去和現在揉合在一起的寫法,但同時她仍不免用比較刻板的長篇倒敘法,把一個人物未登場前的過去生活總括地敘述一下。本書第一章起,天磊從飛機場回到家,看到客廳內掛著自己的照片,回到自己十年前的臥室,看到書桌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大四下期的課程表」,觸景生情,他過去的生活在回憶中展開,作者也就這樣片段的寫下來,避免了傳記式的倒序,差不多一直保持天磊意識活動的流暢性。 但在《又見棕櫚》裡,我們更感到未來的日子所包含的希望和威脅。天磊在臺灣才停留了兩個月,他的過去不斷在追思中出現,即使是最苦痛的經驗也變成了夢境似的現實,一種苦中帶甜的回憶,但未來更長的歲月,為自己,為國家,如何有利地去支使它們,他自己也不知道。天磊憶想過去,不能充分享受現在,因為他對將來沒有把握。梨華把小說結束在天磊是否會把意珊奪回去這個疑問上,更強調了困擾了他沒有根的一代的未來之謎。相反的,意珊過去的生活上沒有留下了多少甜蜜的回憶(即使有,因為大半時間我們按照天磊的觀察角度去看她,我們不會知道),目前臺北咖啡館、跳舞廳的生活過得膩了,她把希望寄託在未來——到了美國後的未來。她和天磊的衝突表示了以兩種不同時間觀點作依據的人生價值之不和諧:被過去占住了的天磊不再能瞭解、同情意珊對美國、對未來的那種憧憬,他覺得她俗、幼稚;同樣的,她覺得他消沉,缺少了青年的活力。 天磊和眉立、佳利的兩段戀愛故事,雖然文筆比以前更細膩了,仍有一貫作者感傷氣質的作風。在天磊和意珊的故事中,我們得到一些對人生更尖銳的觀察:愛情不再是雙方一見傾心,意氣相投,要滿足饑渴想望的過程,愛情也是雙方意志的角力賽,在美的吸引,性的需要,生活空虛的填補的種種實際考慮以外,每人還想保持自己的志趣和理想而不斷考察對方的談判。 這一則不太溫馨而充分象徵時代苦悶的戀愛故事,是梨華小說藝術已臻新階段的明證。意珊這個人物的刻劃更是出我們意外的成功。我們預期梨華會把佳利、天美、眉立寫得很好,因為她比較偏愛她們的性格。但梨華雖討厭俗人,意珊卻俗得可愛而可憐,她對生命的企求,一心要往美國跑的打算,並不因為她的淺薄而失去了我們的同情。梨華把一個和她本人脾氣、性格、志趣完全不同的女子寫活,這是她同情心的擴大,也是她對人生瞭解,離開了個人好惡更高層智慧的表現。 (臺北,一九六六年八月) 編按:夏志清(1921年2月18日-2013年12月29日),美國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中央研究院院士,國際知名文學批評家。英文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及《中國古典小說史》是研究中國文學的經典之作,也是西方漢學界的重要著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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