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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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這城內精神支柱的「國殤墓園」時,面對那凝重而又氣壯山河的烈士墓群時,不管你是何種信仰的人,全都會肅然起敬…… 去雲南騰衝,景致依然是那樣的迷人,位於騰衝縣城西南二十公里處的熱海水霧蒸騰裊起,沸泉飛瀉穿流於山林間,融入在其中亦幻亦真。而從這奇特的地貌延伸下去,卻知這是由於在騰衝縣一百多公里範圍內,分布著大大小小七十多座形如倒扣鐵鍋火山群所致。壩派巨泉是地下水滲透過火山熔岩邊緣裂隙空洞而溢出,從而形成低溫熱泉。那些水蒸氣在陽光的纏繞下,就會散發出如太虛幻境般的迷離。沿著那凹形的火山口繞一圈,撿起一把火山灰或紅黑色的火山石,遠古的氣息就會撲面而來,沿途的攤販也在兜售鐫刻著飛鳥魚蟲的火山石,這岩石與遠近覓草的牛就構成一種沉睡著爆發的寂靜。據說,這些個火山,三百多年前還在噴發,現今不過是它的休眠期。然而,就在七十年前,奮戰在這崇山峻嶺和火山岩石砌成城牆內外的中國遠征軍卻來了一次真正的「火山噴發」。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1944年,就在國軍湘豫桂大撤退的前後,大部被日軍侵占的國土仍沉在淪陷區時,地處雲南邊陲的騰衝縣城,卻爆發了一場中國遠征軍與固守城池日軍進行的慘烈搏殺。 記得在抗日戰爭60年紀念日之際,曾看過有關這方面激戰珍貴紀錄片的片段。當時,為攻克這僅5845平方千米的城垣,中國士兵持槍沿雲梯奮勇登攀,視死如歸。後據知情者講,當時還組織了督戰隊,退卻者格殺勿論。正是在這種破釜沉舟、死命攻擊的精神激勵下,以一九八師為主力的國軍經過多日的輪番衝鋒陷陣,仰「飛虎隊」的空中掩護,付出重大犧牲後,終於將固若金湯的該城攻克,日軍除50人被俘外,其餘近3000人悉數被殲滅。這亦是抗戰以來,唯一守城日軍被全殲的戰例。此役,使許多日本軍事專家大惑不解,至今仍苦苦探求其謎底。戰後,《大公報》戰地記者曾發出報導:騰衝不僅找不到幾片好瓦,連青的樹葉也一片無存。面對日軍的垂死負隅頑抗,這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浴血搏鬥得來的。具體的戰事簡括是,1944年6月23日,中國遠征軍長官部趁駐騰日軍向龍陵增援之機,下達了攻擊命令,經過各集團軍周密的部署後,攻占了周邊的寶峰山、來鳳山,進而對騰衝縣城完成了合圍。7月2至5日,一九八師在三十六師的配合下,經過四天的血戰,攻占了娘娘廟、董庫、大竹園等地。三十六師推進至楊家坡、幹龍,陳家巷,攻占觀音塘,7日兵鋒至騰衝城西北角的拐彎角樓附近。同時,一九八師也挺進到城北門外的田心村。隨之,預備二師同三十六師等部也投入了戰鬥,至9月14日,騰衝縣城被徹底收復。日軍代理聯隊長大田大尉焚毀隊旗後自殺。騰衝戰役,公署、學校、廟宇被摧50餘所,民房鋪面被毀五、六百間,四個城樓及城中心的文星樓全部損於一旦。經歷者曾稱甚至每一片樹葉都遭受了三顆子彈的射擊。今天,當我看到騰衝城沿街茂密蔥鬱的樹叢,真想像不出當時戰況的慘烈程度。這戰役,常使我聯想起太平洋戰場上著名的硫磺島爭奪戰,雖說二者在規模上不能同日而語,但其激戰程度則不相上下。 往日看影視片,反映抗戰的戰鬥場面,似都有這樣的英勇鏡頭:中國軍人帽子一扔,端起衝鋒槍或機關槍,橫眉怒目一通狂掃就撂倒了日軍一大片。這純粹是編導者想當然的杜撰。實際上,日軍在二戰中往往是以「玉碎」冥頑拚戰不屈,以少勝多的。面對中國軍隊,更是有著自甲午戰爭以來精神、士氣上的強勢。眾所周知,日本在六十多年前就有了航空母艦,而中國至今還沒有自主建造的;日本不僅擊敗了吾國北洋海軍,同時也戰勝了俄國的艦隊;日本偷襲珍珠港讓美太平洋艦隊損失過半,也幾乎征服了整個東南亞。 那年頭,日本的國民教育就是「軍事化教育」。「二二六」少壯軍人「清君側」的譁變,強化了日本軍事機器的運轉,「脫亞入歐」的理念也讓日本民族抱殘守缺的觀念逐一破碎。這樣脫胎換骨、精神振發敢鋌而走險、有備而來的侵略者,其戰鬥力可想而知。如若日軍真像電影上演的那樣不堪一擊,還用得著從九一八事變以來的十三年抗戰嗎?捨身刺殺滿清大臣、開始極力主張抗日的汪精衛與台兒莊的悍將龐炳勳最後全都降日,也是懾於日本武力的強悍才屈服的。遲浩田將軍在回憶錄中稱,日軍三個人的機槍小隊往往就能掃蕩一個村莊,便是對那一時期國民性本質真實的寫照。也正因為看到中國國民性中庸軟弱的一面,日本人才敢以少勝多發動「九一八」事變,才敢進行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目的就是要在精神層面上徹底壓垮中國人。而中國人多年的「恐日症」也是客觀存在著的。正因為如此,騰衝殲滅戰的意義才非同小可。 客觀地說,騰衝戰役所殲日軍的人數並不是很多,但由於日軍據城(這城牆是由堅固的火山岩石構成)掘壕死守,每一個角落被攻下都不易,日軍的堡壘不下三百多個,有的乾脆就建在了樹洞裡,說日軍在全城布下了天羅地網,一點也不過分。說日軍給我軍也來了個「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的「地道戰」也是名副其實。日軍以「武士道」精神死戰不降,逼近時則以刺刀展開白刃戰。但就是面對這種易守難攻的城池,面對這些窮凶極惡的對手,經過在印度整訓的中國軍隊,一反疲軟渙散之態,進行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丈夫壯氣須衝鬥」的橫刀立馬!以至戰後六十多年,當年的遠征軍老兵仍會伸出大拇指自豪地說:中國人是這個! 為此,讓我們再來看看時任中國遠征軍、親身指揮騰衝擐甲執兵,鐵血雷鳴、殺敵致果的霍揆彰(1901-1953,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將軍留下的珍貴文字記載:「經二十二日之血戰……我軍冒敵濃密火網先後登城,對城上之敵堡壘,以對壕作業逐次攻擊。至未號始將東南三面城牆上之敵大部肅清,於馬晨開始向城內之敵攻擊。我預二師、一九八師、三十六師、一一六師各部主力奮勇直前。由南面城牆下城突入市區,激烈巷戰於焉展開,唯城內人煙稠密,房屋連椽,大部堅實難破;且頑敵家家設防,街巷堡壘星羅棋布。尺寸必爭,處處激戰,我敵肉搏,山川震眩,聲動江河,勢如雷電,屍填街巷,血滿城沿,嗣以各部損耗慘重,而各級預備隊既早用罄,又無援兵以濟急難,不得已將原在南甸、騰龍橋阻敵增援之一三零師調入騰城,用增實力苦戰若干晝夜,所賴將士忠勇克敵致果,業於九月十四日將困守騰城之敵全部殲滅,青白之旗乃復飄揚,邊陲重鎮,同聲慶幸……」霍揆彰將軍的現場記述與後來史料的驗證似有些出入:此役,斃敵少將指揮官及藏重大佐聯隊長以下軍官一百餘員,士兵六千餘名。擄獲野山炮七門,步兵炮六門,迫擊炮十門,重機槍十九挺,輕機槍四十七挺,步騎槍千餘支,汽車二十餘輛,有無線電機二十五部及其他軍品無數。 互為映照的是,日軍方面對此役也進行了詳盡的描述,據日本《日本防衛廳研修所戰史部戰史叢書》所記:「敵軍在經過一周時間的進攻準備之後,在得到有力的火炮和飛機支援的基礎上,敵軍試圖施放煙幕彈,利用雲梯翻越城牆,或者利用坑道對城牆進行爆破,對守備隊發起洶湧的攻勢,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城內猛衝,面對敵軍如此兇猛的進攻,守備隊官兵在各個陣地與敵軍進行了慘烈的槍戰,雙方苦鬥了數小時艱難的拚搏,到12點,守備隊終於成功地挫敗了敵軍的進攻。但在這次戰鬥中,守備隊又損失了包括三名軍官在內的許多守兵。 8月15日早晨,第一九八師就開始對北西角的拐角樓陣地及北東角的飲馬水陣地發起了進攻,不過這些進攻的敵人同樣被守備隊擊退了。8月16日,遭到很大損傷並被擊退的第一九八師主力,將進攻方向轉移到南西角方向。至此,遠征軍將進攻的重點完全轉移到了南西角,並集中兵力向南西角陣地再次發起了進攻。當時,守備隊雖然英勇地進行了抵抗,但戰鬥力已大大減弱,毫無能力顧及不斷增加的損傷,而且官兵們還在不斷地被擊倒。面對敵軍排山倒海似的反覆猛攻,不管守備隊如何英勇頑強也難以抵擋,最後不得不放棄陣地,被強大的敵軍所擊退……」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戰役結束後,日軍大本營並未斥責這次失敗,而是通令嘉獎了守城「玉碎」的全體官兵。正因為如此,這個兩強相遇勇者勝的戰例,才更凸顯出中國軍人捨生忘死,敢戰至血流漂杵、伏虎降龍的豪邁之氣。 騰衝攻堅戰是中國遠征軍整個滇西抗戰,包括來鳳山、松山、龍陵會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打通了西南國際運輸線,消滅了入侵滇西的日軍共計2.1萬餘人,加速了日本軍國主義的滅亡,其意義不言自明。這些會戰,中國遠征軍實際上啃了最難啃的骨頭,當這些精銳之敵被悉數殲滅後,餘下的五六萬之眾便望風而逃,被英軍截擊消滅。 然而,時隔六十多年,當我們這些後輩再次來到這已被稱為旅遊線路的城市時,戰爭的痕跡早已不見,環繞城市建築的元龍閣、疊水河瀑布、熱海景區,以及火山公園和檳榔江邊奼紫嫣紅的杜鵑花世界,依然吸引著遊人的眼睛和相機的視窗。城內騰越廣場上的母親座像頭頂懸著藍天上的冷月,人們也在兜售玉石、普洱茶、翡翠等特產。但當地人一提起中國遠征軍的功績,都會讚不絕口。當地的文聯主席卞善斌等一行人也如數家珍地講述著他們的故事。 這樣,當我們來到這城內精神支柱的「國殤墓園」時,面對那凝重而又氣壯山河的烈士墓群時,不管你是何種信仰的人,全都會肅然起敬,脫帽獻花的。這裡葬有八千名遠征軍烈士的英靈,還有十九位美國盟軍的遺骸;有盟軍陳納德與史迪威將軍的塑像;有布希總統認為此役是中美兩軍合作明證的致敬信。面對著他們跪臥的是日軍的「倭塚」。我拍了照,獻了花。我記住了「碧血千秋」四個題字,我也記住了一些遠征軍的英名:一等兵劉松、一等兵彭迪全;上等兵王義全;少校范文增、中校高奎乾……還有……還有…… 在這物慾橫流、拜金至上的時代,我感到了心潮澎湃。這英勇多是因日軍的殘暴而來,對我無辜砍頭、活埋,有二十九戶人家全部殺絕。日本人灌輸的「武士道精神」就是要不施一點憐憫,殺人不眨眼。為此,必須要同他們決一死戰。在這一刻「友誼」和人道是不存在的,古人見義必須死、「見義不為,無勇也」的豪言用在此再貼切不過了。相對於眾多已成孤魂野鬼的中國遠征軍的魂魄來說,葬在騰衝「國殤墓園」中的遠征軍將士是幸運的了。 這墓園的建立,要感謝激戰歲月裡時任雲貴監察使的李根源(1879-1965,中國國民黨元老)。正是在這位當年參加國父同盟會、六十三歲長者戰後的倡議和奔走下,騰衝才有了這引以為榮和驕傲的烈士暮年的殿堂──而李根源題寫的「碧血千秋」四字也永存史冊。有感於中國遠征軍靴刀誓死的精神,在騰衝光復之際,李根源先生就欣然命筆:「八年浴血抗天驕,殺氣如雲萬丈高」。可見,當時,中國遠征軍的奮勇獻身之血氣是怎樣的激昂慷慨、魂飛天外了。 據說,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墓地曾因意識形態的原因,已被悉數鏟平了。而日本人仗著財大氣粗,卻把他們侵略者的「倭塚」修葺一新。在泰國的桂河大橋彼岸,筆者就親眼目睹了遠征軍後代募捐欲建英烈墓碑的義舉。這也常使人想起那飄泊至緬甸多年的遠征軍老兵,在古稀之年排著隊,踉踉蹌蹌走回國門,邊防戰士向其敬致軍禮的那一幕。儘管文革期間,這些墓群也一度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但在有良知的騰衝人保護下,墓園仍保存了它的精髓——騰衝人民怎麼能忘得了保佑這城市的上天之靈呢?如果有一天,一位一九八師的老兵突然出現在騰越廣場上,該是怎樣的讓人敬仰呢?年輕的一代是否還能記住他們的豐功偉績? 然而,這裡出售的《騰衝血戰》的光碟,竟然是由一些二流演員演繹的滑稽劇,沒有任何震撼力,擺放在此的小冊子《騰衝史話》與《滇西軍民抗戰史》裡記述的騰衝戰事爆發的年代也都不一致,實讓人感到汗顏。據了解,認真的日本人對他們的「戰敗史」則記述得極為詳細。往日觀日本影片《激盪的昭和史》(我譯《軍閥》)、《啊,海軍》及《沖繩血戰》都印證了那一時代的壯烈悲情,說是美化也是真實的紀錄。而我們何時才能拍出類似的大片,也謳歌一下我們的遠征軍呢?從歷史的角度來審視,也抱著對後代負責的準則,這些劣質的宣傳品都應重新清理一下,以慰天靈。 不知是不是遠征軍的氣貫長虹,城內鄰近的玉泉園,飛流直下的瀑布總能激起絢麗的、如彎弓射敵的彩虹。 (原載2015.7.13 聯合報) 編按:王童,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及魯迅文學院主編班和新聞寫作研究班。曾在《戲劇電影報》《信報》任主編助理、社長助理及評論版主編。現為《北京文學》月刊社社長助理兼文學編輯。與拍攝「風中家族」的台灣導演王童巧屬同名同姓,特此甄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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