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足史迪威公路 (趙航)

散文

踏足史迪威公路

趙航

——王勤平用鏡頭讓美國人讀抗戰史
松山中國遠征軍雕塑群取景

松山中國遠征軍雕塑群取景

九天的行程接近尾聲。美國人Steven Stilwell坐在畹町橋上,對著鏡頭說:「剛來中國的時候,我在自己身邊豎起了很多墻;現在,這些墻全倒了。」

這是四十歲的他第一次來中國。此行的理由,包括七十多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他的祖父約瑟夫·史迪威——那位在重慶、雲南等地都能找到銅像的美國四星上將(二戰時曾任中國戰區參謀長)。他們要為這一切拍一部名為「踏足史迪威公路」的紀錄片。

美國人說話的時候,紀錄片的導演王勤平正站在鏡頭後面。他對Steven Stilwell在這個封鏡鏡頭中的表現似乎很滿意,以至於他後來還不斷提及。

用王勤平的話說,對於整個攝制組而言,這是一次「洗滌靈魂的旅行」。這個曾獲得艾美獎的導演,還希望這個紀錄片能達到更重要的目的:「是時候重溫歷史了。如果美國觀眾對日本侵華有所了解,可能會影響美國政府的政策。」

在中美之間架起鏡頭

他有著第一代留洋者常有的尷尬,跟不上中國的節奏,也無法完全融入美國社會。但這樣,反倒讓他對中美關系有自己的認識。

王勤平,美籍華裔。上大學之前,他生長在西安。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畢業後,於1987年赴美。他的留洋經歷一開始並無不同——讀書、打零工賺取生活費,直至開始接觸電視節目制作。

今年五十三歲的他,常年戴著一頂鴨舌帽,讓人無從發現他是否有了白發;和他握手,那雙手很硬;他穿T恤、休閑短褲、運動鞋,留小胡子,看起來只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在美國已近三十年,碰到老鄉,他仍可操一口陜西腔,可「味兒」已不那麽重了。多年來的變化,讓王勤平有些跟不上,自稱「有時候講中文都澀」。

長年與其合作的張誌同(王勤平國內的助理)形容他,為人低調,除了工作場合,不太愛說話。王勤平一直很少接受採訪,曾有媒體要做「四十個海外傑出青年」等採訪,都被他推掉了。對他的詳細報導,網上可以找到的,只有一篇。

「其實,我上世紀90年代初做紀錄片時也高調過。」王勤平開口,語速較慢的男低音似乎經過打磨,有點像歌手李誌。

那時,他剛開始做紀錄片,經常會受到國內,如華語電視節等邀請,還曾在1991到1995年的時候和NBC(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的製作人一道,回國內辦過訓練班。

1995年,廣州華語電視節上,王勤平遇到了北京廣播學院的老師,後者開玩笑說:「你經常回來講課,但把母校忘了,從來沒回來母校講課。」

「聽了他的話,我腦子裏‘叮’地一下,反省。我覺得我是一個做片子的,到處講課不是一個好名聲,我得停了,我說停就停了。我是一個導演,一個幕後的,我到幕前幹什麽?」王勤平說。

不過,同事對此卻頗有微詞——有時候下地方去,對方不配合、不支持,有些還要錢,一些想法實現不了。這對於只拍攝中國的王勤平而言,是個不小的困難。國內幫他安排工作的制片人也說,如果王勤平在中國做些宣傳,幫他安排相關工作也好辦一些。

為此,王勤平最近不得不開始接受一些訪問。

拍中國紀錄片,他會選擇從未接觸過中國的美國人來講故事。對此的解釋是:東西是拍給普通美國人看的,選擇美國人來講故事,他們的思維方式,以及對事物的解釋,美國人能接受。「如果換我自己去講,思維方式、文化背景不一樣,很可能沒效果。」

國內環境的變化讓王勤平有些不適應,且和大多數第一代移民一樣,他沒辦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而恰恰因為處於這種尷尬境地,讓他對中美之間的關係有了自己的認識:「很多美國人看中國不是直視,是斜視。」說著,王勤平做了個動作,側過身,眼神向左下角一瞟。

史迪威之孫,不了解二戰

王勤平希望,能通過紀錄片在中美兩國的民眾間建立某種聯系,特別是中國人、美籍華人,還有他們的後代。

Steven Stilwell剛到中國來的時候,就是「斜視」這麽個狀態。一開始,他似乎還對中國有些隔膜,無法靜下心來拍紀錄片。王勤平推測,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性格原因,另一方面,他非常珍惜自己爺爺的名聲,怕把爺爺的事說壞了、說錯了。

在第二天的拍攝中,王勤平曾為此特別與Steven Stilwell溝通,但當時,他們都未能真正理解對方的意思。Steven Stilwell對中國以及史迪威公路的理解需要時間,王勤平也需要時間去揣摩Steven Stilwell的心思。

王勤平後來和國內製片人講,他理解Steven Stilwell的想法。王勤平舉例:Steven Stilwell覺得以前中國講的二戰史有不客觀的地方,有些看法。但隨後,在滇西抗戰紀念館,他看到了青天白日旗,看到了蔣介石的照片,以及其他尊重歷史的展覽,覺得有些寬慰,思維才開始有些轉變。

王勤平認為,這與美國的媒體有關。他們往往只報導「家門口」的事,對中國人以及中國人生活方式的變化很少關注。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美國普通民眾對二戰的真實狀況不甚了解。史迪威帶領美國與中國軍隊與日軍作戰,而他的孫子卻對這段歷史都不甚了解,所以可以想像普通美國人在這方面的認知程度。

這,成了這部紀錄片誕生的最大理由。鑒於現在中美日三國的微妙關係,王勤平認為:「是時候重溫歷史,讓日本政府反省他們的政策了。我覺得如果普通美國人多能了解當年歷史,以及日軍犯下的罪行,可能會影響到美國政府的政策。作為一個電視人,我很想做這件事。」

當所有的鏡頭都在關注廟堂之上,王勤平希望能通過紀錄片在中美兩國的民眾間建立某種聯系,特別是中國人、美籍華人,還有他們的後代。

中國「望子成龍」的文化,促使美國的華裔中產生很多精英。但在王勤平眼中,這些人是「香蕉」——黃皮膚底下是白人式思維,對中國沒認識、沒感情。他想,但如果能「抓住」這些人,讓他們能像老華僑那樣關心中國,這能給中美之間關系作出很大貢獻。

「海外領館有這種呼聲,國內也有,但沒多大反響。」王勤平說。他還開玩笑:Steven Stilwell作為史迪威將軍的後代,都沒來過中國,這可能也表明國內的一些工作做得不好。說到這,王勤平笑聲爽朗:「你說是不是?對中國抗戰做過這麽大貢獻的將軍的後裔,都沒想想要請人家來中國看看,到中國、到雲南走一走。」

他很激動,哭了幾分鐘

Steven Stilwell沒想到,已經七十年了,中國人還記得他的前輩。

來中國這一次,Steven Stilwell覺得非常吃驚。他發現所到之地,隨處可見都是自己爺爺的照片、銅像,他在美國從未想到這一點。踏上這條以自己爺爺名字命名的公路,Steven Stilwell對中國的看法也在不斷重構。

造訪重慶史迪威舊居紀念館

造訪重慶史迪威舊居紀念館

4月19日,騰衝,滇西抗戰紀念館。這是《踏足史迪威公路》攝制組到達中國的第六天。在王勤平的描述中,這天除了拍攝,還有一個主題——哭。

當時,Steven Stilwell接觸到日軍侵華的一些史實。尤其是慰安婦這件事,讓他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人怎麽能幹出這樣的事情?還有日軍在中國制造的屠殺,他覺得「極不人道」。

看完展覽,Steven Stilwell要在鏡頭面前回述。他說,他看到了戰爭的殘酷,看到日軍在中國的暴行,心中極為憤怒。他也了解到爺爺為什麽會來中國,和中國軍隊一道對抗日軍。

「他很激動,他哭了,哭了幾分鐘,幾分鐘他都說不出話來。」王勤平用低沉的聲音講述,有些哽咽。當時王勤平也哭,他給主攝像遞紙巾——因為主攝像也在哭,那是個頭髮銀白相間的男人,他盯著鏡頭,睜著眼睛,眼淚就掉下來了。

史迪威後人前往國殤墓園

史迪威後人前往國殤墓園

結束了在滇西抗戰紀念館的拍攝,攝制組來到不遠處的國殤墓園。這裏有一座史迪威將軍的銅像,Steven Stilwell要給爺爺的銅像獻花。途中,攝制組遇到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看到有外國人過來,這老人指著銅像和他們打招呼:「史迪威。」

「史迪威。」Steven Stilwell笑著回話,雙方擦肩而過。王勤平覺得有意思,過去問老人是否知道史迪威將軍的事。

「我知道啊,我今天就是專門來給他獻花的。」老人回答。

「這個年輕人就是史迪威將軍的孫子。」王勤平介紹。

老人楞了一下,走上前和Steven Stilwell說話。

「我們中國人很感激你爺爺當年在中國做的事情……」說著,老人情緒開始激動,流淚了。Steven Stilwell也如此:他沒想到,已經七十年了,中國人還記得他的前輩。

王勤平記得,在畹町橋上封鏡時,他的場記——一個話不多卻愛笑的美國女孩,要求和王勤平擁抱一下。她說,從沒有哪個旅途,讓她笑這麽多、哭這麽多。王勤平告訴她,這是一堂洗滌靈魂的旅程。她回答,「的確是」。

中緬邊境畹町橋頭封鏡

中緬邊境畹町橋頭封鏡

也是在畹町橋上,Steven Stilwell對著鏡頭,除了說自己「墻已經倒掉」之外,他還說:「我現在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我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中國之行改變了他。

現在,紀錄片已經拍攝完成。作為美國彩虹電視臺的總裁,王勤平希望更多的公共電視臺能將這部紀錄片放在黃金時段播出。在公共電視中,他的節目的觀眾整體上受教育程度比較高。

《踏足史迪威公路》,將先影響這些觀眾。而在此之前,王勤平已經影響到了史迪威的後人。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拍紀錄片的效果如何,王勤平不得而知。但他接下來想拍西藏,他覺得,美國人對西藏的誤解太多了。

和王勤平以前拍的所有紀錄片一樣,《踏足史迪威公路》是講給美國人聽的故事。為此,王勤平找到了與史迪威公路血脈相連的兩個人。在美國, 有Stilwell這個姓,又確是史迪威將軍的後代的,這樣的人只有四個。為了找他們,王勤平費盡周折。

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了這個故事能被美國人理解、記住,尤其是美國的年輕人。但效果如何,還是未知數。

雖然憑著《敦煌寫生》、《功夫大師——趙劍英》兩部作品,王勤平獲得過艾美獎紀錄片導演獎、美國傳播家獎紀錄片榮譽獎,但他說,自己的兒子,一個1987年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孩子,都不太看他的作品。

「他也不會說漢語。這是我的錯。」王勤平語調平淡。對此他似乎沒有什麽辦法。

2010年,王勤平的兒子第二次來中國,在上海。當時,王勤平正在拍反映上海世博會的紀錄片《上海,你準備好了嗎》,參觀完中國館後,父子倆看電影。排隊時,一名溫州老板和王勤平的兒子說話,但孩子聽不懂。王勤平向溫州老板解釋說,兒子是在美國出生的,不會講中國話。

「溫州老板就開始教訓他了。我覺得這多好的機會啊,我就翻譯。但是溫州老板訓得太厲害了,巴拉巴拉就不停了。後來我想,這也是我兒子啊,你不能這麽訓啊,我就想還是適可而止吧。」

 此前,2006年,北京長安街的一家餐館裏,服務員向王勤平的兒子介紹一道魚做的菜,孩子同樣也聽不懂,很尷尬。那是他第一次到中國。

「因為他長著一張完全是個中國小夥的臉。」王勤平說,最讓他擔心的就是這些年輕人。兒子對自己拍中國的紀錄片沒興趣,「給他刻成光盤他都不看」,這讓王勤平有深深的挫敗感。

雖然前路未知,甚至無法贏得兒子的關註,雖然自己的奧運會紀錄片《北京,你準備好了嗎》曾一度虧本,但53歲的王勤平還是想拍,只拍中國。

王勤平說,美國的華人很多,他作為一名電視人,希望美國人多了解一些中國文化,這樣,美國的華人就更容易與美國主流社會相處了。

「因為我2007年時得過艾美獎,所以公共電視看到我的名字還是會放綠燈。在美國獲得主流媒體認可並不容易,中國有這麽多人支持我,這是很多人得不到的機會,放棄多可惜啊!」

無論是拍《踏足史迪威公路》,還是拍其他紀錄片,結果如何,並無把握。但王勤平的鏡頭,像是帶著「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意思。

接下來,王勤平最想拍的是西藏題材,「美國人對西藏的誤解太多了,這是當務之急。」

王勤平記得,在畹町橋上封鏡時,他的場記——一個話不多卻愛笑的美國女孩,要求和王勤平擁抱一下。她說,從沒有哪個旅途,讓她笑這麽多、哭這麽多。王勤平告訴她,這是一堂洗滌靈魂的旅程。

(原載昆明都市時報及奔流雜誌 2014.4.28)

編按:本文為昆明都市時報記者趙航專訪王勤平及《踏足史迪威公路》錄製團隊之專題報導。王勤平為美籍華裔紀錄片導演,以《敦煌寫生》、《功夫大師——趙劍英》兩部作品分別獲得艾美獎紀錄片導演獎、美國傳播家獎紀錄片榮譽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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