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不春風 (歐陽瓊)

散文

無處不春風

歐陽瓊

出走

李湄既委屈又憤氣離家出走的那年她剛滿二十歲,自己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緊緊揣著行李及所有的積蓄,頭也不回地衝上了往臺北的火車,擺脫了曖昧難堪的過去,栽進了完全無知的未來。坐在第六節車廂的角落裡,眼睛望向窗外迅速倒退著的綠油油的稻田景象,她聯想起那些濃香撲鼻又粉白醉人的溪畔野姜花,還有自己兒時與玩伴們經常流連出沒的小山洞。

所有的這些她都能無牽無掛地輕巧放下嗎?

要說自己真是一無眷戀了,可内心爲什麽又有著揮之不去的愧疚與不安?要說自己像一隻飛出牢籠的自由小鳥,天際蒼穹可恣意翺翔,可她真的自由了嗎?獲得自由的她爲什麽心中還是壓力重重無法釋然呢?

阿母來找她談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自己倒不念養育恩情,也不顧血緣親情地選擇了逃離。

「阿湄啊,有好多事情我和你阿爸一直都瞞著你,就是想等到你長大了才告訴你。」阿母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啓齒的模樣,讓李湄頓生懷疑與不安。

「阿母,我已經二十歲了,可以理解人事了。」李湄搓弄著裙角仿佛要把所有無名的不安都揉進裙子的棉紗裡。

「是啊,你阿爸也常說,你聰明懂事又溫柔體貼,應該可以接受許多事實真相的。」阿母用那種試探的口氣與眼神,讓李湄更加不安。會是什麽「事情真相」呢?

「阿母,你快說啊。」是不是用這種不耐煩的語氣和不在乎的態度就能稍微掩飾一些内心的不安呢?

「你其實不是我們親生的女兒…… 」像是提足了勇氣,阿母才能用這麽簡短的一句話來交待如此繁複的身世。「就是你謝阿姨啦,他們家那時比較窮,已經有了五個孩子還有公婆要照顧,那年生下了你,覺得實在沒有餘力來支撐了。就..就..就把你讓給了我和你阿爸,做我們家的童養媳……」

還沒等阿姆說完,李湄早已淚流滿面,氣急敗壞地說:「她把我給了你們,當童養媳?」

李湄的内心「啪」地一聲被生生地撕裂了,那活靈活現響在耳際的聲音,就像隔壁巷子的絹染工廠裡經常可以聽到的布帛撕裂般的聲音;她的内心劇烈地絞痛著,像吃壞了肚子似地一陣陣的痛勁兒翻攪著她的五臟六腑,讓她真有反胃慾嘔的難受。想著平時和謝家五個哥哥姐姐們相處的融洽情景,他們是不是都早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世?是不是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裡?最最叫人尷尬的應該還是阿鑫哥了,他肯定知道自己是他未來的媳婦吧!阿鑫哥一向以來的優異學習成績都讓李湄既欣羡又崇拜,他對李湄的悉心照顧更讓她產生依賴與服從。難道哥哥對自己的照顧是因爲……

「不,不,不是賣啦,是把你送給我們的。」阿母情急地解釋著:「你知道我們只有你阿鑫哥一個兒子,你阿爸的工作做得不錯,收入也比較豐腴,你謝阿姨認爲你跟著我們可以衣食無慮啦。我們講好了等到你二十歲時可以告訴你這些實情,也可以開始準備給你和阿鑫成親,為李家繼續香火了。」阿母盡量用著慈祥又充滿親昵的口吻在跟李湄聊著,滿以爲按照她對李湄溫順習性的了解,她應該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安排。萬萬沒想到阿湄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抱著她的膝腿求饒似的說道:

「阿母,我只要做你們的女兒,我不能當你們的兒媳婦!我一直……一直都把阿鑫哥認爲是自己的親哥哥,我怎麽能嫁給自己的哥哥?我不要……不要。再說,我還要去考大學夜間部,打算白天做事賺學費晚上去上課…….我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成親呢?阿母,我真的不要啦………」李湄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地申訴著。

「阿湄,我們已經供你讀到高職畢業了,平時也沒有讓你做太多的家事,你自己想想看你的待遇哪一點像是童養媳?養育了你二十年,我們真的是已經仁盡義至了。現在應該是你來履行契約的時候了。」阿母似乎有些不耐煩,講出來的話也已經沒有了商量的餘地。

「契約?我的一生竟然是由一紙契約而定?那不是我和你們之間的契約,那是你們和謝家之間的契約,我不該是那契約的履行者……」

李湄覺得荒謬之極,在當時二十世紀五○年代裡竟然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契約,而且還是從嬰兒期就開始的童養媳契約!在如今這七○年代裡任誰都不會相信的。一陣滔天巨浪般的恐慌無情地襲擊著李湄,她害怕自己會被逼著嫁給自己的「親哥哥」,但是在自己一遍遍思前想後地模擬著當年「交易」的情況下,那些無名的恐慌竟逐漸地變成了無可抵擋的憤怒與羞慚。

「阿母,我寧願去找工作賺錢來孝順你們,也算是補償你們,我保證你們不會白養育我的。我只是絕對不能嫁給阿鑫哥。」李湄沒有特別注意到那漂浮在空氣中逐漸濃郁的煙草味,她個性裡潛在的倔強此時被激怒了,她的自尊也強悍地擋在了她的恐懼與羞慚之前。她開始不再哀求阿母的退讓,她的話語裡也沒有了商量。

「我們撫養你二十年,相對條件就是讓你做我們的媳婦。」不知何時阿爸嚴肅的面孔乍然出現在他煙斗裡飄散出來的煙霧後面,好像很朦朧卻又那麽清晰地挺立在李湄的右斜後方。不知他都聼到了多少的對話?但是他的不悅相當明顯地表露在臉上。

「你無權自作主張地想用別的方式來改變我們當年的約定。你最好仔細想想,妥善準備。我們早把你和阿鑫的八字讓命理師算過了,那是絕對相輔相成的。我剛才又去了命理師那裡,他說今年六月二十六日就是良辰吉日,準備好到時候當新娘吧。」阿爸說完就轉身離去,留下濃濃的煙草味,一片漸漸散去的煙霧,無限惱怒的李湄,和如釋重負的阿母。

巧遇

李湄的奮鬥精神與強韌的生命力與其說是與生俱來的,不如説是被環境激發而生的。她初到人生地不熟的臺北時,身上僅有五千塊錢和兩季替換的衣物。她先在一家雜貨店的佈告欄上找到了一間分租的房間,又在一所辦公大樓裡找到了一份工讀生的工作。她必須先將自己的基本生活穩住,然後再努力去報考大學的夜間部。她一門心思,奮勇不懈地朝著自己的目標一步步地邁進,她不在乎最後到底會耗掉多長久的歲月,這是一件必須達成的目標!幾年下來,她的努力有了具體的成果,她從一所三年制的專科學院夜間部的銀行保險科畢業。雖然英文並不是李湄的強項,可她卻幸運地應聘到英商貿易公司,擔任專跑銀行業務的業務員。

一天李湄在匯豐商業銀行洽辦外匯轉帳事項時,她感覺到銀行櫃檯内有個人注視著她好一陣子了,她轉頭迎向那道目光……

「阿湄,真的是你啊!阿湄」謝家大姐美芬既驚喜又難以置信般地喊著她的名字。自從五年前離家出走後,李湄就沒有跟任何家人聯絡,只給阿爸阿母及謝家爸媽各寫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對他們扶養之恩的感激,對自己不告而別的虧欠愧意,也坦言了對自己未來奮鬥目標的追求。她是知恩圖報的,她將大部分賺來的錢攢在一邊,等數目積多了才好一筆拿出來孝敬老人家。

「美芬大姐,你怎麽會在這裡呢?在匯豐上班嗎?什麽時候開始的?」李湄一連串的問題顯示出她急於想補上失聯期間的空白。

「現在上班時間不太方便,晚上有空聊聊嗎?」她們各自交換了名片,約好了晚上六點在銀翼餐廳共進晚餐。

這一天李湄在辦公室裡表面上專注地辦著公事,内心裡卻相當複雜地想著兒時兩家經常往來,過年過節時更是三代同堂地聚餐嬉戲的歡樂時光,想著謝家爺爺奶奶平素雖然不多言語卻常自眼神中流露著寵愛,謝家爸媽誠懇敦厚的風範,謝家哥姐的無私照顧,阿爸阿母的悉心教養,還有阿鑫哥的相助相扶等點點滴滴。她對誰都沒有埋怨更談不上恨意,經過這些年的反復思慮與沉澱,剩下的只有自己無限的歉疚與想念。當初自己實在是太年輕,沒有經過任何的挫折,又是在完全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下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世,就當成了是五雷轟頂,天崩地裂。尤其當她臆想著可能所有的哥哥姐姐們都知道她的身世以及她將與阿鑫哥成親,只有自己把自己當成個寳似的,以爲擁有著衆多哥哥姐姐們的愛護和照顧。

想到這裡李湄就難免全身燥熱,滿心羞愧。李湄不敢也不能去面對這份難堪,她不曾找任何人溝通,也不留給任何人解釋的機會,匆匆地抛開了所有,逃難似地離家北上。

這些年來李湄刻意地把自己淹沒在臺北滾滾的人潮裡,不跟家人,同學,朋友,鄰居,或任何人聯絡,決絕地藉此將自己的現在與過去間劃上一道鴻溝,家鄉的親友跨越不過來自己也再囘不去了。她每天的例行腳步就是打工,上學,回家。她掙扎地打工賺取生活與學費,暑假寒假時更是日夜兼工籌措學費。她嚐到了社會的炎涼,也學會了看人的臉色,她早已不再是籠子裡被圈養的小鳥,而自由的代價竟遠比自己的想象更爲沉重。學校裡的功課再也沒有阿鑫哥的輔佐,待人接物的過程中也沒有了哥哥的指導,她覺得自己像極了湖面上漂泊的孤舟,雖然偶起的漣漪並非巨濤駭浪,可費盡了氣力划著槳,卻總像是在原地打轉,仿佛永遠都到不了彼岸似的。這些年來,阿鑫哥竟然經常出現在她的思念與夢境中,尤其是以往每當李湄遇到難解的問題,或面對一條分岔的道路不知該如何下決定而求助於阿鑫哥時,他總是會飛抛起一枚硬幣然後以它墜地躺平時的正反面來決定答案時的捉挾模樣,特別讓李湄開心及想念。

自從李湄大專夜校畢業後就搬到了金華街小弄内的一間單人公寓裡住,踏入社會後只剩下在工作與回家的兩點之間反覆來回。平日搭乘公車到位於羅斯福路二段的公司去上班倒也相當方便。

今日五點下班後早早收拾妥當就匆忙趕回家去,特意修飾打扮了一番。她選了一件尖領無袖連身蓬裙式樣的洋裝,鵝黃色底帶有草綠色小碎花圖案薄麻紗質地的衣裙,顯得自己像剛二十出頭的年輕模樣,再輕敷薄粉又擦了淺荷色的唇膏,嗯,氣色看起來歡快明亮多了。臨出門前對鏡照了又照,決定再用一條同色的細長紗巾繫在頭上,將額前的劉海和腦後的長髮像楚河與漢界般明顯地分開了。甩著飄動的長髮,李湄興奮地攔下了一部出租車往位於金山南路的銀翼餐廳赴約去了。

「阿湄,我在這邊。」美芬大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對剛走進餐廳在衆多食客中左尋右覓的李湄揮舞著右手。李湄看到了立在靠窗邊的一張四人席旁,對著自己招手的美芬大姐,就朝著那方向徐步走去,邊走邊看了一下腕表,5點53分,謝大姐來得可真早啊。

「大姐,我沒有遲到吧?」李湄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問道。

「你沒有遲到,只是我太興奮了,在辦公室裡呆不住就早些來了。」李湄注意到美芬大姐還是今早看到時的打扮,淺藍色的長袖襯衫配上藏青色的窄裙,臉上還戴著那付近視眼鏡,顯然是沒有回家直接從辦公室來的。

看得出李湄不知如何點菜的無措,美芬就做主點了銀翼著名的硝肉風雞雙拼,清炒鱔魚,雞火干絲和小籠包。一頓飯邊吃邊聊了三個多鐘頭,美芬以大姐的立場和語氣巧妙地將話題來回穿插在李湄出走前後,和李謝兩家的近況種種,最後看著滿眼含淚的李湄說:「是不是該回家看看了?」

鏈接

不知是下意識作用,還是純屬巧合,李湄坐在南下往雲林的列車内,正好也是第六節車廂。望著當年車窗外迅速倒退的景象,如今卻像影片倒帶似地一一迎向眼前,那當年氣憤出走的小女孩,如今已是學習有成又立業自強的成熟女人了。

「爺爺在去年初因肺癌過世了,臨終時還惦念著不知下落的你。奶奶今年也都八十多歲了,身體情況大不如前,特別是老年喪偶的打擊使她好像頓失了生存的意念。」美芬無意用此哀訊來打動李湄的決絕,雖然她也確想讓李湄能回一趟家在爺爺的牌位前點燃一炷香,以慰老人家在天之靈。李湄感覺到心中的一股酸楚和嗓子口的一陣緊痛,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需要費盡了力量才能將之逼回,而逼不退的是綿綿的犢子之情。

「其實我們姐弟間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你原來是我們的親妹妹,當時大家都太小了,根本不記得,等你離家出走後媽媽才跟大家說明白的。你出生的那年我八歲,還有印象爸媽含淚把你交給李家的情景,只是媽媽不許我多嘴,我也就一直沒說,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事情的真相。你佑成和佑仁阿兄和其他兩個姐姐們,也許是血濃於水的天性,雖然並不知道你和我們是一母同胞,卻都將你看成是我們家最惹人愛的么妹。」那阿鑫哥呢?阿鑫哥知不知道呢?李湄最迫切想知道也最不敢問的就是阿鑫哥的情況了。

沒等李湄問出口,大姐美芬倒像是能看出她心思似的,緩緩地說道:「阿鑫倒是從來都知道的,他爸媽也許是怕他一直把你當成是自己的親妹子,等到要成親時無法轉換情感及情緒,就會壞了大事。」

可不就像我當年不能接受的心情一樣嗎?李湄在心中叫冤著。

「不過,阿鑫這男孩真是非常難得的,他曾跟我坦白過,他既把你當親妹來疼也確實喜愛著你的善良溫柔和對他的依賴。」

美芬偷看了一眼李湄臉上複雜的表情,繼續說著:「你不告而別後他真是受傷極深,他不知你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真實身世?還是不能接受他來作爲你的終身伴侶?他原本就不多話,你走後他就更加沉默了。他等了你兩年後,終於接受了家裡的再度安排而成親了。他告訴我說,為李家傳宗接代固然是他的責任,但是最後讓他決定成親的最大原因,還是希望藉此你會放下戒心回家來團聚,不必永遠有家歸不得似地將自己放逐在外。」李湄完全無法也無意去控制那泊泊淌下的淚水,她是真的被感動了,被阿鑫的深情與真摯所感動了。她同時也倍感慰藉,阿鑫的成家為她解除了罪惡感與難以擺脫的壓力。可是,可是,阿鑫過得好嗎?父母之命的婚姻能幸福嗎?才下眉頭的罪惡感這會兒卻又上心頭了。

「阿鑫如今有個兩歲的女兒叫憶梅,」李湄心中一凜,憶梅?是因爲念著我嗎?「就衝著這個名字,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還不能忘情於你。他太太現在又懷了四個月的身孕,醫生說會是個男孩。阿鑫告訴我這回果真是個男孩,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以後就該專心在他父親所傳承的生意上了。」這種想法這種口氣,仿佛透露著一份無奈與認命。李湄的心揪著,結著,像一張纏結了多年的漁網,無從著手來解開那許多的死扣。

「是不是該回家看看了?」美芬最後溫柔地,鼓勵地,試探地問著李湄。

李湄把頭垂得低低的,是不想讓大姐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可是她的内心卻像急擊鼓似的,擂得又急又猛,一顆心仿佛就要自嗓子眼裡蹦了出來。是的,她早就想回家看看了,只是自己過去太過決絕,實在是沒有為自己預留任何的臺階。如今有大姐從中緩頰,可不正是回家的好時機嗎?

「嗯?還考慮嗎?大家真的都好記挂著你呢。」大姐還在試探,帶著積極性地試探。

「會的,我得先跟公司商量請一個禮拜的假回家去看看大家還有新嫂子和小侄女。」說完了,決定了,李湄心中頓覺輕鬆了許多,像水庫洩洪似的將堆積了多年的懊悔,和排解不開的思念都一股腦地宣洩了,疏導了。

回家

睽別了五年,雲林斗六火車站好像沒有多大的改變,李湄被自己那股思鄉之情搗騰著東張西望,想看看家鄉在這五年裡的進步與發展。在人群裡她卻意外地看到了阿鑫哥。阿鑫面露微笑地快步迎上來,習慣性地接下了李湄手中的行李袋,就像以前一樣總不讓她做任何需要費體力的活兒。

「是美芬大姐告訴我你今天會回來,這麽多年不見了,我就想搶先第一個來歡迎你。」還是那個處處為她着想的哥哥,他一定是想來接她,好在回家的路上可以先跟她講講家裡的近況。

「這些年你都好嗎?大姐說你當爸爸啦,真要好好恭喜你啊。」明明當他是自己的親哥,明明是爲了不肯嫁他才逃走的,如今說這句恭喜時内心裡怎麽竟有些不自在?還有些失落呢?

「是啊,阿爸阿母都老了,我不能讓他們再等了。他們有了孫女後精神上有了寄托,生活上也有了重心。阿爸的生意都不做了,現在由我一人在打理,他和阿母寧願呆在家裡含飴弄孫。」阿鑫一如以往般井井有條地細訴著故事,快奔三十的人了還是英挺依舊,更多了一份自信與雍容。

「那嫂子呢,她在生意上有幫你嗎?」李湄衷心地希望阿鑫哥不是在生意場上孤軍奮鬥,而是有嫂子的相扶相持。

「阿鳳必須在家裡帶孩子和操持家務,阿母老啦,很多家事都做不動了,等會兒你看到就知道了。」阿鑫一直給李湄一種非常大度,非常包容的感覺,和他一起說説話,真有一種如沐春風的舒服。

他們穿過斗六市太平老街,右轉踏上通往老家的小徑上,李湄問出了心中久積的問題:「阿爸阿母還生我的氣嗎?他們能原諒我嗎?」

「你離家出走的那年他們確是相當氣憤的,但更多的是傷心和擔心,他們不知你會上哪裡去,不知你能不能好好生存?也有些懊惱沒有好好跟你溝通,不該突然地給你一個這麽大的震驚。」阿鑫用那種安慰人的眼光溫柔地看著李湄,希望藉以放寬李湄的憂心。「尤其是這兩年來,他們有了孫女後特別盼著你能回家來團聚。後來美芬大姐來告訴了和你見面的好消息,老人家們就開始日夜算著日子等你回來。」

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李湄不能原諒自己曾經如此深深地傷害過對自己有深恩厚愛的爸媽,正想再多問些兩老的健康近況,卻已看到兩位老人家牽著一個有著一頭自然微卷的短髮,一身粉紅短裙洋裝打扮,活像個布偶娃娃似的。可愛的小女孩在家門口引領期盼著。

李湄看到了瘦弱的阿爸,有些縮矮了的阿母,他們臉上雖然都有著興奮與激動,然而這些都掩飾不了老邁與孱弱。李湄再也忍不住地奔向他們伏跪在兩老的跟前,泣不成聲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兩老扶起了女兒,並跟小孫女說:「快叫姑姑。」

憶梅噘起著小嘴,口齒還蠻清晰地喊著:「姑~姑~」眼睛骨碌碌地望著李湄,沒有半點怕生的彆扭勁兒。這種小女孩天真的模樣立刻擒獲了李湄的心,她將憶梅抱起跟著阿爸阿母走進了大門。

迎面就聞到一陣撲鼻的菜香味,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阿鳳嫂正端著一大碗湯從廚房出來,看到剛踏進門的小姑,連忙將湯放在餐桌上再上前來打招呼:「歡迎姑姑回家來了。」阿鳳一張豐滿的有福氣的圓臉,笑容可掬,眼神真誠,雖挺著相當明顯的大肚子,可還是手腳麻利得很,沒有一般孕婦行動窒礙的模樣。李湄心裡想著,有了阿鳳嫂,阿鑫哥可真沒了後顧之憂,是可以專心去大展鴻圖了。

「都別站著,快坐下來吃飯咯。」阿爸還是相當興奮地讓大家都坐妥,「阿鑫,去把那瓶陳年花雕拿來,難得今天我們全家團圓,一定要好好地喝幾杯。」然後轉向李湄說:「回來就好啦,回來就不再走了吧?」

老人家話語中強烈的期待,還有幾絲落寞的情境,都讓李湄心疼不已。當李湄正想應允老人時,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硬幣掉在玻璃桌面上的敲擊聲,她轉頭看到阿鑫滿臉笑意裡流露出來的,當年常出現的那種捉挾模樣,再看著那枚硬幣在玻璃桌面上轉動的速度漸漸緩慢下來,最後終於正面朝天停下來時,他們兄妹倆相對會心爽朗地笑了。

(原載《華府作協年刊2011-2012》)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