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棕櫚自序 (於梨華)

散文

【於梨華精選集】No.1《又見棕櫚》自序

於梨華

一封信

好久不見,天磊。真的是好久:半個世紀。

我想你會相信的,在這半個世紀中,我時時都在想念你。你一定結了婚,成了家,有了子女。

你很可能有了固定的居所在美國。是居所,不是家。因為我知道你,你心裡的家是在中國。我為什麼說你心裡的家呢,因為你會回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當然現在變了樣,甚至已經不存在了)。即使你找到了你記憶中的故鄉,但居住在那裡的,都是陌生人阿!連鄉音都不一樣了,更何況是生活的習慣。在這些陌生人的眼裡,你僅是一個居住在外國的遊客。

你不可能回去長居,只能偶爾回去看看,滿足一點從初次回臺灣時,就儲藏在心裡的—但那個時候是回不去的──對你出生地的渴望。

臺灣呢,我想你會時常回去看看的。因為那裡已經是你父母的家了,而且也是他們埋葬的地方。你會回去掃墓,同時也會去看你亦師亦友的丘尚峰老師的墓。燒一枝香,與他敘敘舊,感謝他當年邀請你回台幫他教書及辦雜誌。

當然你還有別的牽掛,天美,你妹妹,更是你的朋友。說到底,幸虧她及時給你的幾句中肯的鼓勵,才使你騎車奔向意姍的。我當然假設你後來是同意姍結了婚的。這個假設是憑籍我對你的認知。你最愛的當然是眉立,但那是初戀,初戀多半是真切而短暫的。你也愛佳利,但那是含有對一個十分瞭解你,又十分疼你的長姐般的依戀。對意姍,一開始是喜歡;她很愛嬌,很陽光,有點膚淺,但不失純真,而且,非常可愛。你對她的感情是由喜歡到動心。而且你知道,她還會成熟,她的成熟由於你的幫助及影響可以走向你的理想。

你的婚姻是否幸福,我不敢揣想,但誰都知道,世上的婚姻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幸福或不幸福,如果能達到和諧與大部分滿足就可以了。依據你同她的性格,我相信你們能達到和諧允忍,這就夠了。

你的事業,天磊,我希望,也相信,在你有了固定的婚姻之後,你會發展你的事業的。我指的不是教書,是做個作家。我相信你有這個條件。從你同意姍的信件中,我看到你運用文字的才具,我注意到你的compassion(一個作家必須有的情操),你的觀察力,對人對事,都非常細緻。你性格中的敏感度,很多人也許認為你太過敏感,我卻覺得一個作家必須這樣,過度比無感有利。

最後一項,也是最要緊的,乃是持之以恆。不易做到,但必須做到。我相信你會做到,因為你非常固執。那麼辛苦,那麼不願意,那麼反感,但你還是拿到了博士學位。現在有條件可以做你最喜歡,最想做的作家,怎會不堅持?你一定會的,我等待著。

這麼多年來,由於我的工作,真結識了不少朋友,但想念最多的,牽掛最多的,是你。

我已進入了隨時會離去的年齡,所以最不放心的也是你。趁這個機會,讓我祝福你,做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也對得起你的讀者的好作家。不是出名,不是有錢,而是做一個令大家尊敬的作家。

 

1 comment to 又見棕櫚自序 (於梨華)

  • Lucy Wang

    於女士:

    好親切感人的一封信呵!對於多年來熱愛《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讀者如我,真溢著滿懷欣喜。怎麼一晃,五十年了?!1966是我剛進台大那年,此書已開始在校園轟動,是那位歷史系狀元贊不絕口,她“遊說”我一定要讀。從來少有一本小說讓我如此喜歡、如此投入、如此讚賞。全書的文字,無一句贅語,貼切地滿載著情‧‧‧ 難怪夏志清序出了長長的讚評。多少對白、字句,已不能再孰悉,更別提書中的人物,怎忘得了天磊、眉立、天美、意珊、佳利等人物?好高興,在您的這封信中,他們又出來了,有點像《又見棕櫚》續集的影子,謝謝!

    藍晶
    於美國亞特蘭大
    1/1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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