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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在足堪標誌個人風格的小說《失蹤人》(Missing Person)裡說了個和題旨互為印證、劇中劇的小故事:海灘人(the beach man)。 小說主人翁由於失憶,私家偵探Hutte給他取名Guy,襄助他成為偵探社助手,好像為他找到了一種新的身分。但當Hutte退休關閉偵探社後,Guy卻決定藉助自己八年多的偵事經驗,找回自己的歷史。他不斷地在巴黎穿街走巷好像拼圖般尋索,似乎非要找到過去才能安頓自己的未來。然而我們卻在他的尋訪中看到一個個的心靈暗影,感受到二次世界大戰德國納粹佔領法國期間所遺留下來的種種夢魘。 莫迪亞諾的描摹簡鍊,觀察卻細微,幾乎小說裡每一位人物的長相表情衣飾,每一處場景每一物件的擺放質地氣氛等等,無不如實以淺白字句詳述,可充滿了抒情的指涉和况味。如同一場人性探旅,莫迪亞諾的筆帶著Guy捕獲到一片片模稜兩可而不確定的自我,以及一樁樁他人暗角裡不輕易掀開的私密。 談述海灘人之前,敍事者Guy的眼睛從樓窗上往下,遠遠望見賽馬場丁點兒移動的馬匹和騎師,他覺得「那好像打靶遊戲裡待宰的行列,若有人射擊倒全部的靶子可獲大獎」。我想,如果命運或歷史全權主宰著人們的行為,那麼人類就只能如機械似的往前挪動,成為没有反抗力的靶子;抑或人類自己是大開殺戒的狙擊手,以慾望當作「大獎」,自己造成一切的惡果與浩劫。 Guy以為此情此狀叫人迷茫納悶,彷彿人間世只能留下些模糊不清,而瞬地又都消失無形。他繼續補敍那些忽閃即滅的無常:在一個大好天裡,人們從不知名的地方跳出來,然後復歸虛空。大部分的人事或生物,縱使活著,輕薄還不如煙霧之無物無重。 Hutte曾說過一個真實的探案案例,被喚之「海灘人」。這人四十年來遛彎在海灘上或游泳池邊,逸興湍飛地和夏季遊客或有錢有閒人暢聊。他身穿泳裝,混在歡樂的人群間,影像被攝入成千上萬旅遊照中的角落或背景裡,但没人知道他的姓名,或者他為什麼在那裡。及至後來也没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又消失在影照中。Guy覺得自己就是那海灘人,而Hutte甚至說,每個人都是海灘人,沙灘上的沙,徒留些人們的幾個腳印子。 在蘇軾詩〈和子由澠池懷舊〉的上半段:「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鴻爪的形象與海灘人的足印相類,皆象徵人生無常、世事易泯。莫迪亞諾的尋舊和蘇軾的懷舊是為同一聲嘆:無論外表再怎麼光鮮,掉入了生命的黑洞裡便没有了。然而莫迪亞諾更在表現一種失落的人性,被戰爭及殘殺所扭曲的自然的光輝。 行在海灘短暫的人生,和失蹤殞落的人性,似乎就是一種歷史的幻影,不斷地循迴再生。反對納粹黨並被其絞刑的德國神學家潘霍華(Bonhoeffer),在所著《獄中書簡》中極力催生生命的光華,鼓勵人喜樂地參與神在世上的苦難,意在上帝容許苦難,而人要把上帝放在心中。即使耶穌在十字架上呼求:「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耶穌仍然將上帝放在心中。我們做為普通人的,舊事不易尋或不可尋,不如專神一志在眼前,或許過去就不那麼重要,不那麼糾纏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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