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夏天的故事 (張翎)

小說

一個夏天的故事

張翎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 Leonard Cohen

世上萬物皆有裂痕

光由此而進

- 李奧納德 . 科恩

那封信在枕頭底下壓着,只露出一個桔紅色的小角 – 是郵票。五一的腦袋瓜子一落到枕頭上,就能感到郵票上那尾大金魚在搖着尾巴,一扭一扭地游過枕芯來啄她的耳垂子。一下,又一下。五一知道那是媽媽從溫州城裡寄過來的信。外婆住的地方很鄉下,離最近的長途汽車站也得走一個多小時的路。除了媽媽以外,沒有人會給外婆寫信。其實媽媽的信也很少,一年裡最多三封。第一封在三月,是給外婆祝壽的。第二封在八九月,是問年成的。再有一封在年底,是賀年的。

可是這一封信卻落在了外婆的壽辰和秋收之間的那個尷尬地帶,前不巴村後不着店。外婆和五一都不識字,外婆是因為太老了,學不會;而五一則是因為太小,還沒來得及學。家裡唯一可以看懂信的是舅舅,可是舅舅跟舅媽去娘家看病人了,於是這封信就原封不動地在床頭躺了三天。每天五一上床下床,一看見那條被枕頭遮了一半的魚尾巴,不知怎的,心裡隱隱的就有些慌 – 是那種說不出道理的慌。

五一是怎麼來到外婆家的,她已經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據外婆說,她爸爸媽媽在城裡工作忙,家裡又有一個生病的姐姐,顧不過來,所以她一斷奶就給送到了鄉下養。五一第一回聽外婆說起這事的時候,吃了一大驚,因為她從前一直以為外婆和媽媽是同一個人。外婆聽了她的話忍不住呵呵大笑,直笑得眼裡流出淚來。外婆說:“我轉眼就六十了,怎麼還能生你呢?你當我是千年不死的老妖孽呢?記住:你是你媽生的。”五一那天才明白,原來她的生命還與另外一個女人有關 – 一個不是外婆的女人。

五一的記憶在四歲以前還是一張白紙,白淨得沒有一個斑點,一條褶皺。那張紙是在她四歲那年才開始有了第一筆內容的。有天下午,她正和村裡的幾個孩子在村尾的葵林裡用肥皂盒子捕蝴蝶,突然聽見外婆慌慌張張地喊她回家。她一回頭,就看見外婆身後跟了一個陌生的女人。那女人剪着一頭齊耳根的短髮,身穿一件藍卡其外套,裏邊翻出一片薑黃色的襯衫領子。女人的麵皮白白的,像是在鹼水裡泡過多日的葦葉。女人的衣着打扮膚色髮型,都是一種五一從未見過的怪異。女人喊了一聲“五一”,嗓門就如一根細線那樣地斷在了喉頭。女人嘴角一抽一抽的,想抽出一絲笑,沒想到把臉都扯歪了,扯出來的依舊不是笑。五一害怕起來,扔了皂盒就跑。五一那天跑得飛快,快得像是腿腳都離開了身子,自行己路。她隱隱聽到身後有鞋底擦着泥路的沙沙聲響,她知道是那個女人在追她。可是女人最終也沒追上她 – 那天沒人能追得上她。

後來五一在外頭野了一天,一直到餓得前心貼後背,才不得不回到家來。她悄悄地踅進屋裡,看見那個女人正弓着身子,嘩啦嘩啦地舀着臉盆裡的涼水洗臉,水花濺了一地。外婆擰了一把毛巾給女人擦臉,說:“怎麼叫白養呢?你養過她嗎?將來她長大了,懂事了,就知道你的難處了。是你肚皮裡爬出來的,遲早還得認你。”女人沒說話,捂在毛巾裡的手和臉卻安靜了下來。

飯桌上,外婆和舅舅一遍又一遍地逼五一管那個女人叫媽。五一拗不過,勉強叫了一聲。女人聽了,咚的一聲放下飯碗,就跑進了裏屋,半天才出來,眼睛卻是紅紅的。五一那一頓飯吃得坐如針氈,沒滋沒味,因為女人的目光,在左一道右一道地掃過她的脖子,她的臉,叫她起了一臉一身的雞皮疙瘩,騷癢難熬。

今天五一醒得很早。不用問外婆,她也知道夏天到了,因為天亮得早了。三更的梆子似乎剛剛敲過沒多久,天光就把屋裡那條藍花窗簾撕咬得千瘡百孔。人醒得早,是因為雞醒得早。雞是不認時辰的,雞隻認天光,雞見光就醒。一隻醒,一窩醒;一窩醒,一村醒,到處都是依依哦哦的呱噪。五一摸了摸身邊那半拉床,已經空了。外屋傳來噗哧噗哧的聲響 – 是外婆在拉風箱生火做飯。一忽兒的功夫,五一的鼻孔裡就鑽進了柴火和米粥的香氣。她一骨碌坐起來,兩腳在地上竄來竄去地找鞋。沒找着,就懶了,撲通一聲光腳下地,噌噌地往灶房跑,一把摟住外婆的脖子,問今天吃的是什麼粥?南瓜的還是紅薯的?

外婆抓起灶台上那把被煙火熏黃了的蒲扇,啪地拍了五一一下,笑罵道:“你這雙爛烏泥腳,待會兒怎麼穿回鞋子去?瞧你這副野樣,到了你媽身邊,還不扒了你的皮管教你?”五一哼了一聲,說:“誰要去她那裡。”

外婆歪了她一眼,說:“不去也得去。你今年實歲七,虛歲八,再不上學,就比別人晚一年了。”五一也歪了外婆一眼,說:“上學就上學,我去阿輝的學校上學。”阿輝是舅舅的兒子,比五一大一歲,去年剛上小學。

外婆嘆了一口氣,說:“你阿輝哥哥的學校是民辦學校,別說你媽看不上,連外婆也看不上。你還是回城裡上規規矩矩的學校。你媽來信着急催你回去呢。”

五一猛然想起了枕頭底下的那封信,就問外婆:“舅舅還沒有回來,你怎麼知道我媽信裡說了什麼?”

外婆舀了一碗粥,呼呼地吹了半天熱氣,才遞過去給五一。“你媽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她想什麼,我還能不知道?”

外婆半天也沒聽見響動,回頭一看,才發現那碗粥放在了飯桌上,而五一則怔怔地站在半明不暗的屋角裡,眼睛睜得如同兩粒灌了漿的棗子,牙齒把嘴唇咬成一條線。

五一自小就不愛哭。有一回在田裡玩水,被螞蝗咬了,她不知道螞蝗鑽進身體是要輕輕拍出來的,她一把把螞蝗揪斷了。結果那條斷成兩截的螞蝗,一半在她手裡,另一半在她的腿肚子裡,還在血淋淋地爬動。圍看的孩子們都嚇得哭了起來,她卻依舊傻傻地笑。

外婆知道,五一這會兒的樣子,是最接近哭的一個表情了。

外婆把五一攬過來坐到膝蓋上,用手指做梳子,給她梳理睡了一夜的亂髮。

“暑假寒假,你,回來,看外婆。”外婆說這話的時候,嗓子像在風裡吹過了一個冬天的柴火,裂開了許許多多條縫。

五一身子一扭,掙裂了外婆的懷抱,咚咚地朝屋外跑去。

“我,不,去,溫,州。”

她一字一頓地說。
姐姐

五一起晚了,因為雞沒叫。雞是壓在她腦門上的一塊卵石,雞一動窩,腦門一鬆,她就要醒。

等她終於醒透了,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日頭在屋裡炸出一條寬寬的白帶,白帶裡飛舞着一些閃亮的銀點兒 – 那是灰塵。她坐起來,愣愣地看著那扇鑲着八塊玻璃,每塊玻璃上都有一個蛻了皮的紅漆字的窗戶,這才明白過來,她已經在城裡了。

當然,還要過些日子,等她上了學,她才會知道,那個紅漆字是“忠”。

原來,城裡沒有雞。

原來,城裡的灰也比鄉下乾淨。

牆上有塊鬼魅似的影子,一扯一抖的 – 是國慶在梳頭。

其實,國慶並不生在國慶日,五一也不生在五一節。國慶的生日是十月三號,五一的生日是五月二號。給女兒取了這樣的名字,也是媽媽不得已的懶法子。

媽媽原先是另有計劃的。媽媽的計劃很是詳盡,並且充滿野心。媽媽懷國慶的時候,就已經和爸爸商量好了,一輩子只要兩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媽媽想給孩子取的名字是“之翀”和“之羾”。這兩個跟羽翼和飛翔有關的字,是媽媽耗費了幾個星期才在康熙辭典裡找到的。可是爸爸堅決否定了媽媽的方案。爸爸說:“你想讓你的孩子一輩子被人叫錯名字嗎?在這個世道里起這樣的名字,你是想當出頭鳥,被人亂箭射死嗎?”爸爸只知道推翻,爸爸卻不懂得重建。媽媽的熱情被爸爸的涼水澆成一片灰燼,媽媽心灰意懶,就隨意抓了兩個過期了的節日,把女兒安放進去了事。

國慶很瘦。五一看國慶,總覺得國慶哪兒都像是鄉下的莊稼 – 當然不是那種興盛茁壯的莊稼。國慶的脖子手臂腿,都細得如同秋收時不留心剩在田裡的稻稈。國慶的頭髮是褐黃色的,一根一根彼此既不相識也不買賬,支支楞愣的像是灶火裡烤焦了的玉米須。媽媽接五一回家的路上就告訴過她:國慶心臟不好,二尖瓣有問題,不能生氣。五一雖然不知道二尖瓣是什麼東西,卻也聽懂了國慶有病 – 很嚴重的病。

五一盤腿坐在床上,歪頭看著國慶梳頭。國慶用的是一把細齒牛骨梳,國慶的頭髮在梳齒的擠壓下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可是五一覺得那聲響不是從國慶的頭髮裡發出來的。五一閉上眼睛,彷彿看見國慶手臂上的骨頭在和頭髮的撕扯中折落了一地。那聲響在她的心尖子上咯吱咯吱地磨,五一覺得她的心糾結成了一團亂線,有些緊,也有些疼。

說不定,我也有心臟病。她想。

“我來,給你 …… 梳頭。”她嚅嚅地對國慶說。

國慶轉過頭來,彷彿吃了天塌地陷的一驚。

“你?會嗎?”

五一一下子蔫了。她從來沒梳過辮子。從小到大圖省事,外婆都給她剪了短髮,冬天在耳根下,夏天在耳根上。

“你就是會,我也不能讓你梳。今天是返校日。”國慶說。

“返什麼 ……?”

五一想問返校日是什麼節日,可是國慶的目光像一把鈍柴刀,一下子把她的好奇心砸得癟了下去。那一句已經溜到了舌尖的問話,被她生生地嚥了回去。話比她的嗓子眼大,噎得她喉嚨咕嚕生響。

國慶終於把辮子梳完了,又在辮梢上紮了兩根紅布條。

“快起床吧,要吃早飯了。”國慶擼下梳子上的頭髮,捲成一團,扔到一個蓋了蓋的圓塑料盒裡。一股臭氣衝天而出 – 那是國慶昨晚撒的尿。五一還要過幾天才知道,那個圓傢伙有個名字叫痰盂 – 雖然它跟尿的關係遠比痰密切。

“你應該叫我姐姐。”國慶走出房門,回頭說。

“我也沒叫阿輝哥哥。”

“那是,在鄉下。”國慶說。

早飯吃的是泡飯,其實就是把昨晚的剩飯剩菜攪和在一起,再澆上一瓢水,燒開了就吃。鹽味不夠,也沒有柴香,清湯寡水的,五一扒了幾口就放了碗。媽媽看了她一眼,問:“怎麼吃的這麼少?”她說不餓。媽媽嘆了一口氣,說:“這孩子,養成這副土樣子,聽聽這口音。”

爸爸在埋頭看報紙,沒啃聲。爸爸愛在吃飯的時候看報紙。爸爸看報看得很仔細,目光蚯蚓似的,從報頭爬到報尾,一個標點也不錯過。爸爸看報紙的時候,大半張臉埋在碗裡,只有眼睛騎在碗沿上,爸爸的眼睛和嘴巴在碗裡和碗外相安無事各司其職。

“老了這麼多,下巴都合不攏了,我看撐不了多久了。林禿子的事,對他刺激不小。”爸爸說。

“誰老了?”五一問。

“別在孩子跟前亂說話。”媽媽站起來,看了一眼窗外,又坐回到飯桌上。

“那年非得送到你媽那裡去。其實,熬一熬,也就熬過來了。”爸爸說。

五一知道爸爸在說她,也知道爸爸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爸爸和媽媽之間的對話,就像是丟石子,誰也沒說石子是丟給誰的,可是誰都知道什麼時候接過來,什麼時候再扔回去。

“早怎麼不說這話呢?我說請個保姆的,是你說影響不好。”媽媽剜了爸爸一眼。

“下個月學校下鄉學農,一個星期,我想去。”國慶放下飯碗,對媽媽說。國慶把這話想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說出來的時候,依舊有些夾生遲疑。

媽媽看著國慶,彷彿不認得她:“你,下鄉?”

國慶在媽媽的目光裡冰棍似的軟了下去。“全班都去,就我……”

“你跟別人不一樣。你不知道你的身體狀況嗎?你忘了醫生是怎麼說的?”

“其實,去一趟也沒什麼大不了,讓老師注意點,別叫她幹重活就好。”爸爸的嘴巴和眼睛都同時幹完了活,爸爸把碗和報紙一起放了下來。

“出了事,你管得了嗎?那次讓她去郊遊,回來就 ……”

媽媽的話還沒說完,就乾涸在了舌頭上,因為媽媽突然發現國慶兩眼直勾勾地翻了上去,臉如同被針扎漏了的豬尿脬,血色水似的漏了下去,只剩下一張煞白的皮。

五一順着國慶的眼睛望過去,看見天花板上垂掛下來一頭蜘蛛,顫顫地停在了離國慶的鼻子約三五寸的地方。那蜘蛛肚子白裡透綠,鼓脹起來約有一粒蠶豆大小,幾隻毛烘烘的長腿閃着磷光,身子攀在一根細絲上,扭來扭去,張牙舞爪。媽媽喊了一聲“皇天,”就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了。媽媽和國慶都怕蟲子 – 比怕死還要怕。媽媽可以替國慶赴湯蹈火挨槍子,可是媽媽就是不能幫國慶擋蜘蛛。

爸爸正想站起來拿把掃帚,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只齜牙咧嘴的混蟲,抖了抖身子,又空降了兩三寸,幾乎緊貼在了國慶的鼻子上。五一看見國慶的心臟,越抽越緊,越抽越小,抽成了一股細麻花。

五一欠過身去,一把捏住了那只蟲子。一股綠汁,從她指縫裡滲了出來。媽媽睜開眼睛,嘔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還來不及變形的泡飯。

媽媽走過去,輕輕揉着國慶的胸口,說沒事了,死了,它死了。過了半晌,國慶的眼神才漸漸順了過來。

“你,去,洗洗,手。”爸爸對五一說。

爸爸說這話的時候,口氣跟先前有些不一樣。爸爸這句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掰開來說的。不是硬掰的那種掰法,而是輕輕的,掰開了又沒掰斷的那種掰法,每個字中間柔柔軟軟地連着一根絲。這根絲在五一的耳膜上撫過來擦過去,清涼舒坦。

五一去屋外舀水洗手,聽見爸爸在屋裡說:“鄉下孩子有鄉下孩子的好處,經得起摔打,沒那麼嬌氣。”

媽媽沒回話,回話的是國慶。

“爸,她連返校日都不知道。”

吃完飯,媽媽把碗筷收拾起來,摞到一個木桶裡。

“你會洗碗嗎?”媽媽問五一。

五一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第一把用涼水,第二把可以倒點熱水瓶裡的熱水,消消毒。熱水省着點用。”

五一想問“消毒”是什麼意思,最終還是忍下了沒問。

“我和你爸要去上班,你姐要去學校。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五一搖了搖頭。

“別出門。城裡的路和鄉下的不一樣,七拐八拐,容易走丟。”爸爸說。這回爸爸的話說得很快,五一想在裡頭找那根軟絲,卻找不着了。

“在家好好收收心,過陣子就要上學了。抽屜裡有連環畫,你看不懂字,看看畫也是好的。”媽媽說。

“看完了收回去,別亂擺。”國慶說。

爸爸和媽媽推出自行車,國慶斜着身子,坐在爸爸的後架上,三個人咣當咣當地騎上了街。國慶辮子上的紅布條一跳一跳的,越跳越小,漸漸變成了兩朵細火星,融在一街熙熙攘攘的灰暗裡。五一暗自奇怪:爸爸媽媽的車鈴怎麼沒響?外婆那裡,一個村只有支書旺財伯家裡有輛自行車,還是輛渾身長滿鏽斑老掉牙的破車。可是旺財伯無論是去公社開會還是去集市買貨,一出門就會把車鈴撳得山響。都走出一里地了,那鈴聲還在一村人的耳朵裡撓癢癢。

等到三個人都沒了蹤影,五一才收了心,想起洗碗的事來。其實五一不會洗碗 – 外婆從來沒讓她沾過灶台的事。可是儘管她從沒洗過碗,她卻是看過外婆洗碗的。手生,眼卻不生。五一瞪大眼睛,回想著外婆洗碗的樣子。她依稀想起來,外婆是把飯疙疤先泡軟才洗的。於是她就舀了一瓢水,泡在木桶裡。灶台很高,她去屋裡搬了一張凳子出來,站在上面,才舒舒坦坦地夠着了桶裡的水。碗摞得很緊,她想鬆一鬆,只扒了一下,就聽見蹦的一聲響,最上面的那只碗豁了一個口。她怔了半晌,才跳下凳子,去開碗櫃。碗櫃裡,那個樣式的碗有五隻。加上木桶裡的三隻,一共是八隻。五一開始盤算:到底是把那只缺了口的碗放到最底下?還是乾脆就把那只碗悄悄扔了?藏到最底下,媽媽可能過幾天才會發現。要是扔了,媽媽也許要過很久才會發現。五一想不好哪樣事情可能會惹媽媽生更大的氣:一隻豁了口的碗?還是一隻永遠消失了的碗?

想來想去,直想得兩眼發黑,也沒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五一終於想膩味了,扔了洗碗布,跳下凳子,趴在窗檯上看院子裡的景緻。

院子不大,東南西北各住一戶人家。院子正中有一口水井,井邊病怏怏地長着一棵矮樹。天還早,日頭不高,卻也升到樹分叉的地方了。有幾絲細風在樹葉子中間竄來竄去,地上的樹影就窸窸窣窣地搖曳起來。知了扯癟了嗓子呱噪着,鈍刀片似的在耳朵裡刮下一片片肉屑。西邊和北邊的兩家都關着門,只有南邊的那家敞着門,有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口洗衣裳,肥厚的肩膀一扯一抖的,盆裡的髒衣服在搓衣板的齒棱間發出半是歡快半是痛楚的呻吟。老太太的左手臂上戴着一個紅箍,上頭有字 – 五一卻認不得。五一看過黑箍白箍 – 那是村裡人辦喪事才戴的。五一不知道紅箍是什麼意思,可是五一也知道她不能問。城裡人有太多的新鮮事,她不能樣樣都拿出來問。她只能挑最緊要的問。

可是,什麼才是最緊要的呢?她想。

這時,放在窗檯上的肥皂盒子顫了一顫,五一才猛然想起了她的蝴蝶。雖然盒蓋上有一個透氣孔,可是它在裏邊也已經憋了整整一天了。五一把盒子掰開一條小縫,看見蝴蝶還在,卻蔫蔫的趴在盒底,受了潮似的沒有多少精神氣。這是一隻大蝴蝶,翅膀若是全撐開來,肥皂盒子都裝不下。它身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黑,翅膀上有三道黃花紋,剪子剪出來似的平整,日頭底下一看,像灑了一身的金粉。外婆說這個樣子的蝴蝶是梁山伯祝英台變出來的。她不懂梁山伯祝英台到底是什麼東西,卻也聽懂了外婆的意思:這樣的蝴蝶是稀罕貨。蝴蝶是阿輝抓的,阿輝一直捨不得送給她。一直到她上了長途汽車,都快開車了,阿輝才敲開車窗把肥皂盒遞給了她。

你的家不在這兒呢。五一對蝴蝶說。

葵林。葵林才是你的家。那裡的每一張葉子每一片花瓣都可以當你的床。你有一千張一萬張床。你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飛就飛,想停就停,沒人管得了你。

“回家吧,你。”五一打開盒蓋,喃喃地對蝴蝶說。

蝴蝶已經習慣了黑暗,蝴蝶已經不知道如何應付光亮。蝴蝶縮在盒子裡,一動不動。

五一把盒子翻了過來,又用手背敲了敲盒底。噗嗤。噗嗤。蝴蝶的翅膀試探了幾下,終於跌跌撞撞地飛了出去。

天真是個好天,藍得像一匹沒有一絲瑕疵皺褶的布。五一用手擋着日頭,眯着眼睛看著蝴蝶越飛越高,漸漸的,變成了藍布上的一粒粉塵。

突然,她就很想外婆了。
有個女人名叫胡蝶

五一沒想到城裡的天日這麼長,長得跟棉花糖上的絲,扯啊扯啊,怎麼也扯不斷。

她洗過了碗,趴在窗檯上,把院子裡那棵矮樹上的枝椏,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看過了好幾遍,日頭依舊粘在樹腰的地方,紋絲不動。院南頭的老太太還沒洗完衣裳,搓衣板依舊還在她手下吱扭吱扭的叫得人心煩。風死了,樹不動,知了還是那幾個知了,天還是那爿天,雀子還是早起時的樣子,縮頭縮腦地站在同一根枝杈上,連眼皮都沒抬過一下。

五一百無聊賴,就想起了媽媽臨走時說的“連環畫”。早上媽媽出門的時候,她忘了問是放在哪個抽屜裡的,她只好一個一個地找。

她走進了媽媽的房間。

昨天媽媽領她進門,天已經黑了,她朦朦朧朧的啥也沒看清楚。今天在大日頭裡,她才看明白了,原來媽媽的屋子並不比外婆的大,只是多了一扇玻璃窗,敞亮些。迎面的牆上,貼著一張五星紅旗和天安門的畫。左邊靠床的那面牆上,掛着一個玻璃鏡框,裡頭是一張黑白放大照片。照片裡有四個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她認得大人,卻不認得孩子 – 不過她知道那是國慶和她自己。照片上的她還很小,裹在一件舊棉斗篷裡,胖得找不着下巴和脖子,卻是一臉傻笑。隔着一層玻璃和六年的光陰,這個她和那個她彼此措手不及地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裡猝然相遇。五一明白這個她是從那個她里長出來的,就像樹葉子是從葉芽子里長出來的一樣。可是她心裡卻感覺陌生遙遠 – 她的眼睛夠着那個她了,她的心卻夠不着。

媽媽的辦公桌有兩個抽屜,一大一小。大的那個裝滿了書,都是包着紅塑料皮的。五一在財旺伯家裡見過這樣的紅皮書,可是財旺伯的只是小小的一本,而媽媽的卻五花八門大大小小都有。五一打開來翻了翻,有的還是嶄新的,散着些油墨的香;有的紙張已經變黃了,書頁裡畫着杠,空白處還寫了稀疏幾個字。可是那些書裡都沒有畫,五一翻着翻着就翻膩味了,心想哪天能扒一個小紅皮下來,送給外婆裝草紙手絹和鋼鏰兒。

翻過了大抽屜,就來翻小抽屜。小抽屜裡的東西真是五花八門,有針頭線腦,虎皮膏藥,寫字的筆,量衣裳的皮尺,裁布的畫粉,大大小小的橡皮筋 …… 卻還是沒有畫書。

再往深裡掏了掏,五一掏到了一個巴掌大的盒子。盒子上沒字也沒畫,蓋子卻封得緊緊的。五一扒拉了幾次,才終於把盒蓋扒開了 – 裡頭有一疊透明的小皮套。五一拿出一個來,伸了一根指頭進去,鬆鬆的。再伸了一個,還是松。一直伸進了三根指頭,才終於滿了起來。突然就想起,去年舅舅帶她和阿輝去縣城看國慶遊行,縣城的人就是用這樣的皮套吹出氣球來的 – 只是那些氣球有顏色,這些沒有。

五一叼住皮套的口子,狠狠往裡吹了一口氣,皮套只是輕輕抖了一抖,便癟了回去。又吹了一口,依舊還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沒有多少動靜。五一就想出了一招。五一這回不着急吹氣,她只是一下一下地往肚皮裡吸氣,直吸得肚皮鼓脹得如同一隻雨後吃飽了水的蛤蟆 – 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往皮套裡送氣。如此這般十餘個回合,直到五一覺得她已經把五臟六腑都吹到了嗓子眼裡,那皮套才漸漸地變成了一隻圓球。五一扯了一根線,將口子緊緊紮住了,又抓了幾個皮套,就往院子裡跑去 – 屋裡那點空地,是飛不起氣球的。

五一剛邁出門檻,就一頭撞在了一樣東西上。那東西很軟,攔不住她,她身子一斜,踉蹌了幾步,就撲通一聲摔倒在那樣東西上。她坐起來一看,原來是個女人。女人手裡拎着的一個洞眼細密的網兜 – 已經甩出去好幾尺遠了。女人站起來,先扶起五一,再去撿那個網兜。五一看不見自己的樣子,卻看見那個女人的胳膊和屁股上,沾了幾片濕泥。女人剪的是和媽媽一樣的齊耳短髮,只是女人用一枚菜綠色的塑料發卡,把頭髮卡到了耳後,髮梢在耳垂上攏回來,攏成一彎殘月。女人身上的那件豆綠碎花襯衫,腰身收得很緊,淺灰細布的褲腿卻有幾分肥,走起路來,搖搖曳曳,沒風也像是有風的樣子。五一呆呆地看著女人,只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的地方很是細瘦,有的地方又很是壯實。

女人撿了網兜回來,就來拍五一身上的灰土。

“你是王同志的小女兒五一吧?” 女人笑着問她。女人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細細密密的牙齒,白晃晃的照得五一睜不開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五一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你身上有一塊胎記,沒說錯吧?”

五一身上是有塊胎記,在左腿根,不脫光了衣裳,誰也看不見。

五一颼颼的起了一身涼氣,頭髮根根直立。

女人又笑了,這回笑開了些,院子裡就顫顫地落了一層細碎的銀鈴。

“別怕,五一,你生下來的時候,我抱過你。”

女人的手涼涼地搭上了五一的腦門,三下兩下,就揉亂了五一的頭髮。五一突然捂着額角哼了起來,因為她感覺到了疼。

女人掰開五一的手,來翻她的額發。找虱子似地找了一遍,才喔了一聲,說:“是一根刺。來,跟阿姨走,我幫你挑出來。”

五一記得外婆跟她說過,在城裡不能隨便跟生人走。可是這個女人知道她身體上藏得最嚴實的一個秘密,那她到底算不算是生人?五一正猶豫着,就看見女人對她勾了勾指頭。她覺得女人的指頭上有根看不見的線,線頭上繫著她的腿。她的腦袋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腿已經不聽使喚地叫那個女人牽着走了。

突然,女人臉上的笑顏如隔夜的花似的一下子開敗了,女人細長的眉毛蹙成了一座地形複雜的小山 – 原來女人看見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幾個薄皮套。

“哪裡來的,這個東西?”

女人的聲音裡藏着一塊岩石,咯噔一聲就把五一的心給墜得低低的,低到了泥裡塵裡。五一想往回拽,卻怎麼也拽不出來。五一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大概做了一件壞事,比燒乾了外婆的鍋底還要壞的事。

“是,我,我媽……”五一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剛扯出幾個字,女人卻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五一的嘴。五一一抬頭,才發現天已經暗了下來:院南頭那個洗衣服的胖老太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女人的身後。老太太坐著的時候,暗的只是她跟前的一盆水和水裡的衣裳。老太太一站起來,遮得半個院子都黑了。

“胡蝶,你讓她,玩這個?她一個多大的孩子啊?”老太太說話的時候,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每個字彷彿都沾帶著些牙上磨下來的粉。

蝴蝶?五一一愣。她剛剛放走了一隻蝴蝶,眼前怎麼還有一隻蝴蝶?她不知道蝴蝶也可以做人名的。在外婆那裡,鄉下人常拿地裡的物件取名字,比如米花,雲英,杏妹。可是五一從來沒有聽說過蝴蝶蜻蜓的名字。不過,蝴蝶做名字聽起來也挺順耳。蝴蝶和這個女人,就像是木瓢和水缸,碗和筷子,杯子和茶一樣的相宜妥貼。

這個叫胡蝶的女人沒說話,只是一腳踩癟了那個裝了五一一腔子氣的小球,然後蹲下身來,默默地一個一個地撿拾起那些個散落在泥地裡的皮套。女人一直低着頭,五一看不見女人臉上的表情,卻只看見,女人的肩胛骨在襯衫的碎花裡,蝴蝶翅膀似的輕輕顫簌着。

女人用系氣球的那根繩子,把手裡的皮套捆紮在一起,一把扔進了陰溝。女人沒有看老太太,女人只是拉起了五一的手,往屋裡走去。女人牽五一的時候,很是熟門熟路,彷彿她們已經相識相知了一生一世。五一的手在女人的手裡不安分地探了一迴路,卻沒有找到一根骨頭,一塊繭皮。

五一覺得背上很燙,起了無數個燎泡。她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目光。

“別以為,你沒單位,就沒人管。”老太太說。
玫瑰有刺

胡蝶住在西屋。

五一的身子還沒進屋,鼻子已經先進去了。屋裡有一股五一從來沒聞過的陌生香味。不是柴米的香,也不是稻穀揚穗雲英開花的香。五一的腦袋瓜子還沒想明白她到底喜不喜歡這股香味,五一的鼻子擅自替她做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胡蝶一把抱起五一,放到了床沿上。五一不備,嚇了一大跳 – 她沒想到女人的床這麼軟,軟得如同是新採摘的棉花堆,悠哉悠哉的,五一覺得自己要陷到棉花芯子裡,再也不見天日了。好在棉花顫了幾顫之後,終於穩妥了下來,五一才坐實了。

就扭頭四下看。過了一小會兒,眼睛漸漸適應了,才看清女人屋裡有兩扇窗,疏疏的拉著兩塊綠竹帘子。日頭擠扁了腦袋想鑽進來,卻被切成一條條細細的綠絲 – 就比外頭黯淡清涼了許多。女人屋裡只有一張桌子,吃飯寫字都用,上麵舖了一塊淺綠格子的桌布。五一身下的那張床,占去了大半個房間。細布床單上的綠花,枝枝蔓蔓的一路爬到了牆邊,把牆也染綠了。被子疊成小小的齊齊整整的一坨 – 也是清一色的綠。

難怪女人叫蝴蝶呢,原來女人喜歡綠顏色。五一暗想。

女人擰亮床頭燈,從抽屜裡摸摸索索地找出一個針線包,抽出一根針來,給五一挑額角上的刺。女人挑一下,噝地抽一口涼氣,彷彿受苦的是她而不是五一。

終於把刺挑出來了,女人拿過桌子上的一個綠色長頸瓶子,擰開蓋子,倒出幾滴綠水來,抹到五一的額角上。五一覺得涼了一涼,才明白,原來女人屋裡那股說不清楚的香味,是從這個瓶子裡生出來的。

“花露水,清涼消毒的。”胡蝶說。

這是五一第二回聽到這個奇怪的詞。五一不敢問媽媽,五一卻敢問這個陌生的女人。不知怎的,從第一眼起,五一就不怕這個女人。

“消毒,是什麼東西?”五一問。

胡蝶噗嗤一聲笑了。

“消毒不是東西。消毒就是,呃,怎麼說呢,就是殺細菌。”

“細菌是什麼東西?”

“細菌,就是看不見的蟲子。”

“看不見,還要殺它做什麼?”

胡蝶答不出話來。五一很是得意,咚的一聲跳下床來,就去掀女人的窗簾。女人想攔,可是已經晚了,日頭嘩的湧了進來,將一個屋子洗得雪白。那盞床頭燈,瞬間變成了一粒黃豆。五一喜歡日頭,五一情願白天夜裡都有日頭,睡着醒着,一伸手就能摸着一手的光亮。

五一掬起一捧陽光,照着胡蝶的臉摔去。女人給燙着了,捂着臉吃吃地笑了起來。女人的笑軟得跟剛點出來的豆腐似的,彷彿指頭輕輕一碰,就要隨時碎成渣粉。

女人突然止住了笑,板了臉,一把抓住五一的手。

“不許淘氣。”女人說。可是女人的臉板不住,三下兩下就裂開了縫。

“你生下來就是這副淘氣樣子,哭得整個屋子亂顫,天花板往下掉渣。我來抱你,你一腳踹過來,踹得我差點摔一觔斗。”女人說。

“你看見,我生下來的樣子?”五一疑惑地問。

“豈止是看見?你的小命,還有你媽媽的大命,都是我撿回來的。”女人的食指和中指彎成一個菱角,夾住了五一的鼻子。五一的嘴噗的一聲張開來,張成一朵帶水的喇叭花。

“你出生的時候,正趕上城裡武鬥,兩派打巷戰,滿城都是槍子的聲音,醫院也關了門。你媽發作的時候,別說送醫院,連接生婆都找不到 – 誰也不肯出門,怕挨亂槍打死。隔壁北屋那家,正好從上海來了個親戚,是華山醫院產科病房的護工。你媽疼得殺豬似的叫,你爸急得只知道跺腳。我看不下去,只好求了那人過來救命。那人沒接過生,只看過醫生接生。那天她當醫生,我當護士。我慌,她比我更慌,手抖得碘酒灑了一被子,剪子怎麼也拿不穩。兩個人昏頭昏腦的,都不知道是怎麼把你生下來的。”

五一聽著胡蝶講她的故事,怔怔的,彷彿聽的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的故事,雖然驚心動魄,卻與她並無多大關聯。在鄉下時,五一見過女人生產時的陣痛,卻沒有真正見過女人生孩子。雖然沒見過人生孩子,卻是見過牲畜下崽的。她親眼看見獸醫給一頭母牛接生。獸醫把塗滿了肥皂的手,伸進母牛的大肚皮裡。母牛的肚子一抽一抽的,獸醫的手在母牛的肚子裡夾得一鼓一癟,額頭上冒出豆粒大的冷汗。她不知道牛疼不疼,她只知道獸醫的臉疼得蠟黃,眉眼口鼻抽成一團亂麻繩。

這個胡蝶是不是跟那個獸醫一樣,也把手伸進媽媽的肚皮,叫媽媽的肚皮給夾癟了?

五一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她第一眼見到這個女人,就彷彿老早就認識了 – 原來她從媽媽的肚皮裡爬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第一個見過她的身體,還有她腿根上那顆胎痣的,就是這個女人。

“你去那邊水缸,給我舀一瓢水。”胡蝶拿出一個大玻璃杯子,支使着五一。

五一把裝滿了水的杯子拿回來的時候,看見女人正從那個網兜裡往外掏東西。女人的網兜裡裝的其實只有一個細長的紙包,包得很嚴。女人把一層一層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剝開來,終於露出了裏邊的那樣東西 – 是一朵花。花很大,卻還沒全開,中間的花芯緊緊地抱著團,彷彿在保守着一樣驚天動地的機密。周邊的花瓣已經開了,是白色的,邊上裹着一圈桃紅。那紅和白之間,又洇着淡淡一層的粉紅。那粉紅水一樣地把紅和白攪和在一起,叫那白不再是孤單的白,那紅,也不再是生硬的紅。

胡蝶把花放進水杯,饑渴了很久的花猝然沾了水,身子抖了一抖,就突然抖出了精神頭。

五一湊近了聞,只覺得那花有些香味,卻又不是綠瓶子裡那股花露水的香味。花露水的香味是生了許多顆牙齒的,爬過她鼻孔的時候,一口一口的在咬着她的肉。香是香,卻是伶牙俐齒的香,叫人心驚膽顫。而這朵花的香味,卻像是一根極小極軟的舌頭,輕輕的舔過她的鼻孔,蠕爬到她的腦子她的五臟六腑,把她里奇外外洗刷過了一遍,洗刷得她一身清淨涼爽。

“見過嗎,這種花?”胡蝶問。

五一搖了搖頭。

“它叫三色玫瑰,是很稀罕的花。如今在城裏邊,很難找到一枝像樣的玫瑰了。”

五一覺得那花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奇怪,竟像是外婆上縣城中藥鋪抓的一味藥。她忍不住要伸手過去摸,卻被胡蝶一把攔住了。

“動不得,上面有刺。剛才你腦門上的那根刺,就是你撞到我的網兜上扎的。”

五一吃了一驚:“為什麼,有刺?”

“越是好看的花越要長刺,它長了刺就是為了不叫人摘它。”

“可是,你還是,把它摘下來了。”五一疑惑地望着胡蝶。

“不是我,是有一個人,他走了很遠的路,專門摘了來送給我的。”胡蝶喃喃地說。

五一不知道女人嘴裡的“他”是誰,五一只是看見,女人說到“他”這個字的時候,笑了一笑 – 卻又不是先前的那種笑法。女人先前笑的時候,笑靨是從臉上生出,又在臉上鋪展開來的。可是女人現在的這個笑,卻是從心尖尖上生出來的,在肚子裡走了很長的路,爬到臉上的時候,反是淡淡的,只在嘴角上漾出兩汪若有若無的漣漪。

“是他嗎,給你送花的?”五一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照片,問胡蝶。

照片上的男人頭髮稀少,戴着一副玳瑁邊眼鏡,中山裝的領子扣得很緊,一路扣到下頜。男人的臉和男人的衣領一樣緊,似乎想笑,又似乎怕笑,嘴唇被這兩種表情撕扯成一個奇怪的斜角。

胡蝶怔了一怔,嘴角的漣漪漸漸平復了下去。女人的笑雖然退了潮,女人的臉上依舊還帶著一絲潮水之後的濕氣。

“要是他,就好了。”

“他是,你爸爸嗎?”五一問。

胡蝶搖了搖頭:“很老,是不是?老得都可以做我爸了。可是,五一,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那樣幸運,有一個爸爸在你身邊,可以騎着腳踏車,送你去上學的。”

“我爸爸的腳踏車,是帶國慶的,不帶我。”五一有點生氣地說。

“彆著急,等你上學了,他就會帶你的。”

“你沒有爸爸嗎?”五一問。

“當然有。我爸爸也帶過我,去杭州,去上海 – 就在你這麼大的時候。”

“騎腳踏車去嗎?”五一無限羡慕地問。五一最遠只去過縣城,是走着去的。

“腳踏車哪騎得到啊?我們坐的是輪船。”

“他現在,不帶你了嗎?”

女人的臉上飛過一片薄薄的雲彩,女人的眸子裡,日頭一下子暗了。

“我已經,二十五年,沒見過我爸爸了。”

二十五年?五一不知道二十五年到底有多長。在她心裡,那是穿壞一百雙最厚實的布鞋也走不到的路程。

“為什麼?”

“因為,我錯過了一班船。”女人嘆了一口氣。

“那你,為什麼不趕,下一班船?”

“五一,你太小了,你不懂,戰亂的時候,錯過了一班船,人跟人,興許就永遠見不着了。”

五一的確不懂,什麼叫“戰亂”。五一見過最大的“戰亂”,就是旺財伯的兒子和隔壁的六瓣,為了籬笆隔牆的事,打過一次架。六瓣那次打得流了鼻血。

屋裡靜了下來,空氣突然有了重量,壓得人腦瓜仁子一蹦一蹦地生疼。其實五一還有很多話要問胡蝶。五一想問:後來她爸爸給她寫信了嗎?有沒有回來找過她?媽媽有一次到鄉下看五一,也錯過了一班車,可是媽媽就趕下一趟車來了。為什麼這個女人錯過一班船,就二十五年見不着她爸爸了呢?五一的話憋在肚子裡,唧唧咕咕地找着出口,可是五一最終還是沒問。

兩人正坐著發呆,地板上突然咚的落了一樣東西 – 是窗外扔進來一顆石籽。女人和五一同時嚇了一跳。五一倏地站起來,跑到窗前,看見了一個男人騎着腳踏車的背影。男人穿了一件白襯衫,洗得乾乾淨淨的,鈕子沒扣嚴,下襬被風吹翻過來,一抖一抖的,像兩隻被獵人射傷的鷂子。五一抓起地上的石籽,就要朝那人扔過去 – 卻被胡蝶死死地抓住了。

“算了,反正也沒砸着玻璃。”胡蝶說。

“他欺負你。”五一恨恨地說。

胡蝶的眉毛輕輕一揚:“他敢?他只是,想和我說句話。”

五一攤開手,才發現手心裡的那塊石籽原來穿了一層衣服 – 是一層紙。胡蝶過來就要搶那張紙,五一啪地一下把手合攏了,蚌一樣地夾住了女人的手指。女人的手在五一的手裡掙扎了幾回,五一終於敗下陣來 – 不是因為力氣,而是因為女人的指甲。女人的指甲陷進五一的掌心,像一排尖頭的鐵釘。五一被女人的沒輕沒重嚇了一跳,噝地抽了一口氣,鬆了手。

女人把石籽上的那層紙扒下來,拿到窗口去看 – 上面潦潦草草地寫了兩行字。女人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把那張紙打磨得千瘡百孔。日頭從紙上漏進來,映得女人的兩頰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女人的笑意象水,而女人的臉卻像是河灘上密實的卵石,水流來流去,也沒流穿卵石,就自行乾涸了。

“五一,你爸爸媽媽要回來吃午飯了,你該回家了。”胡蝶把那張紙小心翼翼地疊成一個方塊,放進褲兜裡。就牽着五一的手,走出了房間。

“以後,再也不可以,玩那個皮套了。”

胡蝶貼在五一的耳邊,悄悄地說。女人的氣息拂過五一的脖子,像一隻毛烘烘的多腳蟲子,軟軟的,癢癢的,惹得五一忍不住想笑。
沒下成雨的雲

吃午飯的時候,媽媽的臉色很難看,像是一團堆得很厚實的雲,壓得低低的,彷彿一抬頭就能撞到,一伸手就會擰出一把水來。後來,雲破了一個小口子,流出來的卻不是雨,而是一聲嘆息。

“你說怎麼辦才好,這事?”媽媽說。

爸爸沒有吭氣,只是埋頭吃飯。爸爸吃飯的時候愛看報紙,可是爸爸今天吃早飯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天的報紙看完了。爸爸的眼睛這會兒沒了着落,只能死死地盯在碗裡的飯粒上。後來,爸爸的目光從碗底攀援上來,爬過碗沿,看了五一一眼。爸爸的這一眼有點像做賊,躲躲閃閃,欲蓋彌彰。五一一下子明白了,媽媽在說她。

“這些年,一點都沒負起教育她的責任。”爸爸說。

“你真是書生,這個時候,說這些,有用嗎?”媽媽臉上的雲裂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還有許多聲嘆息,在排着隊等待着從那裡橫空出世。

“南屋的舌頭,跟刀子似的,見誰扎誰,你能信嗎?”

“人家都親眼看見那,那個東西……”媽媽的話拖了長長一個尾巴。媽媽看了國慶一眼,把半截話尾巴辛苦地咬斷了。

“要是再不管教,以後她什麼東西都敢往外拿。”

五一恍然大悟,爸爸話裡的那個“舌頭”是誰。有幾句齷齪尖利的話,在五一的肚腸裡打着滾,眼看著就要翻到五一的喉嚨口,五一狠狠地嚥了一口飯,才總算把它噎了回去。

“今天下班,我去買把鎖,以後抽屜都上鎖就是了。”爸爸最後的幾口飯扒得有些急,筷子敲砸着碗底,叮叮咣咣的,震得人耳朵嚶嗡作響。

“兩個都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國慶從小就不亂翻抽屜。”媽媽說。

國慶已經吃完了飯。國慶伸出兩個尖尖的手指,斯斯文文地抹乾淨了嘴角的米粒和菜渣。

“媽媽,鄉下有桌子嗎?她見過抽屜嗎?” 國慶斜了五一一眼。

國慶的這一眼壞了事。

五一知道國慶心裡還藏了一麻袋的話,而國慶的目光,就是繫在麻袋口子上的那根繩。繩子很鬆,五一一眼就看出來:麻袋裏沒掏出來的話,哪一句都比已經掏出來的那句厲害。國慶的眼神,叫五一感覺自己就是一碗新米飯裡的那粒老鼠屎,一鉢醃菜裡的那頭肥蛆。

“放你狗屁!外婆家裡的桌子,有一百個抽屜!”

五一喊完了,才覺出了嗓子疼,唾沫裡有股隱隱的咸腥味。五一覺得屋子顫了一顫,倏地靜了下來,靜得只剩下牆上的那個大掛鐘,還在呱啦呱啦地銼着人的耳朵。五一看見媽媽的下頜塌了下去,半天沒有收攏來;國慶臉上的表情走馬燈似地換了好幾種樣式,最後才慢慢定格在驚愕上。五一知道國慶想鬆開繫在話口袋上的那根繩子,可是國慶太斯文了,國慶一着急,心就管不了嘴,任由着兩片嘴唇簌簌地顫抖着,卻扯不出一個字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氣你姐姐?你不知道她有病?”

媽媽連忙跑過去,給國慶揉胸口。前一下,後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國慶像一團熱水燙過的面,在媽媽的手下癱軟得沒了章法。

“是她,先欺負我的……”五一嚅嚅地說。五一身上有一處地方沒長骨頭,只需一根指頭輕輕一捅,就能捅出一個洞來。那根指頭,就是國慶的病。

“國慶,你不能看不起你妹妹。你爸爸媽媽,都是鄉下人。爸爸是十九歲才跟大伯到城裡來的。”爸爸收拾起髒碗筷,疊成一摞,拿到了灶台上。

國慶不說話,只是水汪汪地看著媽媽。國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因為國慶只要輕輕一眨眼,那兩顆淚珠子就要滾落下來了。國慶沒話說,或者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看著媽媽的 – 國慶想讓媽媽替她說話。

可是這一回,媽媽沒接她的目光。

“要不是你有病,那年送到鄉下去的,可能就是你了。”媽媽說。

國慶的目光無着無落地在空中飄了半晌,撞到牆上,撞到天花板上,終於折斷了。國慶的眼淚順着她的臉頰落下來,咚的一聲,在地上濺起兩團灰塵。

“其實,我 …… 我是罵南屋那個,多嘴的豬婆的。”五一覺得身上沒長骨頭的那個地方,洞眼越掏越大,大得她拿什麼東西也填不上了。

媽媽唰的跑過來,一把摀住了她的嘴:“皇天啊,這張嘴!”

爸爸抓住五一的胳膊,把五一扯了過來。五一很瘦,瘦得跟豆芽似的,胳膊上的骨頭硌得爸爸的手生疼。爸爸鬆了手,坐下來,把臉埋在了手掌裡。

半晌,爸爸終於抬起頭來。

“五一,你知不知道,南屋的阿婆是街道革委會主任?”

五一搖了搖頭。五一不知道老太婆是街道革委會主任。其實,五一連街道革委會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五一搖一次頭,就把兩層無知都搖在一起了。

“你現在是在城裡,不比鄉下,你這樣滿嘴放炮,是要給家裡惹禍的,你懂不懂?”

爸爸的目光很重,石板似的壓在五一的嘴唇上。五一其實是想說話的,可是五一張不了嘴。她只好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五一,你聽好了,從今往後,你不許用粗話罵人;你不能亂翻家裡的抽屜;還有,你不許把大人在家裡講的話傳到……”

媽媽突然慢了下來。媽媽的嘴唇依舊還在動,可是五一看得出來媽媽的心已經不在嘴上了。媽媽的心,現在挪到了眼睛上。

五一順着媽媽的視線看出去,看見有個男人推着一輛腳踏車走進了院門。車支架上橫綁了一個鐵鍬,後架上捆着一個大竹筐,筐口蓋着一張藍色塑料布。筐重,壓得腳踏車的輪子咿咿呀呀地討饒。男人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似乎還踩在少年人和成年人的那條模糊分界線上。剪得極短的頭髮支支愣愣地戳立着,頂得頭上的草帽鬆鬆的隨時要掉。鬍子大約是剛刮過的,下頜幽幽的泛着一層青光。男人穿了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襯衫,鈕子鬆散着,露出裡頭一條綳得緊緊的藍背心。五一認得那輛腳踏車,也認得那身裝扮 – 她在西屋的窗口見過他的背影。

男人在胡蝶的門前停下,並不敲門,只把塑料布取下來,鋪在地上,把筐裡的東西倒在布上 – 原來是煤粉。風很輕,可是煤粉比風更輕,在風裡揚起薄薄一層黑塵。那黑塵越飛越細,細成一根草尖尖,鑽進男人的鼻孔裡,男人驚天動地地打了一個噴嚏。

屋裡有個身影閃了一閃。咣噹一聲,綠竹窗簾落了下來,屋外的人再也看不見屋裡。可是五一知道,屋裡的人依舊可以看得見屋外。

男人熟門熟路地從牆角拿過一個汲水的鐵桶,從井裡打了水,又取下車上的鐵鍬來和煤粉。三下兩下,煤粉很快在男人手下成為一灘不軟不硬的煤漿。

日頭升到中天了,無遮無擋的,曬在身上像一把刮豬毛的刀。知了叫到這一會兒,已經叫啞了嗓門。男人熱了,脫下襯衫,掛到樹椏上。男人背上和胳膊上的肉,聳得高高的,像一壠剛被犁刀翻過的田,黑黝黝地泛着亮光 – 那是汗。

吱扭一聲,綠竹窗簾裂開了一條縫,有一隻手從那條縫裡伸出來,又縮了回去。窗檯上多出了一杯涼茶。

男人拿過杯子,仰臉一口喝光。男人喝水的時候,腮幫上和喉嚨裡都像藏着幾隻小老鼠,懵頭懵腦地四下亂竄。

屋裡和屋外的人沒有照面,也沒有說話。可是屋裡和屋外的人已經把一個院子驚動了。每一戶的窗後,都貼滿了錐子似的眼睛。

男人的皮很厚實,經得起日頭,也經得起錐子。男人蹲在地上,誰也不看,埋頭捏煤餅。男人的眼光很精準,每一個煤餅捏出來,都是一模一樣大小。擺在地上,橫是行,豎是列,齊整得像是一盤還沒開走的象棋。

“聽說是她原來班上的學生,死追着她不放。就是為了這個,她才離職的。”媽媽輕聲對爸爸說。

“一個女人,沒了工作,怎麼活得下去?”爸爸嘆了一口氣。

“南屋的說她爸從香港給她寄錢。她先前那個男人,也給她留了好多值錢貨,她賣一樣,尋常人家就能活一年。”

“你怎麼能信那張嘴?要不是逼急了,誰能退了公職?”

“要不是有底子,誰敢把一個飯碗,說丟就丟了?”

爸爸還想反駁,可是爸爸找不出話來。等爸爸終於找出話來的時候,卻不是那個話題了。

“老寡婦看不慣小寡婦,就是這麼回事。”

“十幾歲,他到底比她小十幾歲啊。”媽媽忿忿不平地說。

可是媽媽的忿恨是一塊織得很稀疏的布,到處都是洞眼破綻,爸爸眼神好,爸爸一眼就看見了洞眼底下若隱若現的羡慕。

“你是不是,也想找一個,這樣的?”爸爸似笑非笑地說。

“我沒那麼賤!”媽媽眉角一挑,嗓門陡然尖了起來,竟像是有幾分心虛的樣子。

“不容易啊,人活着。”爸爸感嘆道。

媽媽扭身看了爸爸一眼,那一眼裡帶著鈎子,啄得爸爸遍體鱗傷。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那個樣子的女人?”
有個男孩名叫四平

第二天早上五一起床,拿了個杯子跑到院子裡,看見一個男孩也在刷牙。院裡有條陰溝,一直通到院外,她蹲在這頭,他蹲在那頭,臉對臉,目光就撞上了。男孩的眼睛細得如同是刀子在麵糰上拉開的兩條縫。拉縫的手大概不穩,縫不直,哆哆嗦嗦的有些斜扭。這樣的眼睛,一遇到臉上有風吹草動,看上去就像是笑。

再看,五一就看到了男孩的鞋子。那鞋子不像是鞋子,倒更像是幾條粗帶子胡亂地綁在一個塑料鞋底上,腳趾和腳跟一前一後地頂戳在鞋子外頭 – 顯然小了一碼。五一覺得好笑:在鄉下,男孩天冷的時候穿鞋子,天熱了打赤腳,沒人穿這種像半隻鞋的鞋子。

“我媽說你叫五一。”

男孩把最後一口水咕嚕咕嚕地吐到了陰溝裡,然後把杯子高高揚起來空水。五一發現男孩的杯子和她的一模一樣,白搪瓷,藍邊,中間有個紅五星,下面印着幾個字。媽媽把那幾個字唸給她聽過,是“人民民政” – 那是爸爸的工作單位。男孩說話的聲音很響,彷彿隔在五一和他中間的,不是一條陰溝,而是一座山。五一很奇怪:長着這麼小眼睛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嗓門。

五一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見到生人的第一句話總是最難的,就像出門邁的第一步路,不知道該向左還是向右。第一步邁出去了,後邊的路就雲清風順。

“我爸爸和你爸爸在一個機關工作。”男孩又說。

“你,我,爸爸?”五一終於扯出了第一句話。

其實,這不是五一真正想說的話。五一想說的是:“你是誰?”可是那天早上五一的話有主心骨,一出口就會自作主張地拐彎。

“我爸爸下基層了,等我上學的時候,他就回來了。”男孩說。

五一想問“基層”是什麼意思,可是五一沒問 – 她不想讓這個男孩覺得她什麼都不懂。

“幾年級,你上?”

“一年級,開學就上。”男孩露出兩排黃黃的牙齒 – 這回才真是笑了。

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醜的牙了。每一顆牙齒都在你推我搡地搶佔着牙床,牙太多,牙床不夠,於是牙跟牙彼此別彆扭扭地擁擠着,彷彿隨時要摔倒。

“我也是。”五一驚訝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舌尖上自說自話地溜了出來。五一本來是不想說話的 – 男孩的牙齒已經讓她徹底倒了胃口。

這時北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呼喚:“四平,你有多少副牙齒啊?刷到這會兒還沒刷完?吃飯了。”

“一會兒我來找你。”男孩丟下一句話,就噌噌地跑回了屋裡。

五一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四平。

名字還不錯,和外婆村裡的孩子挺像的。五一想。

早飯還是泡飯,一鍋的剩菜剩飯煮成爛糊糊,五一吃得有點心不在焉。媽媽給她碗裡夾了半塊豆腐乳,她埋着頭說了一句:“爛牙。”媽媽問誰爛牙了?她吃了一驚,笑笑,卻不吱聲。媽媽說什麼毛病?學會自言自語了。

吃完飯,爸爸媽媽推着腳踏車出了門,國慶扭着身子坐在媽媽的後架上 – 今天媽媽請了半天假,帶國慶去醫院檢查身體。

五一趴到窗戶上,朝院子裡看去。這會兒院裡只有南屋的那個胖老太在洗馬桶。胖老太太似乎跟馬桶有仇,使的勁很猛,篾刷子劃拉劃拉的刮出片片木屑,脊背上的肉地動山搖地晃着,好像隨時要甩出去一塊。五一直看得心驚肉跳。

過了約一碗茶的工夫,一個和媽媽年歲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輛腳踏車從北屋走了出來。胖老太背上似乎長了一副眼睛,立刻停了手裡的篾刷,回頭喊了一聲:“四平媽,上班去啊?”四平媽答應了一句,就要走,胖老太扔下洗了一半的馬桶,跑過來抓住她說話。四平媽扭着身子想躲開胖老太的髒手 – 卻沒躲開。

胖老太的嗓門突然低了下去,五一聽不清楚,只見她時不時的揚起下巴指着西屋。四平媽聽的多,說的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兩人慼慼嚓嚓地說了三五分鐘,四平媽指了指腕上的表 – 胖老太才鬆了手。

四平媽前腳剛邁過門檻,北屋的窗戶上就出現了一張臉。臉緊緊地貼在玻璃上,鼻子擠成了一頭爛蒜 – 是四平。五一正想招手,爛蒜不見了 – 四平已經跑出屋來了。

四平正推五一家的門,胖老太背上的眼睛眨了一眨,說:“你媽剛走,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小心我告訴你媽去。”

“你告訴我媽,我就告訴和平叔叔,你在家管閒事。”四平跺着腳說。

胖老太轉過身來,揚起濕漉漉的篾刷子,說給你一百個膽你也不敢。四平身子一閃 – 是躲水,就閃進了五一的家。

“和平是誰?”五一問。

“胖老太婆的兒子。參軍了,海軍。”四平說。

四平抽出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腿一彎,舒舒坦坦地搭在了椅子腿的橫杠上,熟門熟路的樣子,彷彿已經在上面坐過了十回百回。

“胖老太婆就這一個兒子,她最怕兒子。”四平告訴五一。

四平從左邊的褲兜裡掏出一支毛筆,一捲紙,右邊的褲兜裡掏出一個鐵盒子,攤在五一的飯桌上。毛筆是五一見過的 – 舅舅的兒子阿輝,就用這樣的毛筆描字帖。紙也是五一見過的,是上茅房用的草紙。只有那個鐵盒子,是五一沒見過的。打開來,裡頭隔開一個個小格子,裝的是紅黃藍綠五花八門的顏色,有點像外婆裁衣服的粉餅,只是比粉餅略小一些。

“你會畫畫嗎?”四平問。

五一搖了搖頭。

“鄉下人,什麼都不會。”四平說。

這樣的話,國慶也說過,只不過國慶是用眼睛說的。真奇怪,嘴裡說出來的,竟沒有眼睛說出來的扎心。

“你媽才是鄉下人!”

罵完了,五一才想起來,她已經破了媽媽給她定的第一條規矩。

四平也不惱,只是呵呵地笑,說你給我端碗水來,我給你畫畫。五一拿來水碗,四平就把毛筆泡進水裡。筆用過多回了,毛擰着勁,怎麼也不肯聚成一個尖頭。四平懶得費勁,把筆懸在空中,問五一要畫什麼?五一歪着頭想了半天,才問你會畫向日葵嗎?四平說太太太會了,就把那桿半禿的筆往鐵盒子裡一戳,戳出一塊紅,畫了個大圓。胡亂洗了洗筆,又在鐵盒子裡戳出一塊黃,在大圓邊上畫了幾個小圓。紙太糙,留不住顏料,紅的黃的隨着細草梗到處亂跑,洇成一張不成形狀的花臉。

五一大叫不像不像一點兒也不像。四平說那你給我拿張好紙,我就能畫得像。五一說你家沒紙嗎?拿擦屁股紙畫。四平說我把我媽的紙都用光了,我媽再也不給買了。五一突然想起昨晚看見媽媽給外婆寫信,留了半疊信紙在桌子上,還沒來得及鎖回到抽屜裡。進屋一找,果真還在。五一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張在手裡,心裡只是慌。想了想,又撕了一張,心反而定了 – 反正已經破了媽媽的規矩,拿一張是罵,拿兩張也是罵。

四平拿了信紙,把有橫杠的那面翻過去,在白麵上畫。紙好,顏色果真就呆住了,一個大圓加上一圈小圓,漸漸的,就有了花的樣式。五一說還有葵花籽,你沒畫上。四平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就又蘸了些棕色的顏料,在那個紅圓盤裡點了些芝麻大的點 – 突然就像了。

五一拿起畫來看了又看,半晌,才問四平你會寫字嗎?四平說我會寫我的名字。五一說那有什麼用?四平問你要寫什麼字?五一說跟你說了也沒用 – 我要給我外婆寫信。四平說等你一上學,就都會了。

“唉,等到那個時候,我外婆就老了。”五一說。

五一說完了,才醒悟過來,她在嘆氣。

“你上學,有新 …… 書包嗎?”五一問四平。

“我爸去上海開會,專門給我買的。解放軍包那樣的,有五角星,還有‘為人民服務’。”

四平說這話的時候,兩隻眯縫眼顫顫地抖了起來,抖出一臉細細碎碎的得意。

五一不說話,只是扭過臉去看牆。牆是很多年前國慶五一都還沒出生的時候粉刷過的,漆皮老了,爆出一張張小魚鱗。魚鱗中間,有三兩點污血 – 那是捏死在牆上的蚊子。

四平盯着五一看了一眼,突然起了疑心:“你沒新書包?”

“你媽才沒新書包!我媽早,早就買好了 ……”五一說了一半,就噎了回去。她很吃驚,怎麼到了城裡沒幾天,自己就學會了撒謊。從小到大,外婆什麼事上都隨着她。外婆任由她上房頂下池塘野成一灘泥漿回家,可是外婆就是不許她撒謊。外婆說再淘氣的孩子,只要誠實,就還有救。可是再聽話的孩子,只要學會了撒謊,心就髒了。身子再髒,洗洗就乾淨了。心臟了,一河的水也洗不白。

其實,媽媽的確買了一個新書包,也是軍綠色的,也有一個紅五星,寫的不是“為人民服務”,卻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只是,這個書包是為國慶買的。媽媽說國慶開學就上五年級了,國慶的書多,書包就要大一些,而她可以用國慶騰下來的那個小書包。國慶的書包是用零頭布縫的,一面是藍色的,一面是紅色的,用了四年了,角上打過一個小補丁。

國慶的新書包掛在床頭,五一每天睡覺起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它。她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著那片新綠,一直到把書包看出無數個洞眼來。有一天,她又呆呆地看了很久,媽媽喊她吃飯的時候,她才猛然發現自己手裡拿了一把剪子。

後來她就叫國慶把書包收到櫃子裡去。“掛在外頭招灰。”她告訴國慶。

四平畫膩了,把毛筆往碗裡一扔,水頓時嘩地渾了一片。

“走,我帶你到外面看西洋景。”他拉著五一就往外走去。

“西洋景是什麼?”五一疑惑地問。

“見了你就知道。”四平說。

五一的腿邁過門檻的那一刻,猶豫了一下 – 她想起了爸爸囑咐她不要出門的話。可是這一會兒五一的心拴不住五一的腿,五一的腿輕輕一抬,就把五一的心給拂到一邊去了。

反正已經壞了好幾個規矩,索性就再壞一個。明天,明天開始,再好好守規矩。五一暗想。

五一和四平走出房門的時候,胖老太婆已經把馬桶洗完了,正倒扣着等着晾乾。老太太拿了一根別針,往她的的確良襯衫袖子上別紅袖箍。老太太肉多,手不穩,顫顫的怎麼也別不上去,就喊四平過來幫忙。四平朝五一眨了眨眼,假裝沒聽見,兩人飛快地跑出了院子。只聽見胖老太扯着嗓子在身後喊:“西屋的胡蝶,晚上居委會政治學習,七點半準時。”

四平貼著五一的耳根說:“那個人在屋裡,她就是不搭理她。”

五一問你怎麼知道?四平咧嘴奸賊似地笑了起來,一口前赴後繼的四環素牙晃得五一眼前一片昏黃。

“不信,你看。”

四平噌噌地就往前走,五一緊跟着,卻漸漸地拉在了後邊。穿一雙鞋的還走不過穿半雙鞋的。五一忿忿不平地想。

五一一把扒下了腳上的鞋襪,提在手上,小跑了幾步,就趕上了。

舒服啊,舒服,腳貼在鵝卵石上的感覺。石頭縫裡有小草探出頭來,輕輕地撓她的腳心。螞蟻在抬頭看她的腳板 – 她成了它們的天。她很輕,她不會踩死它們。

五一一路跑,一路問:“在哪裡,你的西洋景?”四平不回話,直跑到一棵樹前,才停了下來,說:“在這兒。”

樹是一棵槐樹,有院子裡那棵矮脖子樹的四五個高,綠葉子蓬蓬的,遮暗了一大片地。不過,那綠只是靠外的那一半樹身里長出來的,靠裡的那一半,遭雷劈過,挨天火燒過,燒出了空空的一個大樹洞。那綠悠然自得地綠着,那黑觸目驚心地黑着,生和死緊緊相挨,各自有各自的精采。

四平身子一矮,縮成一個圓團,就鑽進了樹洞裡,又從洞裡探出臉來,對五一說:“游擊隊打鬼子,就是藏在樹洞裡的。”五一哼了一聲,說誰稀罕你這個破樹洞?鄉下有的是。這就是你的西洋景了?

四平遭了打擊,灰頭灰臉地鑽出來,說:“我說了嗎?我說這是西洋景了嗎?西洋景在上面呢。”

四平貓似的蹭蹭兩下爬上了樹,在樹分叉的地方坐下了,兩個腳晃來晃去,後跟噹噹地踢着樹幹,踢下幾片枯葉。“你敢爬嗎?”四平齜牙咧嘴地問五一。

“你媽才不敢!”五一扔了鞋子,話沒說完,人已經在樹杈上了。四平讓出半個屁股,讓五一坐下。除了外婆,五一還沒跟誰這麼挨擠過,只覺得四平身上到處是汗,涼涼滑滑的,像條黃鱔。

“你看,那就是西洋景。”四平指着不遠處一扇窗戶說。

那是一扇很高的玻璃窗,密密實實地拉著竹帘子。只是窗戶太高,帘子不夠長,最上面露出約有四五寸的裸玻璃,從地上看不見,爬在樹上,往下一看,就看見了屋裡的景緻了。

五一看見了一張床,床上鋪着被子,被子底下有人在動來動去,綠布被面麥浪似地抖顫着。五一的心咚的跳了起來 – 她認出來那是胡蝶的被子胡蝶的床。

“被子裡有兩個人。”四平說。

五一搖頭說我不信。四平說我跟你打賭 – 每個星期五,院裡的人一上班,他就來。院裡的人下班之前,他就走,都是爬窗戶的。

五一還想說我不信,被子一掀,鑽出一個赤裸的女人來。五一從沒見過一個人的肉是這樣的白,白得就跟沒見過一回天日。肩膀瘦瘦的,脖子瘦瘦的,只有胸前的兩個奶子,飽脹得如灌滿了水。有兩顆鮮紅的櫻桃,圓圓翹翹地浮在水中央。

被子又掀了一角,鑽出另一個人來 – 是個男人。男人背對著五一,看不見臉,卻只看見肩膀上胳膊上的肉一壠一壠的,硬得像發壞了的面。男人伸出手來,抓住了女人的奶,狠命地揉搓着。女人的身子像白生生的月亮,男人的手指像黑黝黝的夜色,男人的夜色一把一把地剪着月亮,月亮碎了,又圓;圓了,又碎,男人的指縫裡漏出一把又一把水一樣的白光。

“南屋那個胖豬叫她‘頭毛’(溫州方言:婊子)”四平說。

“她媽她奶奶才是頭毛!”

五一突然生了氣,踹了四平一腳。四平不備,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

“她老公病死了,老有男人找她,她就是頭毛!”四平說。

五一搜腸刮肚,正要找一句一下子能把四平噎死的話,可是她突然停住了。她看見屋子裡胡蝶的脖子死命地朝後仰,身子彷彿隨時要折成兩半,嘴巴張得如同是一口噴着熱氣的黑井,額上的頭髮濕成了一個一個的圓圈圈。

五一看出來了,女人不是疼,而是痛快。

五一的心命令五一別看,快別看了,而五一的眼睛卻吩咐她看啊,再看一會兒。五一的心和五一的眼睛在五一的身子裡打得天昏地暗,五一的身子撐不住,就簌簌地抖了起來,抖得像是一片雨裡的葉子。
出門

國慶學農的事,是這兩個星期飯桌上出現最頻繁的一個話題。

每頓飯,國慶都要把這個話題掏出來說一遍。國慶說了一遍又一遍 – 當然是輕言細語的那種說法。媽媽有些吃驚,因為從小到大國慶還從來沒為哪件事這麼上過心。 儘管國慶的話在媽媽的耳朵上磨出了層層老繭,可是媽媽依舊沒有鬆口。

國慶和媽媽拔了很久的河,繫在繩子中間的那塊手絹,卻一直紋絲不動。爸爸和五一都是沉默的觀戰者。五一觀戰,是因為五一沒有參戰的理由;而爸爸觀戰,卻是因為爸爸在考慮參戰的角度和時機。終於有一天,那塊手絹突然斜到了國慶那一邊 – 不是因為國慶持久的耐力,卻是因為爸爸的一句話。

爸爸說:“你總不能一輩子把她罩在玻璃罩裡吧?她總得長大,走到世上,過她自己的生活。”

媽媽一下子泄了氣。

從答應國慶的那天起,媽媽就開始給國慶打點行裝。媽媽今天裝一點,明天再拆開。昨天剛收拾攏來,今天再拿出來,換幾樣新的。來來去去也不知折騰了多少個回合,一直到國慶出發的前一天,才總算把行裝定下來了。媽媽給國慶準備了三身換洗的衣服,長袖短袖都有,兩雙鞋,兩條毛巾,三條手絹 – 都疊成細細的一卷打進毯子裡。媽媽又在國慶的書包裡塞了三個鋼精飯盒,兩個長,一個圓。長的裏邊裝的是蝦皮肉鬆紫菜鹹蛋和綠豆糕,圓的裏邊裝的是切成塊的白蘭瓜。爸爸看了忍不住笑,說她不過走一個星期啊,你以為有多長?學校有集體伙食的,你不要搞特殊。媽媽說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國慶情況就是特殊。

那天媽媽到小菜場,把家裡剩下的肉票都拿去割了肉,回來燉了一小鍋紅燒肉。媽媽怕肉味太招搖,就把屋裡的窗戶都關了。可是肉味長了無數雙看不見的腿腳,從灶邊鍋沿牆縫窗櫺格縫裡鑽出去,看不見,摸不着,卻爬得滿屋滿院都是。五一嘴裡沒說話,五一的肚皮可沒五一的嘴那麼老實 – 五一的肚皮一陣陣地蠕動起來,發出驚天動地的號叫。

肉終於燉熟了,看上去是一鍋,盛出來,只有淺淺的一盤,油汪汪的,像塗了一層紅蠟。五一悄悄地數了數,有九塊 – 豆腐乳那樣大小的九塊。別看五一不識字,五一很小就知道怎麼數數 – 都是外婆教的。

媽媽給每人的碗裡都夾了一塊。慢慢的,小口小口地咬。五一這樣提醒自己。可是沒用,肉不聽她管,舌頭牙齒也不聽她管。肉一挨到她的舌尖,牙齒就撲了上來。還沒等牙齒真正使上勁,肉就棉花糖一樣地化了,化成一股細細的油水,順着她的喉嚨,自說自話地流了下去。油水所經之地都乾涸已久,張開一個個龜裂的小口,你推我搶地吸吮。等到了胃的時候,只剩了最後一滴,連個響動都沒有,就沉到了底。

五一很後悔自己的急躁。

第二塊,等到吃第二塊的時候,一定要慢。先把肉咬成兩半,一半留在嘴裡,一半留在碗裡。這樣,至少油水能在肚子裡走兩遭。五一心想。

剩下的時間裡,五一再也沒法認真吃飯。五一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盤已經淺了許多的紅燒肉裡。嘴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嘗過了油腥,別的菜再吃起來就跟喝白開水一樣的無味。

可是,桌子上再也沒有人在那盤肉裡動筷。五一看著國慶,國慶不動聲色,可是五一知道國慶也在看她 – 是用眼角的那點餘光。五一和國慶的目光在空中賊似的推搡了幾把,是國慶先敗下陣來的。國慶的筷子,終於朝着那個盤子挪移了過去。五一的筷子,也緊跟在了後面。

五一夾了一塊肉,可是五一的筷子很重,翻不動身 – 是媽媽的筷子壓住了她的筷子。

“剩幾塊,讓你姐帶到鄉下去。你姐營養要跟得上。”媽媽說。

“我跟你老師說好了,田裡的勞動你都不用參加,你就在炊事班裡幫忙。要是身上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馬上告訴老師,不能硬撐。”媽媽吩咐國慶。

爸爸舀了一勺肉湯,倒進五一的碗裡:“拌一拌,好下飯。”

那天晚上五一吃了整整兩碗飯。睡覺的時候,她拿了她的漱口杯子,裝模做樣地在院子裡蹲了一會兒,最後把一杯水全倒在地上了 – 她不願把那一口的油香白白地刷出去。

那一夜五一睡得很沉。上床的時候她原本是想和國慶說句話的,可是話還沒想好,就一頭跌進了黑甜鄉。那勺油湯妥妥貼貼地滋潤着她的五臟六腑,叫她身子上沒有一個地方想動。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外婆罵人的時候說“豬油蒙了心”是什麼意思。

半夜裡五一被一泡尿憋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是個大月亮夜。風把樹影搖碎了擲在牆上,鬼魅似地亂舞。床頭有兩點鬼火,熒熒地撲閃。再看仔細了,原來是國慶靠牆坐著,眼眶裡盛了滿滿兩汪月光。五一嚇得心跳如萬馬奔騰。

“你,怎,怎麼了 ……”五一的聲音扯成了碎布片。

國慶不動,也不說話。五一伸過手去,探了探國慶的腳 – 是溫熱的,才放了心。國慶很瘦。其實五一也瘦,可是五一的瘦是肉沒長好的瘦,而國慶的瘦卻是骨頭沒長好的瘦。五一瘦得理直氣壯,國慶瘦得膽怯心虛。

半晌,國慶才問:“五一,你說鄉下好,還是城裡好?”

五一原本想說當然是鄉下好,可是嘗過一塊肉一勺肉湯的肚子不太聽她使喚,話到嘴邊,突然拐了一個彎,變成了:“外婆說的,沒命住城裡的人,才住鄉下。”

國慶嘆了一口氣。五一一直以為嘆氣是大人的事,沒想到小孩也會嘆氣。國慶的那聲嘆息和國慶的身子一樣,骨頭沒長好,剛邁出第一步,就摔了,有氣無力地歪倒在了嘴唇上。

“其實,我挺羡慕你的,可以到處亂跑。我還是第一次,出門。”國慶說。

五一的喉嚨口湧上一團東西,一團與肉湯無關的東西,軟軟的,卻有個硬芯子,叫她吐不出來,也咽不回去。搜腸刮肚,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

“等你身子好了,我帶你去鄉下,抓梁山伯祝英台。”

“抓 …… 什麼?”

“蝴蝶,最好看的蝴蝶。”五一暗暗地笑了 – 國慶終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媽媽說,我不能累,累了就犯病。”國慶又嘆了一口氣。

“外婆說,人只有懶死的,沒有累死的 ……”

話出了口,五一就知道說錯了。話裏邊有一個字,蒺藜似的扎着了她。她知道,蒺藜也扎着了國慶,因為國慶的腳,突然抽了一抽。

兩人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月影很重,濕濕涼涼的,把國慶的身子壓矮了。

“五一,你說,我能好嗎?”國慶問。

五一怔住了。五一的心裡鑽出了一句話,可是五一的嘴卻不願意接過心裡的那句話。她覺得是因為那勺肉湯 – 那勺肉湯已經慣壞了她的嘴她的心,叫她學會了忘卻,學會了臉不改色地撒謊。

“一定會好的。”五一的嘴說。

第二天早上,五一醒來的時候,床空了 – 國慶已經走了。

很多年後,當五一回憶起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時,她都會慶幸,那是她和國慶之間說的最後一句話。

儘管是一句謊話。
誘惑

“又找四平玩啊?”

五一剛想出門,南屋的胖老太就問她。

胖老太正在院子裡那塊洗衣服用的水泥板上摘菜。胖老太的菜籃子裡,裝的是豆瓣海蜇皮和小魚頭 – 都是菜市場裡最便宜的物什。胖老太很早就守了寡,靠兒子從部隊寄幾個生活費過日子。門上那塊“革命軍屬”的匾和袖子上那條紅箍光鮮是光鮮,卻當不得碗裡的飯食。胖老太口袋裏沒有幾個錢 – 就只能從嘴裡省。可是胖老太喝涼水也長肉。胖老太身上的肉是無根的草,不用培土也不用施肥。胖老太明明是赤貧的裏子,卻偏偏有一層老財的面。

五一是想從胖老太身後溜出家門的,可是胖老太身上到處是眼睛,哪一副也比臉上的那副管用。五一剛一抬腳,她就知道了。

五一的腳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空。

自從國慶去學農之後,每天爸爸媽媽一出門上班,她就和四平廝混在一起,不是他來她家,就是她去他家。媽媽桌子上的信紙,撕得只剩了薄薄幾張。家裡好幾個碗邊上,都染了顏色。她用秋絲瓜醸刷了又刷,還是刷不乾淨。每天吃飯的時候,她都提心吊膽地等着媽媽發火,可是媽媽竟然沒有發現 – 那個胖老太,大概還沒來得及跟媽媽學舌。漸漸的,五一的膽子就長了個子 – 可是她還是多少有些害怕這個渾身是眼的女人。

院門吱扭一聲響,胡蝶提着一個菜籃子進了門。胡蝶的菜籃子很淺,裏邊只有幾葉韭菜,兩隻竹筍和一個舊紙包。可是竹籃的把手上,別了一朵花 – 是矢車菊。深藍的蕊,淺藍的瓣,更淺的邊。那一朵花就叫那籃子一下子滿了起來,一股生氣溢出籃邊,淅淅瀝瀝地滴淌了一地。

“五一,我買了一樣稀罕東西,你過來,給你瞧瞧。”胡蝶見着五一,臉上洇出了闊闊的一團笑。

五一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胖老太。她知道此刻胖老太背上的那雙眼睛正睜得滾圓,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可是胡蝶的手上有根鐵絲,鈎着五一的心,五一顧不得了。

五一當然不知道,其實老太太背上的那副眼睛,不在看她,而是在看胡蝶。老太太從不用正眼看胡蝶。只有不用正眼的時候,她才看得清胡蝶。她是寡婦,她也是,然而她們寡得卻如此不同。胡蝶不是她的昨日,她也不是胡蝶的明天。胡蝶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她原本倒是可以有一個不同於今日的昨天的。她原本也是可以把自己殘缺了的命,再燒成一把小小的火的,可是她卻自己把引火紙扔了。

進了西屋,胡蝶的雙手往五一腋下一插,就把五一抱到了床沿上坐下。這回五一有了準備,床就不再那麼軟得不見天日了。可是五一依舊坐得不安穩。五一眼睛一閉,就覺得屁股底下那床薄綠被子裡,正藏着一個人。

胡蝶從籃子裡掏出那個紙包,窸窸窣窣地打開來 – 是兩個蘋果。

“想吃嗎?”胡蝶歪着頭問五一,神情有些調皮。

蘋果離開枝頭有些時日了,擠在各樣的車廂和筐籠裡走過了很長的路,漸漸老了,麵皮起了無數皺褶,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澤。但是它依舊還是蘋果啊!在外婆的村子裡,蘋果是住院的病人和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的物件啊,五一一年也吃不上一回。

五一原本是想搖頭的,可是五一的頸子很硬,五一的頸子死活也挪不動五一的頭。

胡蝶拿了把刀子,開始削蘋果皮。乾澀的皮和肉連得很緊,刀子找起路來有些艱難,女人一不小心就割傷了自己的手指。可是她沒有立刻去洗手,她只是用力地捏着那個傷口,眼看著那顆血珠子越擠越大,大成了一粒黑豆,才貼在了那朵矢車菊上 – 花就多了一樣顏色。

五一痴痴地看著,只覺得這個女人做什麼事都跟別人不同。

終於削完了皮,胡蝶把蘋果遞給五一。沒了皮的蘋果像脫了衣裳的人,赤裸瘦小,無地自容,五一三口就消滅了它 – 兩口吃果肉,一口吃果核。果核有些酸澀,可是她捨不得吐出來,她甚至沒有放過那幾粒籽。吃完了,她就有些後悔 – 她要是能先吃核再吃肉就好了,那樣,她記住的就是甜而不是酸。

五一意猶未盡。五一很想問女人討盤子裡那條蛇一樣盤旋着的果皮。想到這條肥碩的果皮將要隨着垃圾倒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成為一群老鼠或者是蟑螂的豐盛宴席,五一的心抽成了一團。話在喉嚨口翻滾了很久,可是話有毛刺,翻來滾去,最終也沒滾出舌頭。

胡蝶拿過一條濕毛巾,給五一擦手。胡蝶今天穿的是一件舊襯衫,灰細布的,洗過很多水,薄得掛了紗 – 卻依舊好看。女人站得近,五一看見了她胳膊上隱隱欲現的一顆黑痣,還有襯衫紐扣之間露出來的那一角白背心。五一閉上眼睛,想像着那塊白布之後女人的身體:胸前兩團飽脹得一捏就要流出水來的肉,還有那兩粒硬挺挺的櫻桃。五一看過了女人不穿衣服的樣子,現在再也沒有衣服能擋得住五一的眼睛。只赤裸了一回,女人在五一眼裡就永遠赤裸了。

“要是我的小芸還在,就跟你差不多大了。”胡蝶喃喃地說。

“誰是小芸?”五一問。

胡蝶不回答,卻伸出一個尖尖的指頭,摳出五一鼻孔裡的一粒鼻屎。

“髒死了,看看你。”

五一一下子聞到了女人身上的味道:不是花露水,也不是玫瑰,而是另外一種陌生的味道 – 是那個長了一身腱子肉的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味道,也許是指紋,也許是唇印。男人的味道像一條尖嘴蟲子,順着五一的鼻孔鑽進來,一路爬到她的心尖尖,在上面輕輕地挑了一挑。

她一把推開女人,從床上跳下來,朝屋外跑去。

“關上窗戶,你!”她朝着胡蝶喊道。

五一跑回屋,咚的一聲癱坐到椅子裡,身子依舊抖得如風裡的落葉。抓過茶缸想喝水,卻哆哆嗦嗦地灑了一地。終於喝過幾口,心裡涼快了些,方漸漸安穩下來。

這才想起四平還在家裡等她。

五一又跨出了家門。南屋的胖老太還在院子裡忙活。籃子裡的菜洗完了,海蜇皮和魚頭已經晾在竹篩裡空水。老太太這會兒正在洗衣服。洗一件,晾一件,院子裡的那根晾衣繩上嘩啦嘩啦地飛揚着萬國旗。

突然,晾衣繩上有一樣東西鈎住了五一的眼光,五一就走不動路了。

那是一個帆布包,藍色的,中間釘着一個紅五星,底下是幾個五一認不得的字。那藍就藍得跟墨水一樣深一樣純,彷彿是日頭把一江一海的水都曬乾了,染到了這小小的一塊布上。跟這樣的藍相比,大街上那些各式各樣的軍綠書包突然就顯得那樣單薄輕飄。它把它們一下子比了下去,比得它們低到了泥裡塵裡。

“好看吧?我兒子從部隊上帶回來的。你認得上面的字嗎?”胖老太回過頭來,問五一。

五一搖了搖頭。

“‘東海艦隊’ – 這是正宗的軍用書包,可不是冒牌貨。”

五一呆呆地望着繩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一朵一朵藍色的花。

“退色了,為什麼要洗呢?”五一忍不住問。

“我前天拿它裝了蘿蔔,都是泥。”老太太說。

“你怎麼,可以?!”五一的眉毛高高地揚了起來,一身的血湧到了臉上,那神情彷彿是看見有人使一塊上好的綢緞擦了屁股,或是拿一碗新米飯去喂了豬。

老太太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矮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

“那你說該拿來裝什麼?

“書!”這個字沒經過五一的腦子,逕自從五一的舌頭上蹦了出來。

老太太盯着五一上上下下地看,看得五一渾身毛烘烘地刺癢。

“你想,要這個包?”

在老太太的目光裡,五一越縮越小,小得只剩下一架骨頭。藏不住啊,藏不住,在這個火眼金睛的老太婆跟前,你什麼想法也藏不住。

五一點了點頭。頭是身上最重的那樣物件,頭點過了,人突然就輕了,再也沒有壓得住身子的東西了。再開口的時候,話順溜得像一陣沒有任何阻攔的風:

“我想要,這個書包,上學。”

老太太半晌沒說話,可是五一知道老太太在想話。念頭像一條水蛇,在老太太的眉梢額角竄來竄去,竄得她的臉一會兒鼓,一會兒癟,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彷彿是過了一個世紀,老太太終於說:“好吧,等它幹了,就送給你。”

“可是,我媽不讓 ……”五一嚅嚅地說。

老太太拍了拍五一的後腦勺,說那還不好辦?我送給你媽,讓她交給你,不就妥了?

五一抬頭看天,天上一下子出了九個日頭。那九個日頭齊刷刷地照下來,照得天上地下通透敞亮,沒有一絲陰影。

“謝謝,奶奶。”五一說。

“那你告訴奶奶,你去西屋那裡,都看見什麼了?”

胖老太貼著五一的耳朵問。
噩耗

吃早飯的時候,媽媽對爸爸說國慶今天回來,要不要去車站接一接?五一聽了,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欲言又止。

昨天夜裡五一做了個怪夢,夢見一隻老鴉在她的床頭打着旋兒地飛。老鴉越飛越低,越飛越大,羽翼變成了一爿天。天很黑,黑得沒有一條縫隙,重重地墜在她的鼻尖上,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抓了一把蒲扇想趕老鴉,老鴉張嘴嘎的叫了一聲,她一下子就驚醒了,一臉一身的冷汗。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魚肚白把窗簾一點一點地舔破,猛然醒悟過來 – 老鴉叫的是“國慶”。

她就知道,國慶是回不來了。

國慶在鄉下平平安安地過了七天,到臨回來的那個早晨,卻出了事。

那天和平常一樣,吃過早飯,國慶就到河邊去洗炊事班的鍋勺。國慶把鍋勺泡在水裡,一邊等着飯疙疤軟下來,一邊照着水梳頭。水真是一個頑皮的傢伙啊,它愛躥弄逗耍一切落到它裡頭的東西 – 山,鵝卵石,魚,水草,還有她的臉。它把它們一會兒扯成長的,一會兒搓成圓的。國慶看著水裡的影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從來不知道,家門外還有這麼大這麼精采的一個世界。她一點兒也不想家。她只是惋惜:老天爺剛剛給她看見了世界的一個小角,她卻要回家了。

這時候國慶的心毫無徵兆地抽搐了一下。這一下抽得太厲害,國慶的身子猝不及防,歪了一歪,就落到了河裡,被水吞走了。

其實,國慶身上沒有一個地方想死 – 除了國慶的心。國慶的心累了,走不動路了。國慶的身子擰不過國慶的心,國慶的心執意要死,國慶的身子只好跟着去了。

國慶的屍體抬進門的時候,臉已經洗乾淨了,可是衣服還沒換。國慶的身子裹在一層曬乾了的河泥裡,灰白灰白的,媽媽只看了一眼,就倒了下去。爸爸和四平媽抬着媽媽進了裏屋躺下。

屋外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 – 都是午休回來吃飯的鄰舍,可是沒人敢進來。後來人群裂開了一條縫,南屋的胖老太擠了出來。

“孩子是跟學校出的事,學校領導來了嗎?”她問。

帶隊的老師看見老太太的紅袖箍,有些心慌。

“校領導說了,王國慶同學,在學農活動中,表現優秀……” 他結結巴巴地說。

“沒工夫跟你扯這個。棺材,棺材呢?”老太太大聲打斷了老師的話。

“當,當然是學校買。”

“那就快去,還等什麼?”

老師如釋重負地走了。

“誰來搭個手換衣服?”

老太太往人群看了一眼,眾人風裡的莊稼似的低矮了下去 – 沒人接她的目光。

“來個女人。再等,就換不了了。”老太太吆喝了一聲。

終於有個人,來到了老太太跟前 – 是胡蝶。

“也就你膽兒大。”老太太哼了一聲,就領着胡蝶進了門。

“衣服,你知道你姐的衣服放哪兒嗎?”老太太問五一。

五一進屋拿出一件天藍的確良襯衫和一條軍綠布褲子,都還是八九成新 – 那是國慶最喜歡的一套衣服,遞給了老太太。

老太太蹲在地上,開始解國慶的紐扣。解到一半,突然扭頭對門外說:“看什麼看?一個閨女換衣服,好看嗎?”

眾人突然就知道了羞恥,退後了幾步,漸漸地散成一個大圈。

老太太斜了胡蝶一眼,說你是來擺樣子的嗎?兩人就一起來脫國慶的衣服。身子硬了,不肯配合,胡蝶的手有些哆嗦。

“你把那隻手,扯出來。”

“領子,你沒看見領子歪了?”

“兩隻褲腳不一般齊,左邊短了。”

老太太說一樣,胡蝶做一樣,胡蝶突然就失去了平時所有的靈氣。

“一口氣,人就是一口氣啊。”

老太太的嗓子瘖啞了。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當她比胡蝶還年輕的時候,替她丈夫換屍衣的情形。

胡蝶沒說話。胡蝶的手依舊在微微地顫抖,怎麼也扣不上國慶腕上的那顆襯衫紐扣。這是她第三次給死人換衣服了。第一回是襁褓中的女兒,第二回是丈夫。可是每一回,都像是第一回,她一直沒有學會如何和死亡相處。也許,沒學會的只是她的手,她的心早已經會了 – 因為她再也不流眼淚。

五一緊緊地縮在牆角,身子小得如同是貼在牆上的一隻蚊子。不是怕,只是陌生 – 那個躺在門板上的人雖然穿著國慶的衣服,梳着國慶的辮子,但她只是一個冒牌貨。真正的國慶,一定還在世上的某個地方,正急急地往家裡趕。

爸爸搖搖晃晃地從屋裡走了出來。五一以為他會哭,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那一角天,彷彿身邊發生的事,跟他沒有絲毫關聯。爸爸的眉眼口鼻一動不動 – 爸爸成了一個木頭人。

衣服終於換完了,河泥脫下去了,可是河泥的顏色卻還在 – 在臉上,脖子上,手上,指甲縫裡,在一切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膚上。五一明白了,河泥是洗不乾淨的,河泥已經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國慶的身子裡。

“你去,拿一把梳子。”胡蝶對五一說。

五一進屋開了抽屜,取出國慶的牛骨梳子,梳齒上還纏繞着的一根長長的頭髮。她把頭髮取下來,團成一團,捏在掌心,突然醒悟過來:國慶真的走了,國慶是永遠不會回家了。

五一把手貼在臉上,喃喃地叫了一聲“姐”,只覺得臉上有些刺癢 – 那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才知道她哭了。

媽媽醒過來了。媽媽在四平媽的攙扶下走出了房間。媽媽突然掙脫了四平媽的手,風一樣地衝過來,扭住了爸爸的衣襟。

“還我國慶,你還我國慶啊!是你讓她走的啊!”

胡蝶伸手去攔媽媽,媽媽使的勁太猛了,身子一偏,一下子摔在了胡蝶身上。

“國慶她媽,別這樣,孩子還沒有,閉眼。”胡蝶說。

媽媽這才看清,國慶的眼睛,還開着細細一條縫,眼裡像是藏着一個巨大的不甘,想跟老天討回一個公道。

媽媽癱在國慶身邊,撕心裂肺地嚎了起來。媽媽那天的哭聲像一根尖頭的鋼杵,鑽過天花板,一路鑽到天上。天扎破了,顫顫地抖,直抖得一地的人心揪成一團,惶惶的都想哭。

四平媽想拉媽媽起來,拉不動,反而被媽媽扯到了地上。

“讓她哭一哭吧,要不她活不下去。”胡蝶喃喃地說。

“誰有角子?”胖老太問。

爸爸拿出錢包,可是爸爸的手篩糠似的,拉了半天,才拉開了那條短短的拉鏈,找出兩個大角子,遞給胖老太。

胖老太一邊一個地把角子壓在了國慶的眼睛上。她輕輕地揉着那兩個角子,彷彿那下頭是一張一捅就破的綿紙。等她終於把角子挪開的時候,國慶已經閉了眼。

媽媽還在哭。媽媽的哭聲已經從一根鋼杵變成了一根用過了多回的繩子,細細的,似乎隨時要斷,卻偏就是延綿不絶。

“給你媽,擰一條毛巾。”

胖老太站起身來,吩咐五一。她蹲得太久了,身上的肉跟衣服打了太久的架,衣服散了,肉也散了。

五一進了廚房,從熱水瓶裡倒出半盆水,擰了一條熱毛巾,拿過來給媽媽擦臉。媽媽沒接。五一把毛巾攤開了,貼到媽媽臉上。媽媽的肩膀一杵,五一一個踉蹌,幾乎摔了一跤。毛巾掉到了地上,濺起一團飛塵。

“為什麼,偏偏是國慶啊 ……”媽媽衝著她喊道。

胡蝶衝過來,一把摟住五一,緊緊摀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聽,孩子,你不要聽。”
頭毛

國慶走後,媽媽就變了一個人,不發脾氣,也很少說話。國慶好像把媽媽的筋骨氣血都一併帶走了,媽媽只剩下了一身撐不起來的皮囊。

現在家裡是爸爸管家。爸爸管洗衣買菜煮飯,管糧票肉票布票煤票和其他所有零零總總的購物證劵,還管發工資那天去郵局寄兩份錢 – 一份給外婆,一份給奶奶。爸爸丟三拉四,永遠在找東西,可是媽媽看不見爸爸的糊塗,因為媽媽在家的大部分時候都在睡覺。媽媽每天早上賴床賴到上班差點遲到,下班回家飯桌上就已經哈欠連篇。

國慶不僅帶走了媽媽的精神氣,國慶也帶走了家裡所有的規矩。現在沒人顧得上五一,所以白天五一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 只要在吃晚飯之前趕回家就好。剛開始的時候,五一對自己新獲取的自由還將信將疑,只提心吊膽地跟四平去過一趟街口。後來她發現繫在她身上的那根繩子真的可以扯到無限長,就放了心,從此她理直氣壯地開始用她的腳來丈量這個小城所有的街巷。

她甚至跟四平去爬過了一次山。山離家不遠,其實不過是一個小土丘,但對一個從未見過山的人來說,山幾乎和天一樣高了。五一站在山巔的一塊巨石上,一動不敢動,心停跳了一拍 – 她覺得她若伸出手來,就能拽到天了。她和四平躺在山頂的草地上,看著頭頂的雲一忽兒變成綿羊,一忽兒變成棉花,一忽兒又變成狼狗,被風追得漫天亂跑,只覺得那雲像是蘸了水的絲綿,把她的心擦拭得乾乾淨淨,沒留下一丁點的心事瘢痕。

四平問她想不想姐姐,她愣了一愣 – 其實她已經想不起國慶的樣子來了。姐姐這個詞太陌生,像一隻蜻蜓突兀地飛入她生命的荷塘,還沒容在她的水面上留下一絲讓她念想的體溫,就已經飛走了。她不是健忘,而是壓根還沒來得及記住。

從山上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五一看見爸爸在收拾行裝。

“你媽去農村蹲點,順便散散心。”爸爸對五一說。

“多久,媽媽?”五一問。

媽媽茫然地看著她,彷彿她是一陣風,一塊玻璃,透明而且空洞。她知道她也是突然飛進媽媽生命荷塘的蜻蜓,她也還沒來得及在媽媽心裡留下值得念想的印記。媽媽心裡滿滿裝的都是國慶。她知道媽媽必須走。媽媽只有把國慶倒出去一點點,才能容得下別的東西 – 包括爸爸。

其實,媽媽真正能把國慶倒空的辦法,就是媽媽也去死。

五一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兩個星期,很快,就兩個星期。”爸爸替媽媽回答。

兩個星期,兩年,或者是兩天,對五一來說都毫無差別。媽媽的心不在了,身子在哪裡都無關緊要。

國慶走了,媽媽也走了,屋子突然就空了,走路說話到處都是嚶嚶嗡嗡的回音。吃飯的時候,爸爸依舊看報。五一發現有時爸爸一天三頓看的都是同一張報紙。爸爸的眼睛蠅子似地在報紙上一圈一圈地繞來繞去,可是始終卻沒有落在哪個字眼上。爸爸看報紙,其實就是為了避免說話。有一天爸爸終於放下報紙,瞟了五一一眼,說要是早知道,還不如不接你回來 – 你在外婆那裡還快樂些。她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 她無論怎麼說都是錯。爸爸那天似乎有點說話的興趣,可是爸爸最終也沒有把他自己扯出來的話頭拉遠。五一隔着桌子看爸爸,覺得爸爸的頭髮有些髒。再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不是灰土,而是白髮 – 爸爸不知什麼時候白了頭。

有一天五一和四平在外邊玩得忘形,眼看著到了吃飯的時間,就一路小跑地往家趕。大老遠的,她就看見自家院子門口,圍了厚厚實實的一群人。五一心裡一慌,膝蓋一下子軟了。

“你,你先去看一眼。”五一顫顫地對四平說。

皇天,千萬不要是,爸爸出事。五一喃喃自語。自從出了國慶的事,五一再也見不得人群。

四平過了半晌才跑回來,說膽小鬼,不是死人,是那個頭毛,給抓住了。

“哪個,頭毛?”五一疑惑地問。

“就是那個,胡蝶。”四平說。

五一扔下四平,飛也似地跑進了院子,這才知道院子裡的人比院子外的還多,螞蟻似的圍成了黑黑的一個圈。五一拱了半天,才在那堵人牆裡鑿開了一條縫。鑽進去,就看見圈裡頭站着幾個戴紅袖箍的人 – 為首的是南屋的胖老太。紅箍們的中間,站着胡蝶和那個長着腱子肉的年輕男人。男人除了一條游泳褲,幾乎全身赤裸。男人的游泳褲很是緊瘦,勾勒得男人褲襠間形跡可疑地鼓囊着。胡蝶只穿著一件洗得稀薄了的背心和一條內褲。背心也就是任何百貨商店都能買到的尋常貨,唯一的區別是領口上縫了一條花邊。那條不起眼的花邊悄悄地領導着一場視覺革命,叫布料底下那個欲蓋彌彰的酮體,無端地生出一份不可名狀的膽顫心驚。腱子肉男人不停地挪來挪去,想用自己的身子擋着胡蝶的身子。男人的肩背很寬,但還是不夠,怎麼也擋不住這麼多雙眼睛。這些眼睛貪婪地鈎啄着胡蝶身上的肉,它們被它的雪白一次又一次地打懵,驚醒;再打懵,再驚醒。

“人臓俱全,你還有什麼話說?”胖老太指着胡蝶說。

胡蝶低着頭,緊緊地盯着她的腳趾頭,不說話。她左腳的小腳趾上,有一塊凝固了的血 – 那是她從屋裡被揪出來的時候,在門檻上蹭傷的。

“早就知道你生活作風有問題,本來要給你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你偏屢教不改。”另一個紅箍說。

“嘖嘖,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個孩子。這是流氓罪,你認不認?”胖老太又問。

胡蝶依舊不說話。腱子肉男人張了一下嘴,胡蝶的指頭在男人胳膊上按了一按,男人把話吞了回去。卻又不甘,喉結咕嚕咕嚕地遊走生響。

“別廢話,送公安局吧。”有人喊道。

“破鞋,趕緊找一雙破鞋,掛着遊街。”

“胡蝶,別以為不說話就能矇混過關。你這事,連五一這樣的老實孩子都騙不過。群眾的眼睛雪亮啊。”胖老太說。

胡蝶倏地抬起頭來,五一知道她在找她。她想躲,可是來不及了,她的目光已經定定地落在了她臉上。她只看了她一眼,就重新低下了頭,可是那一眼像棒槌咚的一聲,把她的腦殼錘成了無數個碎片,嘩啦嘩啦地散了一地。她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

她感覺有一隻手,悄悄地揪住了她的衣領 – 是爸爸。

腱子肉男人忽然掙開胡蝶的手,大聲呼喊了起來:

“我們是夫妻,我有單位證明!”

男人攤開手掌,掌心是一張已經捏得起了潮氣的紙片,上面蓋着一個紅戳。

胖老太拿過那張紙,細細地看了幾遍,哼了一聲:“沒看出來,你有二十三歲。介紹信有什麼用?那是結婚證嗎?”

爸爸走過去,指着那個男人的鼻子,大聲喝罵了起來:“無知啊,你!想結婚也得把手續辦全了。你一張介紹信頂用嗎?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得兩張介紹信。明天趕緊去把那張介紹信開出來,上我們單位把結婚證領了。多大的人了,懂不懂法?”

眾人突然想起來,爸爸就在民政局工作,管開結婚證的。

爸爸的話雖然是對那個男人說的,卻是說給胡蝶聽的。胡蝶馬上聽懂了,推了推男人,低聲說謝謝王同志的教育。

爸爸把襯衫脫了,扔給男人:“給她穿上,什麼影響 – 這麼多孩子在場呢。”

“老牛吃嫩草。”

“前一個大十幾歲,這一個小十幾歲,扯平了。”

“真能鈎,你看看這眼神就知道,拐着彎兒的。”

“有眼力啊,鈎的都是什麼老公。”

人群裡開始出現各樣的私語 – 還是罵,卻已經不是先前的那種罵法了。

胖老太看出了局勢的微妙逆轉,氣就沒有那麼足了:“你要結婚,街道同意你了嗎?我們不開介紹信,你着急上火有用嗎?”

眾人哄的笑了起來。

“大媽,您老人家有這樣的警惕性,真是我們院子的福氣。哪天我們給崔和平同志的部隊寫封信,好好表揚表揚您。”爸爸說。

胖老太覺得那話不對味,卻說不出哪裡不對味。搜腸刮肚了許久,才忿忿地說:“老牛吃嫩草,她是反着吃的。”

人群又哄哄地笑。

“大媽,您是不是,也想試一試?”有人大聲喊道。

“你怎麼不叫你媽去試一試?”胖老太罵道。

這一笑一罵,就把這場戲的筋骨給抽走了。戲還在演,卻不是同一出了。

“大媽,這兩個是沒有覺悟的糊塗人,您教育教育就算了。婚姻法倒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您也別管他們哪個大哪個小,將來有他們打架的時候。結了婚,在您眼皮底下接受教育,總比流放到社會上好。”爸爸說。

人群終於漸漸地散了。五一拖在最後,遲遲不走。五一的眼睛一直鉤着胡蝶,她只想她能回頭看她一眼。只要她肯看她一眼,什麼話都不用說,她就會懂的 – 她一直是懂她的。

可是胡蝶沒有回頭。

五一看著胡蝶裹着爸爸的襯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她的屋子。她誰也沒看,一直低着頭,可是五一知道她的頭裡還長着另外一個頭。外邊的這個頭是給別人看的,而裡面的那個頭只有五一能看得見。裏邊的那個頭永遠是抬着的,寧靜,高傲,漠視一切。

往屋裡走的時候,五一的步子很沉,沉得像綁了兩塊山岩。每走一步,地上就是一個坑。她已經很久不知道怕的滋味了,可是這會兒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什麼是怕。

爸爸坐在過道里抽菸。爸爸是新近才學會抽菸的,所以爸爸抽菸的姿勢還有些生疏笨拙。爸爸抽進去兩三口,才吐出去一口。爸爸噴出去的那一口煙很粗,捲成緊緊的一個圓圈,慢慢地往上升,圓就漸漸地開了,開成一朵肥胖鬆軟的花,撞到天花板上,撞碎了,再慢慢落到地上。暮色已經濃了,卻還沒到點燈的時候,煙頭映着爸爸的臉一明一滅,陰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五一不想吃飯,五一隻想從爸爸身邊踅過去,躺到床上去,好好想一想那天在山頂上看到的雲。她只想抓一把那樣的雲,洗一洗她的心事。而是今天不行。今天心事太多太雜,雲不夠使。

爸爸咳嗽了一聲,她站住了。她已經想好了,今天爸爸無論怎麼罵她,她都不回嘴。

可是爸爸沒有罵她。爸爸默默地扔了煙頭,站起來,朝她走來。

隨後,她聽見了一記沉悶的聲響 – 是斧頭劈開乾柴的聲響,接着她的耳朵嗡地叫了起來,眼前出現了一些珣燦的星星。星星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間飛來飛去,屋子有些歪斜。她覺出了臉頰上的麻木,漸漸地,臉就成了一塊厚厚的布。但這都還不是疼,疼是後來才來的 – 熱燒火燎的那種疼。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爸爸打了她。

她是怎麼走出屋來的,她已經一點兒也記不得了。等到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她正裹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像金絲絨,軟軟地包着她身體的每一條筋骨,每一絲肉,她一點兒也不想動。她用眼睛丈量着黑暗的邊界和形狀,想像着平常門和窗應該在的位置。它們都不知去了哪兒。

當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她發現黑暗原來還是有一絲破綻的 – 一絲她所不熟悉的破綻。她順着破綻望出去,就望見了天。天和她周圍一樣黑,但是天上有一彎月牙。月牙很細,細得像一根折斷了的葦葉。可是再細的月牙也是光,光讓黑夜生出了裂縫。

不要啊,不要,我不要光。五一喃喃自語。

讓日頭去死,月亮去死,星星去死,風去死,樹去死,一切的一切都去死吧。我只想在黑暗裡睡一個好覺,永遠也不用醒來。

五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後來她被一道強光驚醒 – 是照在她臉上的手電筒。她聽見了四平歡快的聲音:“王叔叔,我說的,五一肯定藏在這個樹洞裡。”

爸爸把五一抱起來,爸爸的臉緊緊地貼在了五一的臉上。還殘留着爸爸指印的臉頰,刺刺地生着疼 – 那是爸爸的眼淚。

爸爸把五一扛在肩上,朝家裡走去。夜深了,街很靜,三個人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響到很遠。街角的狗被驚醒,發出幾聲半心半意的輕吠。五一的影子疊在爸爸的影子上,世界突然就低矮了下去。

“爸爸,我要是錯過了一班船,你會回來找我嗎?”五一問。

“你錯過多少班船,我也會找到你的。”爸爸說。

第二天早上,南屋的胖老太起床開門,發現門前堆雜物的竹筐裡,扔了一個舊紙包。打開來,是她兒子寄給她的那個海軍藍書包。
狗男狗女

爸爸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牆上的掛曆上打鈎 – 五一知道爸爸是在數算媽媽回家的日子。爸爸打過了十幾個鈎之後,終於對五一說:“今天我們去接你媽。”

爸爸是騎腳踏車帶五一去車站的。五一從沒上過腳踏車,可是五一一點兒也不害怕,還沒等爸爸坐穩,她就噌的一聲跳上了後架。她不像國慶那樣斯文,她是岔開兩腿坐上去的,擺的是騎馬的架勢,兩腳晃來晃去,彷彿她已經在馬背上坐了一生一世。倒是馬被她嚇了一跳,顫了幾顫之後,才找回了平衡。

日頭已經升在天正中了,照得一天一地白花花的,沒有一樣顏色一絲風。可是五一卻覺出了風 – 那是爸爸的腳踩出來的風。

媽媽又黑又瘦。媽媽的工作是寫調查報告,其實不用跟着大隊人馬出工,可是媽媽是自己主動要求下地的。日頭把媽媽的頭髮啃得焦黃,臉上到處是一塊一塊的紫外線斑。媽媽提着一個網兜遠遠地站在路邊,腿腳結結實實地撐起一個身子,那樣子看上去竟有幾分像農民。

他們還是騎腳踏車回去的 – 一個人騎,兩個人坐,只不過現在是媽媽坐在後架,五一坐在前面的橫杠上。車子添了份量,輪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爸爸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襯衫背上滲出兩塊大大的汗跡。媽媽說你騎五一回去,我走路吧,太沉了。爸爸回頭看了媽媽一眼,說老牛還是拉得動破車的。媽媽說你嫌我破車嗎?爸爸說你不嫌我老牛,我就不嫌你破車。媽媽沒回嘴,只是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的後背。

“老王,這陣子我在想,國慶是老天爺寄存在我們家裡的,原本就不是我們的人,老天遲早要把她收回去的。”媽媽說。

媽媽的聲音有些瘖啞,五一知道媽媽哭了 – 是那種不出聲的哭。

爸爸一直沒吭聲。快到家門口了,爸爸扶着媽媽下了車,才說:“我們還有五一。誰也不能把五一收走。”

媽媽回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家三口走進院子的時候,看見水井邊上圍了好幾家的人。四平的爸爸回來了,四平媽正在井邊洗他帶回來的一堆髒衣服。四平脫得光溜溜的,圍了一塊油布坐在樹蔭下,他爸爸正拿着一把剃剪咔嚓咔嚓地給他剪頭髮。南屋的胖老太正在攤曬剛剛從醬缸裡取出來的醃菜,一股酸臭招引得蠅子嚶嚶嗡嗡地亂飛。

院子最遠的那個角落裡,胡蝶在洗床單,腱子肉男人在一桶一桶地提水。其實胡蝶完全可以挪到離水井近一點的地方,讓男人省幾分腳力手力的。可是她不願意。他也不願意。他有的是力氣。他寧願用他的力氣,給她買一寸的安靜。

胡蝶的臉色很蒼白 – 是多少日頭也曬不紅的那種白,眼睛底下有兩塊黑鏽。幾天沒見,五一突然發現她有了顴骨。

床單很沉,胡蝶提不動,倒像是隨時要被它拽着栽到木盆裡去。男人挽起衣袖,幫她把那條吃滿了水的蟒蛇撈出來擰乾。她拽這頭,他拽那頭。她往左,他往右,蟒蛇的身子漸漸地癟了下去,地上落下一陣綠雨。沒逃走的水在蟒蛇的肚腹中鼓起一個籃球大的包,男人用拳頭砍了一下,包破了,又落下一陣新雨。

四平看見五一,噌地跳下凳子,急急地跑過來。

“一早上找你,上哪兒去了?”

“你沒看見,我媽回來了?”五一說。

四平媽放下手中的濕衣服,迎了過來:“國 ……五一她媽,你可回來了。家裡沒有女人,王同志過得可憐啊。”

胖老太也站起來打招呼:“等我的酸菜曬好了,送你一點嘗新。”

五一瞟了院角一眼,胡蝶正在繩子上晾床單。床單褪了色,綠枝綠蔓都還在,只是不再鮮亮。五一用眼睛鈎她背上的肉,她不知疼,也沒回頭。

進屋的時候,四平媽跟了進來。四平媽扭頭看了看窗外,掩了門,對媽媽說:“西屋的要結婚了。男方家裡堅決不同意,他拿了一床被子就過來了,連個親朋好友都沒有,可憐見的。我想買個臉盆送過去,你願意隨個份嗎?”

“你家四平爸剛回來,事情多。讓我們家老王去買吧,回頭跟你算錢就是了。”媽媽說。

“悄悄的,不用給南屋知道。”四平媽走出門,又折回來,輕聲交代媽媽。

吃完午飯,院子裡都靜了下來,各屋都傳出嚶嚶嗡嗡的鼾聲。爸爸媽媽一起騎車去百貨公司買臉盆去了 – 媽媽不放心爸爸的眼光。五一進了媽媽的房間,看見桌子上那疊信紙還在。捻了捻,只剩三張了,就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張下來。

一邁出門檻就看見四平蹲在陰溝邊上吃西瓜 – 是個瓤瘦籽肥的瓜。四平邊吃邊吐,啃得一嘴是紅糊糊。

“真難看,你這個瓜。”五一說。

“什麼好看難看,甜就行。”四平用袖子抹了抹嘴,嘴沒抹乾淨,袖子卻髒了。

五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是說,你這個頭。”

四平的頭髮剪得很短,露出後腦勺一個鼓鼓的包,像個長歪了的瓜。

“你會畫鳥嗎?”五一壓低了嗓門問。

“什麼鳥?”

“喜鵲。”

“太太太會了。”四平齜牙咧嘴地笑。

第二天早上,胡蝶起床拉開窗簾,看見自家的玻璃窗上貼了一張畫,是兩隻說不上名字的長尾巴鳥,踮着腳尖站在一根樹枝上,嘴對嘴地銜了一朵花。花是鮮紅的,鳥是鮮紅的,襯上一枝翠綠,熱鬧得翻了天。
萬物皆有裂縫

南屋的胖老太新近收到了一封信,是她兒子寄來的,說下個月初要回來探親。老太太的兒子已經三年沒回過家了,老太太從收到信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忙前忙後地準備著兒子的到來。

老太太把屋裡所有的舊報紙舊雜誌舊衣物都清理了出來,就想騰出個地方鋪張大床給兒子睡。老太太又把屋裡的每一個角落,都仔仔細細地掃過了灰,放上了耗子藥。老太太還專門去新華書店買了幾張新年畫,把家裡牆上泛黃卷角的舊畫統統換了下去。這陣子老太太的門前堆滿了一筐一筐的陳年舊貨,等着要賣給收廢品的人。老太太每天出門,都是衣冠不整,一頭一臉的灰。

這天老太太很早就醒了,坐在門前對著天光,給她兒子一針一線地縫一個新枕套。清晨的天光帶著點濕甜的清香,日頭還沒來得及把它曬咸。樹上的鳥兒也剛剛醒來,她看不見,卻聽得見,那叫聲裡還帶著幾分慵懶。屋裡爐子上的粥在發出肥胖的咕嘟聲,老太太突然又有了一絲回籠覺的念想,針慢了下去,她靠在椅背上,迷糊了過去,嘴邊流下一絲滿足的口涎。

後來是嘭的一聲響動把她驚醒的 – 原來是四平在院子裡踢皮球。四平的爸爸新近給他買了個皮球,四平還沒過足癮,只要得閒了便要在院子裡踢着玩。

“四平,你要是踢着了奶奶,送你去公安局!”四平媽從窗口探出身來,斥罵著兒子。

老太太覺得這話裏邊有一根刺,可是刺埋得很深,她挑不出來。她只能裝作沒看見這根刺。

“男孩子,這個時候不淘氣,你還讓他老了淘?”老太太對四平媽說。

西屋的門開了,胡蝶和她的男人手裡各捏着一個刷牙杯子走了出來。胡蝶經過老太太身邊的時候,老太太抬頭朝她瞟了一眼。胡蝶沒接她的目光,胡蝶知道只要她一接,就能接出話來。她低着頭走了過去,在陰溝邊上蹲下來,悶聲不響地刷牙。胡蝶一天刷好幾遍牙,每一遍都刷得很仔細,彷彿牙裡有沙。胡蝶刷牙的時候,頭髮上的那枚有機玻璃發卡簌簌地顫動着,像一隻撲扇着翅膀的紅蝴蝶 – 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一件新娘標記。

“這個樣子就好了,誰也不說什麼了。”老太太沒頭沒腦地說。

胡蝶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可是她沒接茬。自從那天她和她的男人被人從被窩裡揪出來之後,胡蝶就很少跟院子裡的人說話了。她豈止是不說,她甚至也不聽。她堵住了自己的嘴和耳朵,她學會了單單用眼睛活着。

老太太手裡的線用完了,就拿了一軸新線來續。老太太的眼神不怎麼好,對著天光續了好幾回,直瞪得眼角生疼,依舊沒能把線穿過針去。老太太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招手叫四平過來幫忙。

四平百般不情願地過去了,倒是一穿就過。老太太顛顛的進了屋,說奶奶新蒸了點心,給你嘗一塊。等她拿着一塊綠豆糕邁過門檻的時候,她發現四平手裡捏着一個紙團 – 是從她家門口撿的。四平把那個紙團漸漸地鋪展開來,她的臉色唰地白了下去。

那是一張印刷品的油畫。畫上是一個穿著藍布長衫手裡捏着一把桐油紙傘的年輕人。年輕人下頜長了一顆顯眼的黑痣,兩眼炯炯,神色匆匆,長衫的下襬在風中掀動,彷彿在趕一段充滿了期待卻不可預知的前程。

那張畫上的人,有一個呼風喚雨讓山河改道的名字。

可是這張畫已經不全了 – 畫被攔腰撕了一個大口子,身子缺了一塊,頭顱滑稽地浮在了腰上。

“反革命!”

四平喊出了一句話,這句話把地砸了一個大坑,院子,樹,還有水井都轟的一聲塌陷了下去。天還在,地卻沒了,人腳踩的是一路的虛空。

胖老太眼睛朝上一翻,身子一點一點地矮了下去。四平以為她要昏過去了,可是她沒有。她只是雙膝着地,在四平面前跪了下來。

“求求你 ……”她嚅嚅地說,把臉埋在了手掌裡。有一股濁水,從指縫裡慢慢地流了出來。

突然,胡蝶站起來,朝四平走過去。

“給我。”她對四平說。

胡蝶的聲音很低,卻很堅定,像蚌殼輕輕一合,把所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關在了門外。

在這個院子裡,四平其實是最不怕胡蝶的 – 這個常年生活在別人舌頭上,又讓他瞅夠了光身子的女人。可是不知為什麼,四平還是把那張殘缺了的畫,老老實實地遞給了她。

胡蝶對她的男人怒了努嘴,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從兜裡掏出一個打火機,輕輕一按,一股淡藍色的火苗竄起來,舔住了那張紙。紙慢慢地翻捲起來,變黃,變焦,最後變成幾片輕狂的灰燼,在空中飄舞了一會兒,就隨風漸漸遠去了。

胖老太喊了一聲“皇天,”就癱軟在地上。

終於到了開學的時節,五一和四平要上學了 – 兩人分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

媽媽送五一和四平一起出門上學。兩人都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背了一個新書包 – 五一背的是國慶沒來得及用的那個軍綠書包。當書包還歸國慶所有的時候,五一睡着醒着不知起過多少個歹念想把它歸於己有。可是現在它終於理直氣壯地跨在她肩上時,不知怎的,她卻失卻了激動。

昨天淅淅瀝瀝地落了一夜的雨,腳底的路還是濕的。風吹在身上,竟有些隱隱的涼意。一個夜晚,一場雨,夏天就這樣凋零了。

三人拐過街角,遠遠地,就看見了胡蝶站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等人。她朝他們招了招手,五一吃了一大驚。

這些日子裡,每天早上一起床,五一就坐在窗前,愣愣地盯着西屋的那扇門,期待着胡蝶從那裡走出來,朝她看上一眼。多少回了,她想用她的眼睛來鈎胡蝶的眼睛,用她的嘆息來引胡蝶的話語。她情願胡蝶的目光把她砍成泥剁成渣,胡蝶的話把她壓成粉碾成塵,可是胡蝶不看她,也不罵她 – 她只是不理她。

然而今天,她突然站在這裡等她。

“那個臉盆,很雅緻的。”胡蝶對媽媽說。

胡蝶說這話的時候,誰也不看,只盯着鞋尖。胡蝶今天換了一雙新涼鞋,淺綠色珠光,鞋帶上釘着一朵花。

“有個家,就好了。”媽媽輕輕嘆了一口氣。

胡蝶從手提的那個網兜裡拿出一個鉛筆盒,塞到五一手裡。鉛筆盒上飛着一群蝴蝶,各種顏色,各樣花紋,千姿百態。背景是葵林。濃烈的枝葉,濃烈的黃花 – 濃烈得隨時要爆炸,炸出千顆萬顆的果實。

這是外婆的葵林啊。那裡的每一個花瓣,每一張葉子,都是蝴蝶的家,蝴蝶的床啊!

許多話一起湧了上來,千軍萬馬似的,爭先恐後地要在五一的身體裡找到一個突破口。可是她的喉嚨太小太小了,沒有一句話衝得出那樣的關隘。

她一着急,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

“這孩子,怎麼學得愛哭了。”媽媽摸着五一的頭髮說。

胡蝶望着五一,久久的,眼裡漸漸有了內容。

“不怨她,這個夏天,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胡蝶喃喃地說。

2012.5.23. – 6.25
巴黎 – 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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